第11章 章

第 9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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藍曦臣深呼吸一口氣,道:“望雲姑娘賜教。”

雲芊悠輕輕擺了擺手:“賜教不敢當,我只是基于目前所知道的,來幫你分析一下,事情為何會發展到今日這個地步。我先把話說在前頭,既然等下我會提到姑蘇藍氏的家規,那無論我對它的評價是褒還是貶,都是在你這個家主面前,談論你的家事,可能我的言辭會比較直接,還望澤蕪君不要往心裏去。”

藍曦臣微笑:“我若當真心中介懷,就不會有今日一行。”

雲芊悠道:“好,那我就繼續往下說了。據我目前所知,姑蘇藍氏以‘雅正’為訓,如今的家規已由十三年前的三千多條,增加到了目前的四千多條,它對你們族內上至家主,下到普通門生的日常生活,都做出了詳細的規定。這樣的家規,确實培養出了不少标致的正人君子,你和令弟含光君皆是如此。”

說了這麽多,雲芊悠抿了一口花茶,又把目光轉向了盤中,藍曦臣帶來的姑蘇糕點,她安靜地拿起一塊,輕輕在上面咬了一小口,咽下後贊道:“這點心真好吃,澤蕪君,雖說我是在談論姑蘇藍氏的家事,不過你在我面前就別端着了,禮尚往來,你也嘗嘗我們嶺南的點心吧?”

如此盛情實在難卻,藍曦臣就把筷子,伸向了離他最近的一個蝦餃,細細咀嚼品嘗後,他的臉上露出了一分笑容,道:“甚好。”

雲芊悠笑道:“你既喜歡,那別跟我客氣。之前我入含光君的夢境,知曉他為人處世,有着‘未知全貌,不予置評’的原則。但我兩次分別入你們兄弟二人的夢,都去查看過雲深不知處山門口的規訓石,并未發現這條家規。”

藍曦臣道:“此條規訓,只是忘機自己為人處世的風格。雖然藍氏家規并未明确寫明此條,卻有‘不得語他人是非’這一條規矩。”

雲芊悠道:“所以,姑蘇藍氏的子弟,若願與家族之外的人建立私交,他自然認同對方的處世之道,也極其信任對方。”

藍曦臣道:“是。忘機對無羨亦然。”

雲芊悠道:“但澤蕪君可否想過,其他世家大族的家規,并非同姑蘇藍氏一樣,嚴于律己,且道德标準很高。因此,你們信任的人,其品行未必能擔得起,亦或是配得上你的信任?”

藍曦臣明白雲芊悠想說的話,可金光瑤已同他相知相伴多年,一時之間,他無法全盤否認金光瑤對他的好,道:“雲姑娘,阿瑤他雖然的确做了許多不可饒恕的錯事,但他于我而言,仍是極其重要的人。”

雲芊悠道:“澤蕪君,對于,你如今一直在心裏糾結的問題,‘斂芳尊究竟是怎樣的人’,以及,以後你該如何看待他。以我之見,人心複雜,并不能用單純的黑白對錯、善惡是非來判斷。如今斂芳尊在外的地位一落千丈,從人人稱贊到人人喊打,但他确實多次施恩與你,又是你多年摯友。你所痛苦的,是究竟要不要因外界對他的風評,而在你心裏,把他曾對你的好全盤否認。”

藍曦臣嘆息道:“是,最近我回憶過往與阿瑤的相處,已有些難以理解他這個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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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芊悠道:“但你是否想過,其實你根本沒必要,在心裏,一定要下一個‘他就是怎樣的人’的最終結論呢?”

藍曦臣的手指輕輕顫動了一下,默然不語。

雲芊悠繼續道:“斂芳尊是做了許多不可饒恕的錯事,但他于你有恩也是事實。我不知姑蘇藍氏評價他人的标準,但人無完人,評價他人無須全盤肯定,更不必全盤否定,完全可以分開來看的。”

藍曦臣搖搖頭,道:“雲姑娘,你未曾入後面的夢境,不知後來發生的事。”

雲芊悠道:“那就勞煩澤蕪君,同我詳細說一說,後面發生了什麽吧,如今外界傳聞頗多,難免有誇大其詞的說法,可信但不可全信,你是當事人之一,比起傳言,我更相信你說的話。”

藍曦臣執起茶盞,飲下一口花茶,嘆道:“好。”

在這之後,藍曦臣從窮奇道截殺講到亂葬崗圍剿,從亂魄抄談到觀音廟。

桌案上的花茶換了兩壺,點心盤子也快見底。

大多數時候都是藍曦臣在說,雲芊悠在聽,直到藍曦臣講到金光瑤,将他推離快要坍塌的觀音廟,他這才長出一口氣,臉上也露出如釋重負的表情,道:“雲姑娘,以上就是全部,曦臣再無隐瞞。”

雲芊悠思索良久,緩緩道:“澤蕪君辛苦,難怪你夢中的最後一個場景,停留在了你教授斂芳尊清心音後,立刻回姑蘇修改禁書室、乃至整個雲深不知處的結界和通行玉令了。”

藍曦臣微低下頭,喟嘆道:“只有這樣,亂魄抄才不會問世,大哥的性命也就不會被這邪曲奪走。”

雲芊悠道:“澤蕪君如今會做這般假想,本質上是因為亂魄抄與你本人脫不開關系。若當初赤鋒尊的刀靈作祟,與亂魄抄全無關聯,那你現今也就不會如此糾結痛苦。你所在意的,是假使你當時,沒有把通行玉令給了斂芳尊,他就完全沒有可能,偷偷進雲深不知處的禁書室,撕走一頁亂魄抄,将其替代清心音了。”

藍曦臣點點頭:“因此,近日我仔細想來,自覺難辭其咎。”

雲芊悠緩緩道:“你難辭其咎的點,莫過于清心音是你教給斂芳尊的,亂魄抄也是從你姑蘇藍氏的禁書室遺失的。”

藍曦臣道:“是。我沒想到,阿瑤居然利用我教給他的東西,親手害死了大哥。”

雲芊悠道:“你在這兩件事裏雖有過錯,但從我這個旁觀者來看,你過錯的本質,其實并非你說的這樣。”

藍曦臣擡眼看向雲芊悠,面露愕然之色。

雲芊悠道:“澤蕪君應當清楚,赤鋒尊和斂芳尊二人的出身和經歷。五大世家的長子,與平民娼妓之子的不同出身,決定了他們做事的眼界。雖然他們二人最終都身居高位,但赤鋒尊出生成長在富貴之家,斂芳尊卻是從最底層,一步步靠努力才掙得了今天的地位。因此,斂芳尊必定比赤鋒尊,見識到了更多的陰謀詭計和勾心鬥角。所以,他們二人對一些事物的看法,不僅不可能完全一致,甚至經常矛盾。”

藍曦臣道:“我也明白這一點,因而總是經常勸說大哥,讓他對阿瑤多一分理解和照顧。”

雲芊悠道:“你看,澤蕪君你也知道他們二人有矛盾,你仔細思量一下,出身世家大族的公子,即使心地善良,作風正直,但他真能完全共情,出身底層小人物的經歷?理解他們在某些場合下的全部動機嗎?”

想到聶明玦至死,都不能理解金光瑤的一些舉動,藍曦臣緩緩搖了搖頭。

雲芊悠道:“澤蕪君,我知你心地善良,既與赤鋒尊和斂芳尊結拜,自然是希望他們二人能夠和諧相處,越來越好,但他們二人的出身,早已決定了其眼界和看事情的角度,存在極大的差異。從我之前入你的夢境,也不難看出赤鋒尊和斂芳尊常有矛盾,而你經常在從中調和。”

藍曦臣道:“是,大哥性情豪爽,做事光明磊落,但阿瑤八面玲珑,處事謹小慎微。他二人當初的确時有争吵,且後來愈發激烈。”

雲芊悠又替藍曦臣續了另外一壺花茶,幽幽茶香四溢,許是心事差不多全部和盤托出,藍曦臣的心情貌似也沒有剛開始那麽沉重,雲芊悠為他續茶的時候,他甚至還擡眸對她笑了一下。

她抿了一口茶,道:“最後的結局你也知道,赤鋒尊和斂芳尊的矛盾并未化解。如果你當時能盡早發現,促使他們二人把話說開,各退一步,或許還有挽救的可能。事到如今,即使我幫你分析到了這點,也難以改變事實,我希望你能盡早放下心結,懷念故人、以此為鑒足矣,終日消沉,于你身心也只剩壞處。”

藍曦臣面露一分如夢初醒的大徹大悟,道:“雲姑娘說的是。”

雲芊悠點點頭:“不愧是澤蕪君,一點就靈。至于亂魄抄一事,即便當初你沒有将通行玉令贈予斂芳尊,使亂魄抄沒能落于他手,也難保斂芳尊不會再起其他的心思。據說他有過目不忘之本領,對于各大世家常用的術法都能簡單運用,這樣的人,若是對赤鋒尊起了殺心,即使沒有亂魄抄,也難保他不會從旁學習其他邪術。所以,你是有錯,但多數的錯,并不在你。”

藍曦臣道:“原來如此...雲姑娘,多謝指教,我明白了。”

見他面上醒悟的神情為真,沒有半分敷衍,雲芊悠道:“再說回我最開始提及的,姑蘇藍氏的家規,姑蘇藍氏嚴于律己,無論是前段時間我入令弟含光君的夢境,還是今日與你相識一場,藍氏雙璧從各方面,都配稱世家公子前二。”

藍曦臣微微笑着看向她,道:“雲姑娘這話,确定不是在打趣姑蘇藍氏?”

雲芊悠有些懵:“嗯?何來打趣一說?”

藍曦臣道:“之前忘機和無羨曾偶遇姑娘,姑娘也由入他們的夢境,知曉并化解了他們二人心中多年的遺憾,如今你又開解我心中,最為糾結和茫然的問題,我們兄弟二人,半生皆被情感所困,忘機的事,是天意和造化弄人,而我無法完全将亂魄的責任推卸給阿瑤,又如何配稱世家公子榜首。”

他說完,先是抿了一口茶水,然後發出一聲長嘆。

雲芊悠道:“我剛說過的,不要全盤否認一個人,這也包括你自己啊,你怎麽轉頭就忘了?無論是你還是含光君,你們二人生長于姑蘇藍氏,在分別看待和評價斂芳尊和魏公子時,都是以姑蘇藍氏的三千家規為基礎。起初,你們都認為對方離經叛道、不可理解。後來才明白對方行事,皆有自己的考量與苦衷,只是,你們與他們的立場不同,又從沒有坦誠相談過,外加世間造化天意弄人,所以造成了當日的果。”

藍曦臣微微颔首:“是,忘機當年如此,我如今亦然。”

雲芊悠繼續道:“你們二人的內心在痛苦和茫然的時候,想必也都意識到,只依靠藍氏家規和你們平日裏的處事方式,根本找不到解決問題的辦法,澤蕪君,我可是說到了點上?”

藍忘機曾對藍曦臣說,想把魏無羨帶回雲深不知處藏起來,可藍忘機這般想,當年卻并未強硬地把魏無羨帶回姑蘇。當年藍忘機并未想到更好的辦法,又因外界各方的陰謀與施壓,致使他和魏無羨整整錯過了十三年。前些日子,藍曦臣在閉關時,也曾一條條重讀姑蘇藍氏的全部家規,可他依舊不能理解,金光瑤某些行為的動機,以及他日後該如何看待金光瑤其人。

藍曦臣道:“說來慚愧,我和忘機,确是如此。雲姑娘,還望你進一步賜教。”

雲芊悠分析道:“藍氏家規,只教授了你們平日該如何修身修心,卻并沒有告知你們,如何從你在意之人的行為舉止,來了解和揣度他們的動機和心情,繼而在理解對方的基礎上,投其所好,滿足你所在意之人真正想要的東西。雖然這本就是不需要、甚至不該來教授的能力,也無人可教,只能自己領悟。但藍氏家規,把一些細枝末節都死死将你們框住,你們需要恪守的規矩太多又太久,長此以往,你們多少就會失去一些,與他人共情的能力。”

藍曦臣嘆道:“難怪,當年忘機痛苦時,我勸解過他但并無成效,未成想,我如今也這般着相其中,不得解。”

雲芊悠道:“當你們所在意的人身上,突然發生了未能按照你們的設想去發展的事,尤其當你們還曾情真意切地付出過努力,甚至是極大的代價、但結果卻極其不盡人意時,你們的道心,就會發生動搖,我說的對吧?”

藍曦臣想到藍忘機痛苦的十三年,又審視自己從觀音廟事後郁郁寡歡至今,道:“是。”

雲芊悠道:“這我就不得不評價一下姑蘇藍氏的家規了,我在入夢時也看到過,它在各個方面都将你們框在裏面,強迫你們從言行舉止、後天努力到修道窺心,事事都要盡善盡美。澤蕪君你也一定會有‘為何我居然會犯如此大的過錯’的疑問和悔恨。但修道本就無止境,我們是人又不是神,追求完美可以理解,可人世間有十分完美的人與事嗎?即便你們本身付出了十足的努力,你們也不可能完全了解、遑論完全掌控他人的思想和行為。你們以十分真心相待他人無錯,但怎會保證,自己也能收獲對方的十分真心?”

藍曦臣微微張口,似是想說些什麽,但最終化作一抹無聲的苦笑。

長嘆過後,澤蕪君緩緩開口:“如此,我明白了,多謝姑娘提點。”

雲芊悠道:“最後,說回澤蕪君你一開始的心結,以後該如何看待斂芳尊。他對你的恩同他犯下的錯并不矛盾,記住他的恩情,反思他犯下的錯,警醒自己再勿重蹈覆轍。這樣就足夠了,不必總是用過去将自己囚困住。”

雲芊悠起身打開窗戶,聽着山中小屋外,正發出的啁啾鳥鳴和沙沙蟬聲,看向外面澄澈如洗的天空,笑道:“澤蕪君,天晴了,希望你的心情,也如雨後晴空一般,再複平靜與光明。”

雲芊悠走回藍曦臣身旁,打算先将桌案上的點心盤子收起,然而剛走出不多久,突然身形一晃。

不過她并未出洋相,幾乎在她起身時,藍曦臣也一同站起,在雲芊悠身形微晃的時候,穩穩扶住了她的手臂。

藍曦臣一直記得,雲芊悠親口說過,她在生辰日這天靈力最為低微。今日雲芊悠先是為藍曦臣造夢入夢,又同他談心許久,他方才還隐約擔心,這姑娘的身體可還撐得住。

所幸,他扶得還算及時。

雲芊悠面上現出一分薄紅,喃喃道:“我沒事,只是今日略感勞累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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