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夜色降臨
夜色降臨
相比于都城一派寥落慘淡之景, 關州倒是熱鬧非凡,頗有年味。
許多從都城逃走的人,都就近安頓在了關州。
無論如何,只要一家人平安在一起, 便都有過年的心思。
關州府衙後院, 蕭彤彤拉開門, 朝外喊了聲:“來人。”
很快有婆子過來。
蕭彤彤吩咐:“再去拿個炭盆進來。”
婆子應聲去了。
蕭彤彤剛欲轉身,又頓了頓, 索性走出去, 将門關上。
她尋來侍衛, 問:“秦時何時來?”
侍衛答:“消息今早就送去了, 快的話,主帥中午應該來得及進城。”
蕭彤彤皺了皺眉, 轉身回了屋。
屋內充斥着藥味, 在兩個炭盆散發的熱氣下, 被烘得更苦。
她來到床前,目光輕飄飄地落在夢婵衣身上。
夢婵衣身軀已單薄的仿佛一片枯葉, 面色蒼白,嘴唇發紫, 原先一頭烏黑秀發也掉了許多, 十五六歲的年齡卻呈現出一股不相符的遲暮老态。
夢婵衣微微睜開眼,有些費力地望着蕭彤彤。
蕭彤彤忙道:“還冷嗎?我讓人去取炭盆了。”
夢婵衣聲音輕的仿佛微風。
“……勞煩郡主, 将我身上被子掀開……我有些……喘不過氣來……”
蕭彤彤猶豫了下, 捏着被角将被子收到了床裏側。
她現在虛弱得似乎連一床被子都承受不起了, 被子蓋在身上, 倒像是壓了座大山。
夢婵衣閉了閉眼,額上脖頸處冒出冷汗。
“多謝……郡主……”
蕭彤彤有些不忍:“你還是別說話了, 多休息,秦時和左丘學就快回城了,你……會好的。”
向來爽利的侯府郡主,此時竟有些責怪自己笨嘴拙舌。
夢婵衣眼眶紅紅的,眼淚順着眼尾輕淌。
她自己就是醫者,自然知道這種安慰不過徒然。
婆子又送來一盆炭,屋內似火爐般,比六七月的天還要熱。
蕭彤彤滿頭大汗,見夢婵衣閉眼休息,便出去透氣。
正巧秦時和左丘學一前一後進了院子。
秦時腳步匆忙,風塵仆仆。
“蟬衣她……”
蕭彤彤抿了抿嘴,目光複雜:“可能不太好……”
秦時心一沉,當即便要進屋。
“主帥。”左丘學攔下他,肅然,“還是讓我先進去,蟬衣見你必然激動,難免氣血浮浪。”
秦時攥緊左丘學手腕,目光懇求。
“拜托先生!”
左丘學嘆了口氣:“她算是我徒弟,我豈能不盡力?”也不再多說,孤身進了屋。
蕭彤彤見秦時情緒低迷,便低聲道:“今日除夕,若是……好歹你該讓她最後一程是高興的。”
秦時捏了捏拳,眼眶微紅。
“她是為了我才這樣的,我這輩子都還不清她的情。”
蕭彤彤猶豫片刻,擡手落在他肩上。
“她不會怪你,若換作我,我會跟她一樣做。”
秦時擡眸注視着蕭彤彤,眼前的紅衣少女目光堅定,眉間英氣此刻也柔和許多。
她毫不猶豫地說着這話,讓他眼眶發熱。
他忽将蕭彤彤攬入懷中,抵在她耳邊道:“我不允許。”
這個擁抱來得猝不及防,蕭彤彤身子一僵,又聽他這句話,驀地眼圈紅了。
“你憑什麽不允許?……你又不是我什麽人。”
秦時擁緊了她,聲音微顫:“蕭彤彤,難道你還看不出來你對我有多重要嗎?”
蕭彤彤平生極少落淚,這次到底沒收住。
*
秦時進屋來時,左丘學先與他說了情況。
他心情便更加沉重,仿佛墜了千斤巨石。
“秦大哥……”夢婵衣弱弱喊了聲,“是你嗎?”
“嗯,是我。”秦時忍住翻湧的難過。
“那你別過來。”
秦時腳步一頓:“為何?”
“我……我現在很醜。”夢婵衣哽聲,“我希望你記住的是我從前的樣子。”
秦時深呼吸,勉強壓住悲傷,幾步便到了床邊。
他目光溫柔,語氣輕緩。
“蟬衣,你在我眼裏,從來都是一個樣子,美麗,溫柔,善良,是所有人心中的聖醫女。”
夢婵衣身上蓋了層薄薄毯子,此刻僅露着臉在外,雙頰凹陷,更襯得一雙眼大大的,飄着清晰的霧氣。
“秦大哥,有你這話,我很開心。”
秦時撇過臉,終是忍不住落淚。
夢婵衣輕輕握住他手,笑道:“秦大哥,你別難過,人都要死的,我救了你,一點也不後悔。因為你是天下百姓心中的大英雄,而我只是一介醫女,就算治一輩子的病,也抵不過你救的人多。你将來還要做一個好皇帝,讓所有人都過上太平日子,這樣世上的病人就更少了,也算是我的功德吧。”
秦時反握住她手,絲毫不敢用力。
那手腕太細太細,瘦的只剩皮包骨,生怕稍不留神,會不小心傷到她。
夢婵衣怔怔望着他,忽然落淚。
“秦大哥,你能……抱抱我嗎?”
秦時一愣,紅着眼輕扶起她脆弱身子,讓她躺在自己懷裏。
“秦大哥,你是不是……”夢婵衣哽咽着,“從來沒有喜歡過我?像喜歡蘇姐姐那樣,甚至是對郡主那樣……”
“可是我卻真的很喜歡很喜歡你……”
“秦大哥……”她在秦時懷中顫抖着,啜泣到說不出話。
“蟬衣……”秦時欲言又止。
“秦大哥,我死x之後,将來你會把我忘記嗎?”
“不會。”他答得果斷。
夢婵衣笑了笑:“那我就心滿意足了。”
秦時望着她,忽然心疼起來,低頭在她額上落下一吻。
“我的命是你救的……”他柔聲,“怎麽會忘了你呢。”
夢婵衣震了震,蒼白的臉上仿佛忽然回了春,氣血倒流回肌膚之下,隐約有了光澤。
她的眼神也現出神采,但從秦時臉上移開時,目光又變得茫然幽遠,仿佛透過虛空落到不知名的遠方。
“秦大哥,我現在沒有遺憾了……唯有一件事,蘇姐姐還在壞人手上,我放心不下她。”
夢婵衣說,“請你一定早日救她平安回來。”
這是她在這世間的最後一句話。
随着話音消弭,秦時懷中的瘦弱身軀也沒了氣息。
她在一剎那間似乎變得很輕,輕得像一具空殼,在灼熱的空氣裏緩緩結冰。
*
蘇弦錦手一滑,眼睜睜瞧着杯盞墜在地上,裂成了碎片。
她壓抑的心髒此刻也控制不住地驚跳起來。
她怔然僵立原地,沒去收拾,卻擡頭看向窗外。
陰雲蔽空,好似低空盤旋的巨蟒,以天光為食,噴吐的氣息化作冷風,旋着蒼涼大地,正醞釀着傾瀉北朝最後一場大雪。
程筠進來,俯身拾起地上的碎片。
蘇弦錦回過神,不安地朝程筠探出手。
程筠握住,但覺她指尖冰涼。
他便将她略有些僵硬的身軀攬入懷中,用寬大的狐裘裹着她。
他說:“沒事。”
他什麽也沒問,只是對她說了兩個字。
簡單兩個字,卻給了蘇弦錦力量。
她原有些發冷,在他懷裏才漸漸回溫。
她閉眼靠在他胸前,半點不想回憶原文,那些冰冷的文字卻一個個變得格外清晰,在她腦海裏下了一場大雨,洪水滔天,泛濫成災。
那段她身為讀者時最喜歡看的高潮,此刻讓她只想逃避。
在這日到來之前,她分明做過無數心理準備,卻仍在暮夜前夕,感到了不可名狀的恐懼。
即便此刻她拼盡力氣緊擁着程筠,也仿佛感到有一股無法抗拒的力量,在将她逐步扯離。
她所知的那個将來,程筠也早就知道。
但提前預知卻不能避免,還要清醒理智,步步向前,這才是宿命對他們最大的殘忍。
程筠抱着她,始終沒有說話。
他們之間已無需多言。
蘇弦錦擡手,撫摸到他小腹處。
那裏曾有一道很深的傷口,是他對好友松子銘的贖罪。
如今傷雖愈合,疤痕卻還是很深。
若是今晚,又要被撕裂開,不知會有多疼。
“還疼麽?”她輕聲問。
“早都不疼了,何況左丘學的止疼藥作用于全身,即便還未好,也不會疼的。”
程筠語氣輕松,甚至還有幾分笑意。
蘇弦錦只是默默貼着他,再多的心疼也無法宣之于口。
天黑的很快。
今夜除夕,合該守歲。
蘇弦錦空落落地坐在卧房裏,望着窗下的鹿角發呆。
程筠反倒悠閑起來,撿了她愛吃的蜜餞幹果,擺在果盤裏,端到她面前。
慵懶笑道:“之前吃藥太多,嘴裏發苦,蜜餞都嘗不出原本的味來,這段時日總算嘗了個遍,幸得托阿錦的福。”
蘇弦錦撿起一塊杏幹放入口中,酸得她忍不住落淚:“又酸又苦,不好吃。”
程筠挑眉,拿起一塊嘗。
“酸麽?……”
難不成他味覺出問題了。
蘇弦錦又吃了一塊,還是皺眉落淚。
“酸……”
程筠便給她拿了塊糖果,溫聲:“酸便不吃了,吃塊糖。”
蘇弦錦将糖紙剝開,低頭吃了,忽然崩潰大哭。
“酸……好酸好酸……”
陰沉沉的天邊似乎傳來爆竹聲響,蘇弦錦驚得起身,跑到窗邊推開窗戶,只見呼嘯的風聲下,隐約可見城外綻放起了煙花。
“程筠,放煙花了。”她惶然道。
程筠道:“阿錦,今日除夕,放煙花是正常的。”
“不是,不是的。”
蘇弦錦臉色變得蒼白,“是秦時他們來了。”
程筠望着她,目光仍然平靜溫和。
“阿錦,沒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