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第十九章

1

江佟在想的是曾經在醫院輪轉時遇到的一個癌症晚期的小孩, 那是他親手搶救的第一位病人,也是他第一次獨自面對的死亡。

在那個孩子生命的結尾,他和江佟說:“哥哥……我好想看煙花。”

孩子戴着氧氣面罩, 稚嫩的聲音格外輕, 幾乎像一片飄進江佟耳朵的雲。

想到他,江佟才會有些難過,眼眶濕潤。

從摩天輪上下來, 陳子兼就顯得有些走神, 好幾次江佟和他說話,他都好像沒有聽見。

“你是不是很累?”江佟笑着問他。

“那我們直接回酒店休息吧, 反正我也走累了。”

江佟慢慢往前走, 在他們還沒有離開樂園的時候, 陳子兼在他身旁,突然停下腳步。

“我覺得……”陳子兼猶豫了一下。

江佟還沒把怎麽了問出口,身邊突然經過很多人。

原來是煙花表演結束,散場的人們都往這邊走。

江佟被撞了一下, 被迫朝陳子兼的身上撲。

但這一次, 他感到陳子兼的手掌輕輕撫上後背, 讓自己靠在他的肩膀。

陳子兼的外套帶着夜裏的寒氣, 但在他領口的位置, 卻冒出屬于他這個人的熾熱氣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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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如果離開不健康的關系,開心的時間就會多一些。”

“這是一件好事。”

江佟沒太聽懂陳子兼的意思,又有一瞬間的疑惑。

醫院裏小男孩的故事陳子兼肯定不知道,那他指的是什麽?難道是宋昱嗎?

他知道自己和宋昱最近分手的事情?

短暫愣神時, 陳子兼松開了他。

江佟下意識微微仰頭看着他的臉。

四周人潮洶湧, 應該是為了江佟不至于跟丢,陳子兼握住他的手腕。

走出樂園還有很長的路, 他們沒說話,因為人太多,江佟朝陳子兼的方向微側過身。

在靠近出口的位置,江佟說:“總算能出去了。”

陳子兼嗯了一聲,溫熱的手掌往下移,很快牽住他冰冷的手。

“我們去停車場吧。”

他說話語氣正常,目光平視前方。

江佟低頭看了一眼他們牽在一起的手,後知後覺地開始有了一些發燒症狀。

陳子兼的手很熱,也比江佟想象中大,能夠完整地包裹他的手。

因為走路的原因,陳子兼的拇指偶爾會劃過江佟虎口往下的位置,帶來一些細密而粗糙的觸感。

到了車邊,陳子兼放開他,江佟坐上副駕。

陳子兼沒有主動說話,江佟靠着椅背,也沒出聲。

回酒店的路上,江佟想着從遇到陳子兼開始發生的所有事情。

他一件一件地慢慢想,最主要做的是回憶那些陳子兼有意或者無意說的話、做的事。

牽他的手是什麽意思?代表喜歡他嗎?還是只是一個朋友間的關照?

以江佟做了這麽久成年人的經驗,他覺得不會很單純。

但是……陳子兼怎麽會喜歡自己?

高中畢業之後,江佟幾乎沒有再見過陳子兼。

直到今天,中間隔着太久太遠的時間,讓江佟難以相信陳子兼此時對自己的感情會來自于過去。

所以只是因為這一次偶然的遇見嗎?

江佟心裏亂糟糟的,這種狀态一直持續到他們回了酒店。

房間裏散發着溫暖的氣息,江佟和陳子兼擁擠地站在玄關。江佟換好鞋,順手把厚重的外套也脫下來。

燈只亮了門廊的這一盞,室內還暗着。江佟穿着棉拖鞋往裏走,按照記憶打開了燈。

他回身的時候陳子兼還沒跟上來,江佟想,就這樣說一句很短的話作為今天的結束語,能讓他們兩個人都更自然一些。于是他說:“那我先回房間了。”

陳子兼果然就沒有再說什麽。他點了一下頭,補了一句晚安。

關上門,江佟靠着門板出了一口氣。

他有些出神地擡起自己的手,仿佛上面還殘留着很多屬于陳子兼的氣息。

看了一會兒,江佟拍拍自己胸膛,小跑兩步撲進床裏。

早上陳子兼并沒有叫江佟起床,因此當他睜開眼時,時間已經有些晚了。

江佟看了一眼手機,一個翻身就從床上爬起來,匆匆忙忙打開門。

客廳裏,陳子兼拿着一杯水,坐在沙發上。

聽到動靜,他轉過身,只朝江佟瞥了一眼,便又微微側過臉。

“我們吃完午飯就去買年貨。”陳子兼說。

江佟不太明白陳子兼有些刻意的那道躲開自己的視線,只簡單應了一聲,去了就在隔壁的衛生間。

昨天晚上他還是有些心緒不寧,因此很長時間都沒有睡着,盡管今天醒的不早,但還是非常疲憊。

江佟準備好刷牙,舉着牙刷擡眼的時候,才從鏡子裏看到自己現在的樣子。

他的睡衣是純色絲綢材質的,前面好幾粒扣子都沒有扣好,領口歪歪扭扭,不成樣子。

江佟意識到陳子兼為什麽偏頭,刷牙的速度漸漸慢下來,眼睛瞪得大大的看着自己。

但這只是這個荒誕的早晨的開始。

在洗臉的時候,江佟感覺脖子上有個地方有點疼,等清洗完,他湊近鏡子看,怎麽也沒發現,後來伸手一摸,才感覺到後頸有一道小口子。

摸到的時候會有一點疼,江佟發出一聲輕呼,把自己都弄笑了。

他在衛生間裏折騰了太久,準備要走的時候,聽到一陣已經到門外的腳步。

衛生間的門是磨砂玻璃的材質,江佟在裏面,能看見外面陳子兼的身影。

“怎麽了?”陳子兼問。

“沒事,”江佟自己也笑了下,“好像莫名其妙被什麽東西割了一下。”

門外,陳子兼沉默了幾秒,江佟趕緊補充:“很小的傷口,我沒什麽的。”

江佟回身把門打開,陳子兼就站在門外,定定地垂眸看他。

“那正好你幫我看一下吧。”江佟用手碰了下自己後頸,轉身低下頭,露出一截細白的脖頸。

傷口在靠近衣領的位置,陳子兼看不見,所以用手指壓下了領口。

對比江佟身上的溫度,陳子兼的指尖燙得過分,突然觸碰江佟,也讓他猝不及防地輕抖了一下。

“傷口劃到衣領裏了。”陳子兼解釋道。

說話的時候,陳子兼微微擡頭,看見鏡子裏的江佟。他頭埋得很低,細軟的黑發自然地垂下,可能是沒有睡得很醒,眼皮耷拉着,整個人松松散散的。

陳子兼咽了咽喉結,手指從衣領上拿開,那片領子便這樣保持着被壓得很往下的狀态,“還是貼一片創口貼。”

“我包裏有,我去拿吧。”

如果是旅游,江佟一般都會提前準備好可能會用到的簡單藥品。

他回了房間,從一個小口袋裏翻出了創口貼。

陳子兼也從衛生間走過來,就站在房間門口。江佟自己貼不到,只好把創口貼遞給他。

“其實我覺得沒什麽必要……”江佟說。

“但是等會兒你還要穿衣服,衣領可能會劃到,或者你檢查一下,是不是就是哪件衣服的領子劃的。”陳子兼一邊說,一邊撕開了創口貼,把藥膏的地方對準江佟的傷口。

創口貼貼下來的時候,江佟覺得那塊地方清清涼涼的。因為看不到,觸覺反而更加靈敏。江佟感覺到陳子兼用手按着創口貼,撕開了兩邊的粘膠,手指搭在自己的脖子上,又捏了捏。

“謝謝。”江佟自己也擡手摸了下,轉身的時候,對上陳子兼很深的眼神。

他們奇怪地安靜了一會兒,最終是陳子兼低下頭,指了指江佟扔在床上的那件毛衣。

“昨天穿的這個?”

“對,”江佟拿起來,“昨天我才第一次穿,還是新的。”

摸起來确實是很舒适的軟毛,陳子兼拎着領口,揉了揉,察覺到裏面有些鋒利,翻出來發現是毛衣的标簽。

“可能就是這個刮到的,這兩天先別穿了。”陳子兼說。

江佟說好,陳子兼就自覺離開這裏,還幫他關好了門。

房間裏變得安靜,陳子兼擡起手,聞了聞自己的指尖。

上面帶着一些創口貼的藥味,也許還混雜着屬于江佟的味道,很淡很淡。

陳子兼想到江佟很白的皮膚,和自己小麥色的手背對比鮮明,他只是為了貼好創口貼輕輕捏了捏,就有些泛紅了。

手心裏還攥着沒用的創口貼包裝紙,陳子兼抓了一會兒,才面無表情地走到垃圾桶前扔掉了。

2

中午,陳子兼開車帶江佟去吃本地菜。

菜量很大,他們點的也不多,但吃起來還是很費勁。好在因為要買很多東西,下午幾乎都需要走路。

江佟跟着陳子兼逛了幾個很熱鬧的菜市場,陳子兼生活經驗豐富,只要買東西跟着他,江佟完全沒有被騙的可能性。

他們把買好的東西全部放進後備箱裏,因為還算上了商曉星和徐飛,以及完全有可能來蹭飯的阿措和楊澈,所以整個後備箱全都塞滿了。

回酒店的時候已經是傍晚,橙色的光很湊巧地将車分成兩個部分。一邊是正在落日中的陳子兼,另一邊是陰影裏的江佟。

要是往常的這個時候,江佟一定會因為太安靜而主動和陳子兼聊天。但是此刻,他忽然不知道要說什麽。

他想問陳子兼昨天那個牽手是否有別的含義,還是陳子兼其實是一個并不把這樣的事當做什麽暧昧信號的人,但最想說的話已經不能說了。

從小到大,江佟都有一種對于真相的執着,可是同時,他又總是帶着一種會給自己設下重重阻礙的矛盾。

或許是因為出生商賈,戴月曼從小教導他,人不能總是自私,在各種場合,都應該盡量顧及所有人的周全。又或許是因為江佟在前一段感情中已經耗費十年時間,最終只證明了一個答案的錯誤,他學會了一種來自成人世界真正的法則——為了避免被傷害,人應該有所保留,放棄真誠。

總之,結果是江佟漸漸不再思考,他的手搭在書包上,颠來倒去地玩那個小鹿的挂件。

在回酒店的路上,他們經過一條開了很多家酒吧的街。江佟知道,這裏有一種啤酒也屬于本地特色,其實一開始就很想嘗嘗。

所以他點了點車窗的玻璃,問陳子兼:“這麽多家店,哪一家比較好喝?”

陳子兼往窗外看了一眼,才說:“你不是不會喝酒嗎?”

“聽說這裏的啤酒很有名。”江佟笑笑。

“那晚上帶你來。”陳子兼一打方向盤,車子便往另一條岔路去了。

雖然啤酒度數不高,但鑒于江佟酒量不好,他們先一起去吃了晚餐。

吃飯的時候,陳子兼還接了一個商曉星打過來的電話。

可能是很緊要的事情,所以陳子兼接電話的時候表情不是很好,只是一味地嗯。

“曉星和徐飛也在這邊。”陳子兼說。

“他們要過來嗎?人多也好玩兒。”江佟笑笑。

“過來,我和他們說了。”

吃完晚飯時間還早,陳子兼和江佟坐在車裏等商曉星和徐飛。

他倆不知道是從哪裏過來的,一路跑着沖進了車的後座,氣都沒喘勻,把正在低頭看手機的江佟吓了一跳。

“想到等會兒要喝酒,我倆都沒開車過來。”商曉星靠着後座脫外套,跟江佟單獨打了個招呼:“江醫生。”

“你們吃飯了嗎?”江佟問。

“吃了,”徐飛說,“我倆在家太無聊了,吃完晚飯曉星說幹脆來找你們玩,反正你們也是明天回去。”

商曉星在後面傻乎乎地笑着,陳子兼一言不發,啓動車子開了沒幾步,後面的車窗突然打開,把沒穿外套的商曉星凍得一哆嗦。

“不好意思,手滑。”陳子兼抱歉地幫商曉星按了關窗的按鈕。

“得,二哥你手滑的真是時候。”商曉星趕緊撲過去抱住一邊的徐飛,往他衣服裏鑽。

徐飛氣憤地拍拍他後背,“你自己沒衣服啊!”

他們選的是一家有駐唱的店。到的時候也才九點出頭,酒館燈光昏暗,中心的小舞臺上,一支樂隊在唱一首并不吵的歌。桌子很小,三三兩兩的人圍在一起坐,都湊得很近。

“坐裏面吧。”陳子兼握着江佟的肩膀,将他朝裏帶。

暖氣開得太高,好像連氧氣都被稀釋掉了。江佟剛剛坐下,就開始脫圍巾和外套。

他沒再穿那件新毛衣,換了一件寬松款的。陳子兼接過他的外套,和大家的一起堆在放衣服的簍子裏。

服務生拿着一塊平板過來,先遞給了江佟。但江佟實在不會點,又拿給陳子兼。

他選了幾紮啤酒和一些小吃,又給每個人都挑了一杯調酒,把平板還給服務生。

“我們走的時候本來還想帶上阿措的,但他說他爸媽這兩天就回來了。”商曉星喝了一口給他們倒好的檸檬水。

“那明天晚上除夕,阿措還來嗎?”江佟問。

商曉星想了想,說:“不來了吧。”

幾個人随意地聊着天,很快服務員把他們點的酒都拿上來了。

每一杯調酒的顏色都不一樣,陳子兼把其中一杯粉色的推到江佟手邊。

因為有人在唱歌,說話的聲音太小就聽不清楚。陳子兼似乎并不想用太大的力氣講話,所以朝江佟傾身,在他耳邊說:“這個度數低。”

江佟點點頭,嘗了一口。

味道和顏色一樣,都甜甜的。

果盤上到最後,服務生竟然還端了一碟糖葫蘆過來。

每一串糖葫蘆上就只有幾顆,都是不同的水果。

“二哥,你點的?”徐飛詫異地看着陳子兼。

“嗯,”陳子兼其他什麽都沒說,“我點的。”

大家都在喝酒的時候,江佟拿起第一串糖葫蘆,咬下一顆。

比街上買的那種還要甜一些,外面明明緊實地包裹糖衣,不知道為什麽裏面的水果還能流淌出甘甜的汁水。

不知不覺間,江佟吃掉了兩串,又拿起自己的酒杯喝了一大口。

商曉星和徐飛一直在聊天,也喝得很快。江佟不怎麽說話,但在認真地聽。

只是聽着聽着,耳邊的所有聲音都變得模糊了一些。江佟暈暈的,下意識朝陳子兼的方向靠近,耷拉着眼皮說了幾句話。因為聲音太輕,陳子兼聽不見,只好抓住他頓在半空的手,問:“想說什麽?”

江佟卻擺擺腦袋,看了一眼被陳子兼抓住的手腕,另外一只手撐在他們之間的沙發空隙裏,湊過去和陳子兼說:“我好困……”

沙發太軟,江佟的手往下陷,身子矮了一些,額頭貼在陳子兼的胸膛,閉上了眼。

他就這樣睡着了。

陳子兼往自己懷裏看,手掌兜住江佟的後腦勺,摸到他柔軟的頭發。

3

睜眼時,江佟覺得被捂得很熱,動了動,才注意到自己身上蓋了一件外套。他窩在沙發角落裏,慢慢坐起來。

酒館裏的人比之前多了不少,而本來在自己身邊的商曉星和徐飛都已經不見。

“他們兩個人呢?”江佟茫然地往四周望,眼珠在黑暗中顯得亮亮的。

“出去吹風了,”陳子兼把江佟喝幹淨的空杯子拿到一邊去,“已經十一點多了。”

“這麽晚了。”江佟眯了眯眼,手肘撐在自己的膝蓋上,用掌心捂了捂臉。

“江佟。”

江佟聽見陳子兼叫他。

他的聲音很低很啞,非常具有辨識度,無論什麽時候,江佟都能聽出來。

“怎麽了?”江佟擡起臉,眉心微皺,有一些疑惑。

“你想嘗的那種啤酒,你還一口都沒喝,怎麽就醉了?”陳子兼神色很淡地問。

“是嗎?”江佟很淺地笑了下,“但我還是想嘗一口的。”

江佟伸手去拿杯子,快要碰到的時候,那只杯子被人推開了。

“還是別喝了,”陳子兼站起來,“我去給你點一杯酸奶。”

江佟看着陳子兼的背影消失在人群裏,坐在原地有些懵。

他等了一會兒,身邊的座位陷下去一些,還以為是陳子兼來了,卻聞到非常陌生的香水味。

旁邊坐了一個很年輕的男生,手裏拿着一杯很滿的酒。

“看你朋友都走了,現在一個人嗎?”

如果是江佟比較清醒的時候,他甚至不會讓這個人坐下來。但此時的他反應有些遲鈍,這個人說的這句簡單的話,也在他的腦子裏來回過了好幾遍。

“不是一個人。”江佟抱起手臂,表現出很防禦的姿态。

“那不想認識新朋友嗎?”男生又問。

“不想。”江佟拒絕得很快,準備再說一點什麽讓他離開時,一道身影走上前,抓住那個男生的胳膊,将人拉開了。

陳子兼比男生高了大半個腦袋,手裏還拿了一碗酸奶。為了防止被碰到,他舉得高高的。

陳子兼的長相并不溫和,他只淡淡地看了男生一眼,那人就識趣地走開了。

一碗放了許多堅果的酸奶被放到江佟面前。

“他剛剛說什麽了嗎?”陳子兼問。

他沒什麽表情,語氣裏卻好像将這個問題的答案看得非常重要。

江佟搖搖頭,咬着吸管嘗了一口酸奶。

室內溫度太高,也許可能還有一些喝醉的緣故,江佟覺得很熱,手掌控制不出地冒汗。

他推了推放在身邊的厚外套,但那件衣服材質太軟,江佟一收手,衣服就又慢慢變得蓬松,重新貼在他身上,江佟煩躁地抓住衣服邊緣,還在想要怎麽辦的時候,手指被人握住,輕輕掰開了。

“和一件衣服較什麽勁?”陳子兼越過他,把外套抱起來,重新放進衣簍,又和他解釋:“你睡着了,我怕你冷。”

“知道了……”江佟緩慢地點頭,又去喝他的酸奶。

陳子兼坐在江佟身側,望着遠處舞臺上的歌手,燈光遙遠地照在他的臉上。

因為坐得太近,兩個人大腿緊緊貼在一起,溫度像一團小小的火焰。

這次江佟沒再覺得煩,只是又開始把之前并沒有想清楚的問題找出來接着想。

女歌手的歌聲很輕很美,江佟卻完全沒有聽,無意識地看着陳子兼的側臉,直到陳子兼回眸時與他對視。

“在看什麽?”陳子兼問。

見他不回答,陳子兼也沒有深究。

“酸奶不喝了嗎?”

“要喝的。”江佟低頭含住吸管,眼睛卻看着陳子兼,嘴唇和臉頰都紅紅的。

陳子兼沒有眨眼,用手指碰了下江佟的耳朵,像許多電影裏的慢動作那樣,一點一點離他很近。

和之前那次在漆黑的車裏的意外不一樣,江佟看着陳子兼靠過來,卻還是順從地沒有動。

兩個人的臉輕輕錯位,是一個适合接吻的姿勢。

“有人在看。”陳子兼的指腹貼在江佟臉頰。

他的聲音混雜在歌聲裏,實在是太輕太輕,江佟看着他的嘴唇,才大概明白他在說什麽。

“誰在看?”江佟問。

吸管被他咬扁了,往杯底沉。

陳子兼的吐息噴在江佟的鼻尖,夾雜着辛辣的酒味:“剛剛過來的那個人。”

“哦……”江佟遲鈍地應了一聲,目光在半暗半明的光線裏描摹陳子兼的五官。

他腦子很痛,也暈暈的,陳子兼的氣息讓他更加醉了。他不大理解“那個人在看”與他們這樣靠近之間有什麽必然的聯系,只是覺得陳子兼是一個很矛盾的人,嘴上說着很要緊的事情,動作和語氣卻并不那麽在意。

“你也醉了。”江佟說了一個陳述句。

陳子兼否認:“我沒有。”

盡管他已經離江佟很近很近,但其實他們連皮膚也沒有貼到,只有呼吸相互接觸,一吐一吸,像兩顆錯峰跳動的心。

江佟想,是這裏的空氣太悶了,是這裏的酒太容易讓人喝醉,是音樂和燈光太暧昧。

他逐漸不敢和陳子兼對視,垂下眼眸的時候,長而翹的睫毛不斷撲扇,透露他此刻劇烈的心跳。

但陳子兼沒有像以前那樣禮貌地離開,他也低了眼,用掌心裹住江佟團起來的手。

“好喝嗎?”陳子兼分開他的手指,指尖輕緩地卡入江佟的指縫,慢慢往指根劃。

“什麽?”江佟感覺他自己沒能發出聲音,喉嚨好像被陳子兼的手指頂..到,讓他開不了口。

陳子兼擡眼看他的時候,視線很淡地在江佟的嘴唇停頓一瞬。

眼睛是會說話的,江佟被陳子兼這樣看着的時候,覺得好像整個自己在他眼裏都變得赤果,像那杯被他握在掌心快要熱到融化的酸奶,杯身滴下濕劃的水,順着他的皮膚流淌。

陳子兼沒有再靠近,但江佟卻感覺他在一點點侵犯屬于自己的領地。

“二哥。”他不知怎麽想起這個大家都在用的稱呼。

“嗯。”陳子兼的手頓住了,指腹在江佟的手背停留一瞬,就離開了。

空氣終于重新流動,江佟快速地眨眼,有控制地調整自己的呼吸。

陳子兼拿過桌上那只屬于自己的酒杯,手指搭在杯口。

舞臺上的歌手在唱:“那些我想說的,沒說的話……”

“有時我懷疑呢,只是我傻瓜……”①

陳子兼的記憶回到結束隔離審查的那一天。

手機裏多了很多消息,他點開的第一條來自江佟,說去和阿措吃飯了。

還沒回複,阿措的消息接連跳出。

阿措:【二哥,憐愛你了。】

阿措:【雖然你們是同學吧,但他畢竟有個前任在那裏。】

阿措:【江醫生前一段戀愛談了那麽長時間,現在要重新開始應該很難。】

陳子兼用了一些時間,才慢慢理出頭緒。

江佟不會是主動分享這些事情的人,可能是阿措他們問到了。

陳子兼想。

他穿上外套,把累得昏昏欲睡的商曉星和徐飛抓起來。

“今晚回去,我開車。”

耳邊的歌聲逐漸清晰,灌進陳子兼的耳朵裏,讓他難以忽視。

“愛是不嫉妒,不張狂,不求自己……無關你的回應,永不止息。”②

放在桌面的手機連續地震動,但由于音樂聲太吵鬧,陳子兼沒有聽到。過了一會兒,江佟碰了碰他的手臂,提醒他有電話。

“我出去接。”陳子兼拿着電話站起來,擠進人群裏。

打來的是徐飛,他說商曉星喝得太多,他們直接回酒店了。

陳子兼說知道了,挂掉電話,他站在門廊下吹着冷風。

酒館招牌上的燈光順着房檐打下來,陳子兼擡頭時才看到,不知什麽時候又開始下雪了。他站了一會兒,覺得有點冷,但也清醒了許多。

店門上挂着一串鈴铛,陳子兼聽見鈴铛響了幾聲,但沒有回頭。

“不冷嗎?”江佟的聲音都變得有點啞。

他縮了縮脖子,站在陳子兼身邊。

陳子兼偏頭看他,皺着眉給他拉了拉衣領。

“剛剛是徐飛給我打電話,他們先回去了。”

“哦,”江佟吸了吸鼻子,兩只手都塞進衣兜裏,“好啊。”

“那我們也走嗎?”陳子兼問。

“好啊。”江佟笑笑。

陳子兼:“那我找個代駕。”

車子停在露天的車庫裏,要走一段路才能到。這麽冷的天,陳子兼不想讓江佟跟着去,就按了按他的肩膀,說:“你在這裏等我,我去車庫。”

“沒事的,”江佟說,“一起吧。”

陳子兼猶豫了一下,才說:“那好。”

因為有些下雪,他們又都沒有傘,陳子兼走近江佟,給他戴上外套的帽子。

那個帽子很大很深,足夠把江佟整個腦袋兜進去。江佟額前的頭發被往下壓,幾乎要遮住他的視線。

“我的頭發太長了,回去以後要剪一剪。”江佟用手指比了一個剪刀的姿勢,在頭發的地方假裝剪了一刀。

“嗯,你自己剪嗎?”陳子兼被逗笑了,手掌蓋住江佟的後腦勺,輕輕晃了晃。

江佟也很配合地低頭笑,笑完了,他仰起臉,推了一下陳子兼:“走吧。”

街道很窄,兩個人又穿得很厚,只好貼着肩膀走。

雪下得很急,等到上了車,他們的衣服上都沾滿了白色的雪花。

陳子兼關上後座的車門,窸窸窣窣脫掉外套。

代駕還要一會兒才能到,車裏忽然安靜下來。江佟靠着椅背,手捏着衣角。

這次不是因為煩躁,而是別的。

他的視線漫無目的地落在車裏,覺得有很多話想說,但理不出頭緒,只好想,要等到更清醒一點的時候。

停車場燈光很暗,因為關好了車窗,連外面窸窸窣窣的下雪聲也變得小了一些。

旁邊沒有人經過,這裏像一個很隐秘的空間。

他們大腿的膝蓋靠在一起,手臂卻離得有些遠。

如果要回想,江佟也很難很難再想到後來的事情是怎麽發生的。

他只知道自己用手掌在座椅上撐了一下,陳子兼看過來,慢慢地側過一些身體,靠近,靠近。

他用手捧起江佟的側臉,粗粝的觸感也沒有讓江佟清醒一些。

順着他的掌心,江佟擡起頭,感受到陳子兼撲面而來的沉重呼吸。他的嘴唇微微張開一條縫,陳子兼貼過來,很輕易就與他唇尺交纏。

空氣因為吻在升溫,狹小的車內,接吻時的水聲變得很清晰。

江佟抱着陳子兼的脖頸,沒有睜眼,因為難以呼吸而圈住他,但他醉了,所以手上沒有力氣,只松松地搭在他的肩膀。

觸感因為酒精放大,江佟變得很軟,陳子兼咬過他的嘴唇、舌尖,手扶住江佟的腰側,握緊了。分開時,江佟還張着嘴喘氣,眼睛裏像有一層朦胧的霧。

忽然,有人敲了敲駕駛座的車窗,是剛剛才到的代駕。

陳子兼一把把江佟按進自己懷裏,胸膛微微起伏,心髒還跳得很快。他的喉結滾動一次,才說:“進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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