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章
第 8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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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芊悠說完話,轉身離開打算去泡茶,藍曦臣卻并未向前邁步進屋,而是站定在門口,靜靜地望向她的背影,一言不發。
感知到藍曦臣那邊的靈力毫無波動,雲芊悠回頭,果然發現藍曦臣面帶微笑,一動不動地站在門口,看着自己。
唉,怪她今日靈力不足,又為解夢忙前忙後,差點忘了姑蘇藍氏子弟,為人處世都有一種君子風骨,面前的這位又是各方面行事幾近完美,挑不出錯誤的現任家主。
前些日子雲芊悠還聽說,雲深不知處門口的規訓石上,刻畫的藍氏家規已從三千條增至四千條。按藍氏家規,若族中子弟去別府拜訪外客,屋主人離開會客間時,作為客人自然只在門口等候,不會自行擅入主人的廳堂。
哪怕這是屋主事先所允許的,姑蘇藍氏的人,也不會做踏破此條“禁忌”的先行者。
藍家人這十分君子的一面,雖然讓雲芊悠在同藍曦臣相處時,感到舒适安心又妥帖,但若總這麽端着,長此以往,都是人,都會累。
這也算是藍曦臣囿于三尊舊事,一直想不明白、走不出來的原因之一。
雲芊悠等下本就想在這一點上,好好開導開導藍曦臣,正好,如今倒是有現成的實例可舉了。
她道:“澤蕪君在此站定不動,可是有何顧慮?莫非,澤蕪君是初到嶺南,認為山中瘴氣濃郁,久居會損害身心?還是顧及這裏是我的居所,男女有別,不敢進來?”
藍曦臣的心事被她說中,直言道:“雲姑娘,我從未認為嶺南一地的瘴氣會損害身心,傳聞雖有其合理之處,但不可盡信,否則此地應廣無人煙,遑論存在衆多修仙宗族。”
雲芊悠笑道:“那就是後者了?聽說姑蘇藍氏極度重視男女大防,男修女修分開居住、分開修習,但澤蕪君來之前,應從令弟含光君那裏,多少聽說過我的事。我若當真介意男女大防,就不會從幼年起,跟随父親學習入夢解憂之術。更何況,假使我少時立下了,‘只解女子之夢’的規矩,可世間女子之煩憂,大多為小情小愛,情愛的對象又幾乎是男子,我在夢裏,不還是早就見過,形色各異,性情千差萬別的男子了?”
聰明人說話不說全部,藍曦臣明白了她的意思,同時也在心中,震撼于雲芊悠的格局之大。
恭敬不如從命,藍曦臣立刻優雅擡步進了正廳,回頭對雲芊悠笑道:“雲姑娘說的在理,是我眼界過于狹窄了。”
雲芊悠擺擺手,面露一分狡黠的笑容:“我說這些是不願澤蕪君你顧慮太多,可完全沒有嘲笑你眼界小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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藍曦臣也笑了:“這一點,我自看得明白。”
閱人無數的雲芊悠,自然看出藍曦臣方才在說這句話時,臉上的和煦笑意,與以往夢中同他人寒暄交際時,所露出的款款溫柔完全不同。
這更像是一種,發自內心的笑容。
她只是寬慰地說了幾句,就能讓藍曦臣這樣開心,想來,平日裏能和藍曦臣以平等之姿,同他談心的人太少。
藍曦臣生在家規嚴苛的姑蘇藍氏,父母去的早,作為長子,叔父把他當成下一任家主來培養,雖然有手足兄弟,但弟弟是他從小就需要疼愛照顧的。即使後來藍曦臣同另外兩尊結交,兄弟情誼的背後,又何嘗不牽涉到家族利益?
親友尚且如此,身份地位遠低于藍曦臣的人,對他只會說奉承之語,能有誰會考慮擔憂,藍曦臣的煩惱是什麽?外人只覺得,藍曦臣身為姑蘇藍氏家主,出身好、家世富足,容貌修為高居榜首,掌管一大宗族時,又有親眷長老從旁輔助。這樣的人,怎可能有煩心事?
但,他也是人,不是神啊。
雲芊悠在偏殿沏茶時,開始默默思考,看來這解夢的後續開導,必須由她自己來。
關于三尊之事,一來,她雖是局外人,但也已經大致了解了事情的經過,作為旁觀者很多時候能看的更清楚,自然可以點出其功過,從而加以分析。二來,夢境裏藍曦臣對金光瑤的态度已經發生了變化,這是由夢外現世的藍曦臣決定的,所以,如今他的心裏,應該也不會完全再偏向于這個結拜義弟。
第二次亂葬崗圍剿時,金光瑤只派了心腹蘇涉前去,但并沒能攔得住藍忘機和魏無羨。世人彼時皆感嘆都是夷陵老祖的再度現世,掀起了腥風血雨,并未深究其原因。
但擅于揣度人心的雲芊悠,如今再回想當時,藍曦臣并未一起前去亂葬崗,而是直接去了金鱗臺,做了些牽制金光瑤的事情,一定是盯着這位斂芳尊,防止他在金鱗臺搞小動作。
那麽,早在觀音廟之前,藍曦臣就已經在義弟和親弟之間,選擇了親弟。這選擇,絕對不僅僅是基于血緣關系,才做得出來的。
除卻公事,雲芊悠私心裏,也很驚喜于她今日同藍曦臣的奇遇,所以,她希望藍曦臣能夠盡快走出來,再者,藍曦臣對她好似也抱有些許好感,這讓她更是多了幾分自信和責任心。
雖說今年此番是雲芊悠第一次,未聽從父母生前叮囑,在生辰日接下了入夢委托,但後續所發生的一切,都是上天給她的饋贈。
雲芊悠開心地端着一壺花茶和一盤糕點往回走,見外面仍舊下着狂風暴雨,喃喃道:“今日的風雨比往年大得多,也不知何時才會停....”
如今還是白晝,天空就陰成這樣,看來今年她也只能窩在家中過生辰了。但至少,今年雲芊悠的生辰有人陪她度過,這結果,就也不算太壞。
她帶着茶點回到正廳,就看見藍曦臣,已經在桌案上擺了一些東西。
藍曦臣見她進屋,連忙站起身,幾步走過去要幫她接東西,被雲芊悠婉拒了:“诶,澤蕪君,你幹嘛起來呀?我是主,你是客,哪裏有讓客接東西的道理?”
她一邊觀察着藍曦臣的表情,一邊也在心裏揣測,他這是什麽意思?
是不把她當外人,還是不把他當外人?
雲芊悠瞧見桌案上,已被藍曦臣擺滿了各種奇珍異寶,蘇繡手帕、碧螺春、豆腐幹,地上竟還有用靈力絲線捆綁包圍的幾只湖蟹。
看到湖蟹,雲芊悠沒忍住,笑了出來。
藍曦臣幾步走到她面前,道:“雲姑娘,你笑什麽。”
雲芊悠道:“我笑的,自然是這幾只湖蟹。”
藍曦臣有些困惑:“湖蟹有何可笑?”
雲芊悠笑道:“不知怎麽,瞧這幾只蟹被捆綁的模樣,我突然就覺得,綁蟹的你,其實在某些地方,還挺單純可愛的。”
可愛一詞,于實在不像是能形容藍曦臣的,上一次藍曦臣聽到別人這般說他,應是三十餘年前,藍夫人趙意純仍在世的時候。
每月一次于龍膽小築相聚時,趙意純懷裏抱着小藍渙,有時她在紙上作畫,有時她教藍曦臣吹埙,或者是演奏古琴,亦或是給他講故事。講着講着,趙意純總是會出其不意,親親小藍渙的額頭或臉頰,親過之後也總會抱着小藍渙,慈愛地說,阿渙真是個可愛乖巧,又懂事的孩子....
記憶雖太過久遠,可并未全然被他遺忘。
趙意純與雲芊悠的音容笑貌,好似在這個瞬間重合,又因她們本質上是不同的人漸趨分離,藍曦臣怔愣了一會,雲芊悠瞧出他因出神,沒有接過自己的東西,就身形輕盈地繞過了比她高出一尺多的男子,将手上的茶點放在桌案上。
盤子輕叩出一聲響,藍曦臣這才緩緩回神,啞聲道:“雲姑娘,抱歉,我方才走神了。”
雲芊悠正歸置着桌案上,藍曦臣帶過來的姑蘇特産,見他終于回過神,笑道:“澤蕪君不必同我解釋。我這個人說話比較直,若澤蕪君介意,盡管提出來就是。”
藍曦臣道:“雲姑娘,我并無半點介懷之心。”
雲芊悠将桌案上的吃食茶水都歸置好,又用靈力将一旁的燭火撥到最大,道:“我知道,你不必解釋什麽,咱們如今都同居一室,且都要同桌吃飯啦,還客套這些做什麽呢?”
她将所有茶點都擺好,大方地朝着藍曦臣伸出手,道:“澤蕪君,坐吧。”
看雲芊悠這樣子,接下來怕是很難配合藍曦臣,踐行姑蘇藍氏“食不言”的家規,可雲芊悠的舉止很是優雅,每每想要說話,都是在咽盡口中食物之後才開口的,藍曦臣見此也稍稍放下心,雲芊悠突然道:“澤蕪君,雖然我答應過你,要幫你分析後來發生的事情,但你,可否先聽我說些別的?”
藍曦臣飲下杯中花茶,明白這難得是将他迷茫的道心,重新上藥清洗,讓其痊愈清明的機會,道:“願聞其詳。”
雲芊悠也先喝了一口花茶,道:“在分析三尊這件事之前,我也差不多對澤蕪君你,有了大致的了解。你如今的心結,是明知斂芳尊,不僅做出六殺之事,還曾參與謀劃了窮奇道截殺,致使十三年前不夜天大戰,含光君和魏公子陰陽兩隔。他做出的這些事情,于公,都罪大惡極、永世不得超生。但于私,在窮奇道的真相大白之前,即便有亂魄抄一事,可斂芳尊是你的救命恩人,不僅從未直接害過你本人,還一直對你真心相待,禮遇有加,就連生死關頭,還能和你一起關心含光君和魏公子感情的進展。”
藍曦臣微微合目,嘆息道:“是。”
“你如今心中過不去,想不明白的,就是迷茫斂芳尊究竟是好人還是惡人,他對你的情誼,幾分為真,幾分為假,幾分為利用。以及你該如何看待,你們之間曾發生的種種過往經歷。”
藍曦臣的眉皺了一分,雲芊悠心知,她說到了點上。
雲芊悠道:“以上我所點出的,有些是既定的事實,有些則是我的猜測,不過,看澤蕪君這反應,我想必是說對了吧?”
藍曦臣此刻睜開眼,眼神有些迷離,澀聲道:“是。”
雲芊悠道:“你既承認,那我接下來倒是想,從姑蘇藍氏的家規家訓着手,跟你說些別的。”
藍曦臣烏木色的眼瞳,突然一顫。
雖然他不知雲芊悠接下來,會如何評價他的家族,但他今日既然邁出了這一步,也斷不會因怕痛而選擇逃避。
這是他的本能,更是他的責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