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兩字功名頻看鏡(3)
兩字功名頻看鏡(3)
張绗青擡步向師徒二人走去, 背後黑氣缭繞,危險恐怖的氣息順着那些黑霧絲絲縷縷地逸散出來,将這一小方天地徹底圍合。
青年玄色的法衣破開了數道裂口, 布帛撕裂的聲音在暗夜中顯得分外詭異。
“張绗青!”施應玄神色凝重, 再次揚聲喊了一句,可他卻好似沒聽見似的,在距離那師徒二人幾步遠的地方站定,看着他們的目光極具壓迫感,陰冷又粘稠,仿佛某種冷血的猛獸,帶着興奮到極點的冷靜,死死地盯着獵物, 似乎在思考如何才能将其折磨致死。
即便張绗青的修為看起來沒有他高,但池洇在如此視線下, 還是感到了一種不可言說的壓制感, 身體微微戰栗,脊背發涼, 渾身軟得幾乎站不住。
誰也不敢輕舉妄動, 四人一劍被湧動的黑氣包裹其中,異常沉默地對峙着。
手中的長劍微微震顫, 腦中響起神霄有些崩潰的聲音:“你們倆怎麽一個比一個瘋!”
施應玄忙問:“他怎麽了?!”
神霄道:“被那小子刺激到了, 靈府動蕩, 你快拉住他,要是在這種狀态下造了殺孽,就一腳踏入堕魔邊緣了!”
聽到這話, 施應玄神色一冷,忙擡步向前走去, 可她邁出的那一步好似什麽信號,頓時打破了四人的平衡,所有人都同時動了起來——張绗青周身狂風大作,卷起滿地的塵埃和落葉,那女子想逃走卻被黑氣纏在原地,池洇也立刻向張绗青發出了攻擊。
然而那幾道光訣卻在觸及到張绗青身體的前一刻化為了灰燼。
他對着二人輕輕擡手,洶湧的黑氣在掌心彙聚,形成漩渦狀的風暴,身上的黑霧愈發猙獰,很快将整個地面都染成了焦黑色,宛若他靈符中的那片黑海。
不對!
施應玄用神霄抵住地面,勉強穩住自己的身形,凝目看着腳下,嘶聲道:“這黑氣不是從他身體裏出來的!”
最開始捏碎傀儡的那一部分确實是,但現在的這些卻是他剛剛才吸納的,眼下正從地下源源不斷的進入他的身體。
剛剛一舉絞殺傀儡,他靈力耗空,開始不由自主地吸納地脈之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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凡間雖然沒有靈氣,但兩條地脈卻正在其下!
他不痛嗎?
那般錐心之痛,他現下為何毫無反應?
施應玄來不及思考其中的疑點,擡手揮出回雪,骈指凝訣,白緞先是順從地随着他周圍的狂風卷入其中,待靠近他後,又如蛟龍出海,驟然從那風暴中沖了出來,迅猛有力地纏住了他的腰身。
張绗青察覺到束縛感,垂眸看了一眼腰間,下意識地擡手想要将它扯斷,卻聽見身後一個冷冰冰的聲音道:“你敢動!”
他睫毛一顫,竟真的僵在了原地。
可他周身那些黑氣卻不作罷,咆哮着想要向池洇二人沖去,不斷地刺激着他心中的殺欲。
他眼神空茫,指尖微擡,黑氣在半空中向二人俯沖而去,但下一息兩只手就被白緞收束在一起,狂風驟緩,施應玄飛身向前,一把将他锢在了懷中。
“啊!”
耳邊傳來接連的慘叫,施應玄擡目看去,剛剛阻止不及,那纏住二人的黑氣已然開始侵入他們的身體,似乎下一息就要像對待那個傀儡一般将他們徹底絞碎。
“張绗青——”
懷中人失了神智,殺意沸騰,不殺二人難以止息,施應玄無法,艱難從儲物符中拿出兩張蒼雲息影符,擡手向二人擲了過去。
蒼雲息影符護持外界,對內相當于一個天地樊籠陣,符箓分別落至二人上方,凝出一個半圓形的穹頂。
兩張符箓經由施應玄催動,帶着她的靈息,那些黑氣似乎也秉承了張绗青的意識,不欲與她相抗,很快就被符箓阻斷,消散在結界裏,但張绗青身上的力量卻還在源源不斷地向前,試圖打破防護結界。
“殺了他們……阿玄、殺了他們……”張绗青被回雪收束了手腳,在她懷中不斷地掙動,但又不敢太過使力,以免傷了現下離他最近的施應玄,只得神色委屈地說:“他們要我忘了你……他們要我忘了你!他們怎麽敢……殺掉、殺掉他們……”
何止他委屈,就連施應玄也心生戾氣,但此時此刻她卻不得不拼盡全力阻止張绗青,以免他徹底控制不住自己的殺欲。
地脈之力……竟是如此。
“好、好,我會殺了他們!”施應玄揚聲保證,将他緊緊地抱進懷裏,連聲安撫道:“你沒忘記,你做得很好……你還記得我的……我就在這裏,你看着我,我就在這裏……”
二人對上目光,張绗青空茫渙散的眼神逐漸聚焦,在掙紮間不斷震顫。
恐怖的力量萦繞在二人周圍,宛若一柄随時會落下的利劍。
但施應玄絲毫不懼,只将他越抱越緊,繼續溫聲道:“……我就在這裏,我們在一起……好、好,我愛你,我愛你……”
懷中之人逐漸平靜下來,無力地倒在她懷中喘着氣,施應玄将臉貼上他的額頭,伸手不住地輕撫他的頭發,誇贊道:“做得好、做得好,我愛你……”
院中的黑氣不斷湧動,慢慢回到了張绗青的身體裏,一縷淡金色的光芒穿透了愈發稀薄黑霧,照射在張绗青身上,施應玄擡目望去,那院中的一樹合歡正散發着耀目的金光。
——這顆合歡靈樹在此,不會有什麽紊亂之事,且傳送的靈力也不會有什麽損耗。
——我可比那群道貌岸然的醫修好多了,他們表面争搶着救那些凡人,暗地裏剖開他們的身體挖他們的仙骨。
想起先前池洇的話,施應玄心口頓時沉了下去——這樹合歡怎麽會被催動?難道也和地脈之力有關?
可還未等她細想,懷中的身體已經徹底軟了下去,這場暴動耗盡了張绗青的精力,他臉色蒼白,仰頭看着施應玄,眼皮無力地開阖幾下,很快又徹底閉上。
施應玄低頭用力親了一下他的額頭,将他小心地放在地上,回雪随心而動,從他身上散開,交疊數次,溫柔地墊在了他腦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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池洇與那女子已無一戰之力,狼狽地倒伏在蒼雲息影符下,只能眼睜睜地看着她越靠越近。
那女子還算鎮定,一動不動地躺在原地,一旁的池洇已然驚恐地退到結界邊緣,生怕施應玄對她動手。
但施應玄并未分給他一個眼神,只在那女子的結界外蹲下來,眼神沉沉地看着她道:“你告訴我一些事,我可以不殺你。”
聽到這話,池月寒的眼中閃過明顯的掙紮,和她對視了兩息後用力閉上眼,側過頭去直直地看着上方,聲音嘶啞地開口問:“什麽?”
施應玄道:“合歡樹上的那些合歡花,是不是凡間孩童的仙骨所化?”
池月寒眼神顫了顫,點頭道:“是。”
饒是已然猜測到這個答案,但真正确認的時候她還是有些不可置信,孩童仙骨頭?竟真的是孩童仙骨——那些孩童願不願踏上修煉一途尚且不論,可已經踏上此道的人,又憑什麽剝奪他們應有的前路呢?
怪不得,怪不得每年上山的孩童越來越少,凡間如此之大,可仙京道三大宗門每年加起來的新弟子卻還不到百人。
僅僅是那一樹合歡花,又代表了多少個孩子的另一番天地?
她握住顫抖的拳頭,繼續問:“這些仙骨都是哪來的?”
池月寒目光平直,輕聲道:“從幾個冬庭蕪地的醫修手中所得。”
施應玄問:“他們用來做什麽?”
池月寒道:“作為吸納天地靈氣的媒介,修煉時能事半功倍。”
施應玄問:“那你們呢?”
池月寒道:“……用來淨化凡人濁氣,也能毫無損耗地将情愛欲念直接轉化為修為。”
施應玄問:“你們在九坊城中所行之事,是否有修補回溯的可能?”
修補回溯?聽到這四個字,池月寒頓時遲疑了,閉上嘴沒有回答。
他們吸食凡人之情或許沒有損耗,但若是想要修補這一切,讓那些凡人的記憶回到最初,那可就要耗盡修為了。
凡人之情價如蝼蟻,放在他們身上也只不過是輕飄飄的愛恨糾葛,癡嗔纏膩,倒不如給她增長修為,多年來她費盡心力才建得兩三座神觀,由幾個徒弟坐鎮,這才邁入還虛期,若是再給她幾年時間,或許就要踏入合道,現下想讓她放棄,絕對不可能!
但施應玄并未給她猶豫的時間,擡手輕揮,神霄便飛身而來,懸在結界上方,閃着寒光的劍尖對準了她的咽喉。
“死,或是回答。”
池月寒咬牙,眼含恨意地看了她一眼,說:“這種事情……并非只有月上宮在做,相較于冬庭蕪地所行之事,我等甚至未傷及那些凡人性命,你又何必如此相逼。”
施應玄冷笑了一聲,語氣嘲弄道:“你還比較起來了?”
見池月寒咬牙不說,施應玄就當她做了選擇,道:“既然想死,我成全你。”
随着她話音落下,懸在她上方的神霄也逐漸下落,穿過結界,一點點地朝她的咽喉刺來,瀕死的序音響徹耳畔,池月寒渾身戰栗,就在那鋒銳的劍尖即将見血之際,她終究還是屈服于本能,崩潰道:“我說!”
神霄退開半寸,池月寒急促地呼吸着,顫聲道:“可、可以,可以修補……”
施應玄心下微松,又問道:“有關于仙骨,你還知道些什麽?”
不再是一板一眼的問題,池月寒一下子不知道該說什麽,但看到那近在咫尺的劍尖又整個人瑟縮了一下,啞聲道:“……我想、想一想。”
施應玄沉聲道:“所有。”
池月寒咽了口口水,道:“我們所得的仙骨都是從幾個冬庭蕪地的醫修給的,或是買,或是交換,但這些仙骨都不是最新的,已經被使用過幾次,效用也大大降低,但若是數量足夠,給我們用也足夠了……仙骨之效……大多是作為媒介,或是轉化,或是輔助修煉……還有什麽……”
她盯着那劍尖,感覺腦子都不轉了,明明只沉默了兩息,卻好像過了好久,下一息又想起什麽,忙道:“冬庭蕪地因為醫修多,很多凡人都會來到此處,不管有沒有病,就覺得住在此處會安心很多……我記得、聽說是冬庭蕪地有一批人專行此事……大部分人仙骨其實一出生就有,只不過七八歲才能被查探出來,那些醫修借由治病為由,剖開那些孩童的身體攫取此物,再将一塊類似的骨頭放進去,确保看起來安然無虞,但致傷致殘的,據我所知也有不少……”
命懸一線,她也有些語無倫次,但施應玄卻都聽明白了,心中頓時感到一種難言的荒謬。
聲稱禁食禁欲的素光門背地裏卻茹毛飲血,以扶救天下為己任的冬庭蕪地卻肆意攫取他人生機。
何其可笑。
她終于明白過來,神霄為什麽說三界不如表面上那般平靜了。
這些地方尚且如此,那寰中息府呢?
她不敢再深想下去,擡目看向池月寒,最後問道:“這些仙骨你都從何處所得?那些醫修具體在何地給你?”
施應玄本以為池月寒會說疏寒澗的某座仙山,或是人間的秘地,可沒想到她沉默了半息,道:“是仙京道的一個邊陲之地,喚作——”
邊陲之地?
聽到這四個字,施應玄的心跳一下子快了起來,已經知道她要說出什麽了。
“——紅棘城。”
話音落下,好似什麽也随之塵埃落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