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不是巧合
不是巧合
程筠起床時, 蘇弦錦正臨窗落筆。
她擡眸,盈盈一笑:“睡得如何?”
程筠靜靜望着她一會。
溫聲:“甚好。”
他走過來:“在做什麽?”
“在練習畫畫。”蘇弦錦熟練地握着筆,“你說奇不奇怪,寫字作詩突然那麽順手, 畫畫竟然不會。”
明明腦中有畫面, 就是不知如何下筆。
她想了想, 也只能得到“原文中沒有出現過蘇曲兒畫畫的劇情”這個勉強的解釋。
她原先就不會寫毛筆字,後來此技能雖只覺醒在書中世界, 寫多了她自己卻也積累了經驗, 能在現實中寫得像模像樣了。
畫畫想來類似, 只可惜并未覺醒這個技能。
程筠問:“你原先會畫畫嗎?”
蘇弦錦搖頭:“我不會, 但蘇曲兒會。”
按道理來說,琴棋書畫這個設定不會更改才是。
不過程筠即使并非全然理解她的意思, 也從不追問。
否則很多次蘇弦錦除了解釋“穿書”這個概念, 真編不出來自圓其說的謊話了。
好在是程筠。
所以蘇弦錦說什麽話都很随意。
正如此刻, 程筠只是颔首,然後另提支筆:“我教你。”
蘇弦錦一笑, 她就知道程筠會這麽說。
于是笑道:“多謝程老師。”
等她進步神速,就給媽媽一個小小的天才震撼。
“我們先畫什麽?”她摩拳擦掌。
程筠目光探向窗外, 假山後正有幾株青竹依石而立。
“竹。”他道。
蘇弦錦認真瞧他先用清水潤筆, 然後提筆蘸墨,于碟中勻淡, 接着筆鋒随意一撇, 便畫出片墨色竹葉來。
“這樣……”他将側首看向蘇弦錦, 繼續試給她看, 并放慢動作,“前重後輕, 先緩後急。”
“我試試。”
看着簡單,但等蘇弦錦去畫,卻怎麽都掌握不好力度,于是畫出來的竹葉不像竹葉。
程筠握住她手,帶着她慢慢琢磨出下筆的感覺來才放手。
之後又為她演示了竹葉不同角度的畫法。
“只畫竹葉嗎?”蘇弦錦問。
程筠将自己的畫紙放在桌前給她參照。
“先畫竹葉,畫成形為止,再畫竹枝,一步步來。”
他再次看向窗外,今晨陰雲密布,北風冷冽,不是個好天氣。
恍見他眼底黯然,蘇弦錦停筆笑:“外面好冷,還是不出門罷,在家圍爐煮茶,豈不也好?我知道你不想見那些人,他們天沒亮就來了,我讓景林守住門,能打發的都打發走了,不過禮是照單全收了的。”
其實她早知,今日大約是出不了門的。
因為原文有一段程筠與楊晟說話的劇情,想來過不久,楊晟便要喚他入宮去了。
她擱下筆,指了指一旁的爐子:“今日你就坐在這兒,替我煮茶,我畫畫累了要喝茶的。”
程筠莞爾:“也好。”
他洗漱用膳後,果然安靜在爐旁坐下,悠閑地煮起茶來。
蘇弦錦不時擡頭提醒:“那兒還有三個橘子,放在上面一齊烤嘛。”
又道:“可惜沒有紅薯。”
不然最香的還是烤紅薯。
程筠倒茶給她。
蘇弦錦道:“你先喝一杯,再倒給我,就用同一個杯子。”
程筠不解其意,卻依言照做。
她這才接過,笑着行禮:“勞累首輔大人,讓我沾沾壽星的喜氣。”
程筠怔然笑道:“是我沾蘇姑娘的光,不然哪能偷得浮生半日閑。”
話音才落,景林在門外道:“大人,高公公來了,請大人進宮。”
果然——蘇弦錦心中輕嘆。
程筠眉頭微蹙。
蘇弦錦便道:“我在家等你。”
“對了,等一下。”她去衣櫃中抱了件藏藍色大氅,裏襯是紅色火貂皮。
“穿這個,低調不失奢華。”她眨眼笑,“過生辰穿紅色也很吉利嘛。”
程筠接過披在身上,又用玉冠束發,金纓垂于墨發兩側,落在肩上。
他本就白,被藏藍一襯,更如冰砌般。
劍眉星目,似墨竹向雪,長身英立,清冷矜貴。
蘇弦錦站在廊下,目送他在寒風中漸漸消失不見。
她轉身回屋,裹了白狐裘離開院子,尋了個侍從問:“瓊華院在哪兒?”
瓊華院,是蘇曲兒與蕭彤彤被關在程府時所待的院子。
程筠不在,她閑來無事,幹脆提前熟悉熟悉。
瓊華院位于程府的東北角,距離程筠的院子還有些遠。
她一路穿過水榭回廊,花木山石,都沒遇見幾個下人。
偌大一個程府,當真冷清。
不過路過東北角門時,她倒隐約聽見有人說話。
“門外是誰?”她轉過去,好奇問。
守門小厮道:“是個乞丐,不怕死竟然乞讨到首輔門邸來了。”
蘇弦錦本不在意,忽聽那乞丐在門外喊了聲。
“欸呀,門內想必是一位貌若天仙心地善良的姑娘吧。”
蘇弦錦忍不住笑了聲,踩上臺階,朝門外探出視線。
門外是一個衣衫褴褛,頭發淩亂的中年人。
他手執一個破碗,一根樹枝,腳登草鞋。
在這天寒地凍裏,竟然沒有一絲發抖的樣子。
蘇弦錦正欲說話,卻見那乞丐将亂亂的頭發一撥,露出張令她驚呼的臉來。
她脫口喊:“你、你不是那個……算命的阿姨嗎?!”
“姨?”乞丐瞪眼,“小姑娘你怎麽年紀輕輕的眼神不好啊,老夫哪裏看起來像女人了?”
蘇弦錦仔細打量,瞠目結舌。
“媽耶,你們怎麽共用一張臉?”
“誰又是你媽?你不能亂喊。”
乞丐不滿揮手,“算了算了,我不向你家讨了,我自去也。”
“欸,等等等等——”
蘇弦錦上前一把拽住他袖子,“叔,大叔,行了吧?你會算命嗎?”
“這還差不多。”乞丐擡手捋了下髒長的胡子,閉眼掐指,搖頭晃腦,“雖不擅長,還是學過那麽一點的。”
蘇弦錦眼一亮,拽着他就往屋裏去:“給我算一算來。”
她可不信這是什麽巧合。
這裏沒有巧合,全都是必然。
乞丐被她拽得跌跌撞撞:“慢點慢點,我衣服別扯壞了。”
“您這衣服還有的壞嗎?……”
蘇弦錦在小厮驚詫的目光下,一路拉着乞丐去了最近的瓊華院。
“這兒避避風,就在這兒算吧,我的生辰八字是……”
乞丐打斷她:“那可不行,不白算。”
蘇弦錦眼更亮了:“是不是要五十兩?我馬上給你!”
她沒有錢,可是程筠有啊。
她轉身就跑出去,讓人取了五十兩銀子來,沉甸甸地往桌上一放,震得灰塵撲面。
“都給你。”
一通操作乞丐都愣住了。
“那……你報報生辰八字吧。”
蘇弦錦立即說了自己的,因為她也不知道蘇曲兒的。
乞丐閉眼掐指,在屋子裏嘟嘟嚷嚷繞了幾圈x,時不時悄悄瞥一下桌上的五十兩。
蘇弦錦逐漸懷疑:“……您會不會算啊?”
“算好了。”乞丐腳步一頓,“老夫算出你出身富貴,命格不凡,必将嫁得良人吶!”
“……”蘇弦錦深呼吸,保持微笑,“大叔,還有嗎?詳細一點。”
乞丐走到她面前,湊上來,她忍不住往後仰了仰。
乞丐瞪大眼盯着她,近得蘇弦錦甚至能瞧清他毛孔裏每一粒陳年舊灰。
“欸呀!不得了不得了!你這是皇後命格啊!”
蘇弦錦心裏咯噔一下。
立即追問:“那我良人是誰?”
“你都是皇後了,良人當然是皇上呗。”
乞丐翻了個白眼,似乎對她的問題不屑一顧。
“不過——”他又搖搖頭,“不過你這皇後也做不長。”
“怎麽說?”
“福薄,緣淺,心傷。”乞丐雙手揣在破爛的袖子裏,“唉呀,不過呢,有時候活得長也未必是好事,這人世間誰活着不是來受苦的?早點解脫,也挺好。”
蘇弦錦“啊”了聲:“我……我命不長?死的早?”
不是吧,她可是報的自己的生辰八字,不是蘇曲兒的。
乞丐搖頭:“我都說了,解脫未必不是好事,你去另一個世界快活不好麽?留在這裏受苦幹嘛?”
蘇弦錦瞳孔微縮,另一個世界——
這大叔果然不是巧合出現的。
她很震驚,但盡量保持鎮定地将那五十兩銀子推了推。
“大叔,平行時空,小說世界,月亮繞着地球轉,懂?”
乞丐一臉高深莫測:“懂。”
蘇弦錦驚喜:“真懂啊?”
“這日亘古,月如常,這個……”
蘇弦錦笑容一滞,将銀子往回挪。
“哎,別着急啊,年輕人沒一點耐心。”乞丐連忙按住銀子,“不就是平行時空嗎?所謂佛家有雲,一花一世界,一葉一菩提,大時空套着小時空,處處皆是時空。”
蘇弦錦松開手,等他繼續說。
乞丐瞧她一眼,又瞧銀子一眼。
“你到底要問什麽?你直說吧。”
蘇弦錦幹脆開門見山:“假如我從另一個世界來到這個世界,我已經提前知道了這個世界的很多事,能改變嗎?”
“你是說趨吉避兇?能啊。”
“可是我做了很多努力,該發生的事還是發生了。”
“這是自然,命由天定,凡人豈能更改?即便足夠努力,也只能影響時運,影響不了結局。”
這話如涼水兜頭澆下,蘇弦錦打了個顫。
“……何意?”
“你識文斷字難道真不明白我話中的意思?若是一個人注定要死,那麽無論你怎樣護他,他還是會死,你做再多,至多不過讓他的死亡時運有所改變,例如原本該含恨而終的人,你能解他心結,彌補遺憾,卻并不能改變他死亡的結局。”
蘇弦錦眼眸微紅,靜聽不語。
乞丐繼續道:“若是随便逆天改命,這世道豈不是大亂了?即便只有一人命格被反,也會累及他人,則人人皆反,世界無序,又該如何存在?”
“不過——”
“不過什麽?”
乞丐話鋒一轉:“不過人死之後,便不屬于這個世界了,如何也不會影響到他人。”他笑了笑,将五十兩銀子抱在懷裏:“所以我說嘛,世人皆苦,解脫未必是件壞事。”
他向門口走了兩步,又停住問:“我趕着去下一家讨錢,你還有要問的嗎?”
蘇弦錦悵然若失地搖頭。
乞丐便擡腳走了。
她倏忽回過神,望着空空蕩蕩的院子,驚出一身冷汗。
便忙跑出瓊華院,來到東北角門。
乞丐抱着銀子,正瑟縮蹒跚而行,背影佝偻。
北風呼嘯,陰雲密布,天地一片灰蒙蒙,使人看不真切。
蘇弦錦盯着那乞丐,心頭涼意揮之不去。
她忽然問小厮:“你能看見那個乞丐嗎?”
小厮有些莫名,答道:“能看見啊,方才不是蘇姑娘邀請他進屋的嗎?”
小厮也能看見,說明他沒有像那個阿姨一樣消失。
蘇弦錦心裏還有疑問,忙裹緊了白狐裘追了上去。
“大叔——”
話音未落,她便驚恐收聲。
那乞丐死死抱着銀子,一臉緊張。
“已經給我的,可不能要回去啊。”
蘇弦錦盯着眼前完全陌生的一張臉,渾身都起了雞皮疙瘩。
乞丐摟着銀子,快步向遠方走去。
她茫然地望着他的背影,有些不知所措。
忽覺眼下微涼。
她擡眸,見鵝毛大雪洋洋灑灑,如風中飄揚的紙錢。
下雪了。
*
好大一場雪,直下了三天三夜。
關州與都城之間的那條大河凍得死死的,容了秦時二十萬兵馬奔踏而過,駐紮在都城十裏外。
大雪封城,梁恩親自提着承陽侯府郡主蕭彤彤上了程府。
景林來禀時,蘇弦錦正與程筠臨窗對弈。
當然,是她單方面輸的那種。
景林一來,她便耍賴将棋盤胡亂了。
“圍棋太難了,下次我們下五子棋,我是高手。”
程筠淡笑:“奉陪。”
景林道:“大人,梁恩來了。”
程筠頭也不擡。
“他抓到了蕭郡主?”
“是,說只有把人放在大人府上才最放心。”
程筠挽袖,露出一截蒼白瘦削的腕骨,不緊不慢地整理起被蘇弦錦弄亂的棋盤。
“他倒真會睚眦必報。”
景林瞧了蘇弦錦一眼,向程筠請示:“這位蕭郡主也要留在府上嗎?”
程筠摩挲着指間墨玉,淡淡道:“當然,你讓人将瓊華院收拾了,請蕭郡主入住。”
景林點頭:“我這就去。”
蘇弦錦低着頭,始終沒說話,同他一道将白玉墨玉雕刻的棋子,歸攏在棋奁中。
等棋子分好,蘇弦錦便坐着出神。
程筠忽然低頭輕咳一陣。
蘇弦錦忙坐過去,拍着他背。
“……好一點麽?”
程筠那日自宮中冒雪歸來,便一直輕咳不斷,好在沒有發燒,也沒有變得更嚴重。
但她還是很擔心。
程筠搖頭,臉色似乎更蒼白了些,聲音也有些沙啞。
“無妨,不過風寒未愈,再吃幾次藥就好。”
“那個安太醫難道真是個庸醫?怎麽我瞧你的氣色怎麽好像越來越差了?”
“你這是關心則亂。”
他執了蘇弦錦手,輕笑:“教我下五子棋吧。”
蘇弦錦勉強定下心,從棋盒中撈了五顆黑子,在交叉點上擺好。
“五顆子只要連成一線,不管是橫豎也好,斜線也好,都算贏。”
她又拿了白子重新擺,将黑子隔斷。
“白子要做的就是一直攔它,然後找機會自己連成五顆子。”
“嗯。”
蘇弦錦便坐回去:“規則很簡單,下一局你就知道了。”
程筠饒有興趣地取了顆白子。
“好。”
不久蘇弦錦就落下勝利的第四顆黑子時,驚喜出聲:“我贏了!剛剛你都沒看見我這邊還有三顆,現在兩頭都空的,你就攔不住了。”
程筠淺淺一笑:“嗯,是我輸了。”
“啊哈!你終于輸一回了。”
蘇弦錦将棋子迅速分類好,“好啦,我去廚房看看藥熬得怎麽樣了。”
程筠應聲:“好。”
等蘇弦錦回來時,程筠卻不在屋內。
她皺了皺眉,将藥擱在小爐子上溫着。
才猶豫是否要出去尋一尋程筠,他已回來了,手中正握着一束臘梅。
他發上身上都落了雪,蘇弦錦忙去撣下來:“外面那麽大雪,你怎麽不穿裘袍就出門?”
程筠将臘梅交給她,低笑:“一時興起,想着屋裏都是藥味,不如用臘梅熏熏。”
“下次不許這樣。”
“好。”
蘇弦錦拿着臘梅正要去插瓶,又聽他一陣壓低的咳聲。
她心一緊,顧不得許多,胡亂找了個瓶子将臘梅放好。
程筠朝她輕搖頭,去爐上端了溫熱的藥喝了。
喝了藥,他面無血色的臉上才似乎多了幾分暖意。
“阿錦,這藥使人乏,我去略躺一會兒。”他低聲道。
說罷,他徑直去了裏間。
蘇弦錦走進去,見他已脫了外衣躺下了。
她替他将被角掖好,望着他蒼白的臉色,總覺得心頭不安,仿佛有什麽事被她忘了。
秦時兵臨城下,因她與蕭彤彤皆在城中,便遲遲沒有攻城。
後來左丘學只身入城,來了程府。
以探病為名,送來了一劑毒藥。
探病?……
她心頭一驚,只惦記着阻止左丘學的事,卻忘了前奏了。
她摸向程筠額前,隐隐有些高熱的跡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