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第二十二章

屈鴻是京城醫學院數一數二的教授, 今天是他在醫學院為大家上課的第三十周年紀念日。

為此,學校專門邀請他進行一次講座。

臺下座無虛席,連走廊上也都是學生。

因為被提前邀請, 江佟和周梓陽才能夠坐在稍微前面的座位。

“你們那邊那麽忙, 還以為你不會來了。”周梓陽小聲地和江佟說話。

“這種情況怎麽都要來的。”江佟說。

江佟和周梓陽都是臨床八年畢業的學生,屈鴻一直以來都是他們的導師。

講座持續了四個小時,時間很長, 但完全沒有人表現出不耐煩。

到結束的時候, 大家排隊上去送花,江佟和周梓陽站在隊伍的最後, 等人群快要散盡時, 才走上前。

“你小子, ”屈鴻拍了拍江佟的背,“讓你留下來,非要回家,現在工作怎麽樣?”

“還是挺忙的。”江佟笑笑。

他和周梓陽還有十幾位師兄師姐, 陪屈鴻吃了一頓飯。

江佟知道自己不太能喝, 所以只倒了半杯。和他同桌的同門都知道他離開了學校的附屬醫院, 但并不知道其中更多的事情。

酒過三巡, 聊天聊到每個人頭上, 到江佟這裏,有人問他:“你回家了,那宋昱怎麽辦?”

讀大學的時候,宋昱的學校就在他們學校對面, 所以經常來找江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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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江佟走得稍微近一些的同學, 多少都知道他有一個談了很多年戀愛的男朋友。

“我們分手了。”江佟笑笑。

“哦,哦……”那人也沒想到, 讪讪地舉杯和江佟喝了酒。

被問到也是很正常的事情,江佟并沒有多想。他抽了一張紙,用來擦拿杯子時在指腹沾的酒跡。

聚餐快結束的時候,江佟才從中抽身,跑去陽臺吹吹風。

此時已經是三月,春天的季節。

風沒有那麽冷了,自從離開那座山,江佟再也沒感受到那樣凜冽的風,卻無端有些懷念。

“跑這兒來了?”周梓陽一條手臂搭在江佟肩膀上。

“陪他們喝完了?”江佟偏了下頭。

“喝完了,連你那份兒一起喝了。”周梓陽在江佟身邊站着,手撐在陽臺的欄杆上。

“怎麽樣啊這段時間?你走之後這還是我們頭一回見,以後是不是也挺難見的了?”周梓陽和他開玩笑。

“說什麽呢,你有空來找我,我難道會不理你?”

“那你那高中同學呢?”

江佟停頓一下,才說:“他叫陳子兼。”

“哦,有點特別的名字。”周梓陽想了想,感覺在哪裏聽到過,但實在沒有太深的印象,所以又放棄了。

“宋昱啊,他爸爸最近好像身體不太好,住我們醫院了,”周梓陽神色猶豫,其實不想提,但畢竟和江佟有關系,還是說了,“他有時候見到我,還在打聽你,現在想想,你轉頭就跑,才是最正确的選擇。”

“也不是為了他,我本來就想回去,”江佟說,“沒事兒。”

說話的時候,江佟手機又響了幾聲,是戴月曼發來的消息。

她還是沒能放下她同學的那個兒子,這幾天給江佟發了好些對方的照片。

那個人叫晉晨,家裏也是做實業的,聽說畢業後去了幾家公司刷經驗,然後回了自己家公司接班。

江佟收到的照片基本上都是他穿着西裝打着領帶時拍的。

戴月曼:【下個星期有個酒會,你要是那天不加班就去一下,是比較私人的,你爸爸帶其他人去不好,他身體不行,我怕他喝太多酒。】

戴月曼:【晉晨也去,你就當認識一個朋友,沒什麽的。】

她這樣說,江佟也推脫不掉,想着到時候當面去和別人解釋。

江佟:【我會陪我爸去,但是不相親。】

從和戴月曼的聊天框裏退出來,江佟的視線控制不住地落在陳子兼的頭像上。

那是一張老八的照片,幾個月前換的。

從照片裏能看得出那邊陽光很好,老八吐着舌頭,眼睛被照得亮亮的。

他們的最後一個話題,停在陳子兼問他有沒有下飛機。

他說他們也要回到原本的崗位,所以也是在臨山嗎?

江佟想得有些出神。

“怎麽了?盯着你手機。”周梓陽笑。

江佟嘆了口氣,“沒什麽。”

“進去多陪你老師坐坐吧,”周梓陽拉着他走,“你不在的時候,他一天到晚跟我念叨你。”

晚餐結束後時間還早,雖然天色已有些暗,但大家還興致十足,紛紛提議回學校逛逛。

江佟合群地同大家一起。

其實離開學校不過幾個月的時間,但江佟在這裏總共待了八年,可以說一草一木都非常熟悉。

夜色下的校園也不算安靜,來來往往都是學生。他們一群人有說有笑地在學校裏逛,江佟走在周梓陽身邊,靠馬路的位置。

身後有騎自行車的人經過,因為江佟走得太靠外面,他響了車鈴,江佟被周梓陽往裏拉了一點。

“怎麽回事兒?喝那麽點酒就醉了?”周梓陽笑着讓他走裏面的位置。

江佟不是醉了,只是反應有些慢,他想到一些當年的事情。

去讀大學後,江佟也不是一開始就和陳子兼沒了聯系。

剛上大學的時候,江佟還對學校有諸多不适,首先表現在宿舍生活上。他初中高中都是住在家裏,從來沒住過校,更沒有過室友。

江佟為人友善,因為家裏條件比較好,對待朋友也很大方,但他的第一任大學室友都比較孤僻,不怎麽喜歡說話,和江佟的作息時間也不一致。

很長時間裏,江佟沒有交到新的朋友,但好在宋昱的學校就在他們學校對面,江佟平常都是去找他玩。

這座城市迎來了一場又一場的秋雨,天氣慢慢變涼,江佟換掉輕便的衣服,穿上厚重的毛呢外套。

那天他在教室裏上一節英語課,老師年紀很大,不喜歡提問,自己在講臺上絮絮叨叨就能講一整節課,江佟忍不住有些犯困。

課間,他收到一條宋昱的消息,他說陳子兼來了。

知道這件事的第一秒鐘,江佟是很開心的。總算有熟悉的人來,他們能一起好好玩,這樣也許江佟就不會覺得自己真的很孤單。

這還是畢業之後江佟第一次見到陳子兼。他和宋昱一起到車站去接他,那天明明不是假期,但車站人卻很多。

到處是拎着大包小包的路人,個個神色匆忙,在江佟沒注意到的時候,他被撞了好幾下。

他們終于在一個站臺上等到陳子兼。和周圍的人不一樣,陳子兼只背了一只書包,沒有其他的行李。

他好像也有一些變化,江佟說不上來,只是覺得陳子兼似乎是又長高了一些,皮膚也變黑了。

江佟還不知道陳子兼為什麽會突然過來,看他神色有些疲憊,還以為是因為舟車勞頓。

“陳子兼!”江佟朝他揮揮手。

陳子兼看過來,最後幾步小跑着。他先瞥了一眼江佟,再看向宋昱,對他說了一句江佟聽不懂的話:“麻煩了。”

“說什麽呢。”宋昱笑着拍拍陳子兼的肩膀。

他們帶着陳子兼走出車站,江佟打了一輛車。陳子兼說想去買瓶水喝,于是去了旁邊的便利店。

他一走,江佟才問:“怎麽了?”

“他過來找人,我幫了下忙。”宋昱說得很簡單,但江佟直覺認為這個人對陳子兼來說很不一般。

不過既然是陳子兼沒有和他說的事,江佟也沒有多問。

“我訂好酒店了,就在你們學校旁邊。”陳子兼拿着好幾瓶飲料過來,都是以前江佟和宋昱會喜歡喝的。

“現在回去時間也差不多,先去吃飯吧。”宋昱說。

江佟打的車剛好來了,陳子兼先他們一步,走到副駕駛前拉開車門坐了進去。

江佟和宋昱坐在後座,那天也不知道為什麽,明明平常沒有這樣的習慣,但宋昱在車裏一直牽着他的手。

他們先帶陳子兼回酒店放東西。陳子兼開的是一個單人間,房間很小,宋昱和江佟也跟進去,勉強能在床邊站下。

陳子兼把背包放好,就沒有其他東西,他們離開酒店。

時間已經不算太早,天有些暗了。他們帶陳子兼去吃校門口最受學生好評的中餐,吃飯的時候,江佟才問陳子兼的安排。

“過來是有點事情,可能後天我就走了,不過回去的車票還沒買。”陳子兼還是沒有說是什麽事,江佟點點頭,不再問了。

在吃東西的時候,陳子兼也顯得有些失神,不知道是不是連續幾天都沒睡好的緣故,他不僅沒精神,也表現得情緒不好,一直沉默。

晚上宋昱還有一節不能缺席的課,他只能提前走,留江佟帶着陳子兼逛逛學校。

他們三個人一起走到宋昱上課的教學樓,這時鈴聲響了,但宋昱還表現得不是很想離開。他牽着江佟的手,把他拉到一邊,斷斷續續地說:“晚上我下課的時候要是你們還沒走,我就過來,要是他走了,我也來看看你。”

“好吧。”江佟有些不太明白宋昱突然這樣的原因,但同意了。

陳子兼一個人站在花壇邊等他們說好話,而且很懂事地背對着他們。

宋昱走了,江佟遠遠看到陳子兼的身影。他兩只手都放在衣服的口袋裏,不知怎麽在走神,即使身邊有人經過,他也只是很慢地挪開一些,最後走到路的邊緣,變得有些無所适從。

回想這一個晚上,或許同時跟江佟和宋昱在一起,會讓陳子兼有些尴尬。江佟後知後覺感到愧疚,走向陳子兼的腳步快了一些。

陳子兼聽見有人靠近,便回過頭。

“我帶你去我們學校逛逛,就在對面。其實我們學校還挺大的,有很多景點,有時候外面的人也會專門來玩。”

“我知道,”陳子兼說,“聽說你們學校有一片湖,我們去那裏坐一會兒就可以了。”

陳子兼是不想太麻煩江佟,江佟能看出來,所以笑着揮揮手,“時間還早呢,等會兒去吧,我再帶你去別的地方看看。”

往外走的時候正好路過一家賣冰淇淋的小店,這裏的冰淇淋很好吃,江佟特別喜歡,就停下來打算去買兩個,給陳子兼也嘗嘗。

“但是這個天氣吃冰淇淋,你不會感冒嗎?”陳子兼勸他買最小號的。

他們一人手裏一個冰淇淋,沿着路邊走。

秋天,樹葉都變黃了,不少落在地上,走起來腳下沙沙作響。

時不時有學生騎着自行車穿行,前面的小簍子裏放了好多課本。

穿過馬路進入另一個學校,風景和之前那裏差不太多。走到一個雕像下時,有人叫了江佟的名字。

他回頭,發現是自己的其中一個室友。

“我剛準備回宿舍。”室友說。

“哦,”江佟和他介紹,“這是我的高中同學,我帶他來逛逛。”

陳子兼很高,外形優越,是青春期裏長相很受歡迎的那一類。

室友大概是沒想到江佟還有一個這樣的朋友,愣了下,才說:“好,那我先走了。”

逛了好幾個小時,江佟身上甚至出了汗。

他們最後才來到湖邊,在一張長椅上坐下。

手裏的冰淇淋差不多要吃完了,江佟放在一邊,手心有一些冰冷的濕潤的水。

“這幾天我都沒什麽課,你要是還想玩,可以找我和宋昱。”江佟說。

“其實我在學校裏也沒什麽朋友的,平常也就和宋昱一起玩。”

“好。”陳子兼嘴上這樣說,實際自己知道,應該不會再找他們。

僅僅只是過了一個假期,加上一點點的上課時間,兩個人就好像有些陌生。

不過江佟也不是一個很多話的人,反而享受安靜的時間,所以并沒有太察覺到。

“我是過來見一個很久沒見的親人。”陳子兼說。

他語調很沉,江佟從這句簡單的話裏,感受到很多複雜的情緒。因為不太了解,他有些茫然,不知道應不應該繼續問下去,只好說:“聽宋昱說你來找人,但他也沒仔細和我說。”

“你們對這邊熟悉一點,所以我提前問了一下宋昱,他幫我查了查,”陳子兼垂了下頭,“麻煩你們了。”

江佟否認:“這算什麽麻煩,我們不是朋友嗎?”

清冷幹淨的月光下,陳子兼偏過頭,注視着他。

“是朋友。”

他們在湖邊坐到宋昱下課。宋昱給江佟打電話,江佟接起來的時候,臉上有自己也不知道的輕松笑容。

和熟悉的人在一起才會有這樣的狀态吧。

陳子兼知道,自己又打擾他們了。

送陳子兼回酒店之後,江佟和宋昱走路回學校。

江佟說起陳子兼的話,為了尊重他的隐私,他沒有任何關于他沒提到的這個親人的猜測,反而是宋昱說:“也許是他媽媽。”

“他家庭挺複雜的,一般來說……”宋昱停了停,“陳子兼他以前那麽惹事兒,可能就是因為家裏沒有人管他吧。”

江佟頓住腳步,有些嚴肅地告訴宋昱:“他是我們的朋友。而且陳子兼和那些人不一樣,你不知道嗎?”

宋昱無所謂地聳聳肩膀。

後來陳子兼離開也沒有告訴他們,只是分別給兩個人都發了短信。

江佟還和他說下次再來,陳子兼說了好,可是再也沒有來過。

江佟有戀人,有同學、家人,有自己的社交圈。他和陳子兼一北一南,很少有在同一個地方的重疊的時間。

他們就這樣不再聯系。

“這片湖前幾年翻修過一次,我們剛上大學的時候,好多椅子都是壞的,但是來這裏的小情侶太多,大家還是照坐不誤。”

一個同門指了指不遠處的湖泊。

這些事情大家都知道,心照不宣地笑了。

江佟遠遠地望着湖水,想到那年和陳子兼一起坐在湖邊。

到現在他也不知道陳子兼到底是去找誰,但是如果當時他再敏感一些,就能感覺到陳子兼的不對。

他或許也有很需要幫助的時候,每個人都會有。江佟現在回想,只覺得那天在湖邊的身影格外孤獨。

作為一個朋友,他也不算稱職。

江佟只在這邊停留一個晚上,第二天又要飛回臨山。他是胸外的醫生,組裏人少,很需要幫忙。

航班時間是午後,江佟晚上就已經收拾好了東西。周梓陽來送他去機場,臨走的時候,江佟才發現自己挂在包上的挂件不見了。

是那個和陳子兼一起在教堂門口的小店買的挂件。

昨天因為逛過了校園,去過的地方很多,江佟先在酒店裏找了一陣。

浴室沒有,客廳沒有,房間裏也沒有。

江佟就差把床單也拆下來。

“在找什麽?”周梓陽看了眼表,江佟最多再耽誤半個小時,再晚可能就要延誤了。

“我的挂件,你看到了嗎?”江佟跪在床上,半邊被子裹在他身上。

“是一個背着斜挎包的小鹿。”

他這麽說,周梓陽就有了點印象。

“那個啊。”他之前走在江佟身後時見過,還摸了一下,說這個挺可愛的。

“我大概記得,我幫你找吧。”

兩個人快把酒店房間都翻過來,還是沒發現有什麽鑰匙扣的影子。

江佟有點懵了,他不想弄丢那只小鹿,但周梓陽提醒他:“再不走真的要延誤了。”

“可能是在外面丢的,很難找吧。”

他說的是實話,江佟自己也知道。

“我們先走吧,下去告訴前臺,要是他們打掃房間的時候發現了再聯系我們,實在找不到的話只能算了。”

江佟站在原地,手裏還拿着一只枕頭,顯得很呆。

他跟着周梓陽離開了酒店,在坐上車看酒店遠離的時候,才真的意識到,他可能弄丢了那只挂件。

就算是真的很喜歡的東西,江佟也很少在失去之後感到這麽難受。

江佟在這一刻意識到,他難受的根源不是因為很喜歡挂件,而是因為那個挂件是他和陳子兼一起買的。

有一種說法是,當你弄丢和一個人有關的東西,說明你們之間的緣分也到頭了。

江佟想到這句話,有些失神。

去機場的路很遠,他靠在後座,完全沒有在意路過的風景。

那只挂件是怎麽弄丢的,江佟沒有一點頭緒,唯一知道的是,那種神秘的說法可能是真的,因為他大概很難再見到陳子兼,所以和他有關的東西也不必再擁有。

他們之間最後的聯系好像也被切斷了,江佟的腦海裏出現陳子兼的臉,和他永遠淡漠,但卻始終看向江佟的目光。

明明是他自己的選擇,為什麽會有後悔和不舍的情緒呢?

江佟遲緩地感受到類似失戀的痛楚,僅僅是因為丢掉了一只挂件。

機場的廣播聲機械而冰冷,江佟把行李托運好,拿着登機牌。

“你去安檢吧,我看你進去就走了。”周梓陽說。

“我知道,不然你先走吧。”江佟也不清楚自己在等什麽,但時間還有一會兒。

“不進去嗎?”周梓陽問。

他停頓一下,好像意識到什麽,有些驚訝:“不是吧,那個挂件這麽重要?你不是說是上次旅游的時候買的嗎?”

“對啊,”江佟抿了抿唇,“就是之前買的,但是很難得,那算一種紀念吧。”

“我幫你問師兄師姐了,他們說要是看到了會聯系的。”周梓陽說。

他看江佟的神色,覺得這個東西大概真的很重要,又想,不然我回去幫他找吧。

就在他們莫名等待的時候,周梓陽的手機響了。

打來電話的是他的一個師兄,昨天也在那群人的隊伍裏。

江佟盯着周梓陽的手機,不知道為什麽産生一種很奇怪的第六感,覺得這通電話會和那個挂件有關系。

周梓陽走到一邊去接,表情帶着吃驚,看了一眼江佟,又連連點頭和電話那邊說謝謝。

機場裏行人來來往往,不時有行李箱滾輪的聲音。周遭一切都很亂,江佟直愣愣地站着,眼裏只有周梓陽。

看他終于打完那通電話,江佟走上去,問:“怎麽了?”

“你運氣真好,”周梓陽笑,“居然真的被找到了。”

江佟頓了一瞬,自己也沒想到,喃喃道:“那就好……”

“這個師兄今天早上在學校的失物招領處看到了,剛剛我在群裏一說,他又跑去看,發現真的是,幫你拿回來了。”

“給個地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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