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隔江人在雨聲中(3)
隔江人在雨聲中(3)
施應玄幾人不敢耽擱, 趁着天還未亮,不易引人注目,直接就在寧王府的後院中取出了飛雲鳶, 一路往紅棘城而去。
張绗青還未蘇醒, 但東方嶺給他施了符,看起來狀态好了很多,施應玄将他一路抱到了飛雲鳶的房間裏,妥善地掖好被子,替他撩了撩額前有些淩亂的頭發。
他容貌向來明豔,也愛穿重色,現下卻只着素服,臉色蒼白的躺在那裏, 施應玄不禁又想起他從瀑布沖出來神色癫狂的那一幕,心中一澀, 極輕地嘆了口氣, 停留在他額頭上的指尖逐漸向下,輕緩地描摹着他的眉眼。
随着飛雲鳶騰空, 窗外的景色也幾番變換, 遠山群岚愈遠,點點星子愈近, 好似身在銀河之中徜徉。
此情此景施應玄自入落霞山的那一日起見過無數次, 卻未有一日這般迷茫。
她默然看着窗外的景色, 看着那片綴滿繁星的天空——千萬年來仙京道有多少人仰望過這片天,将其視作長生大道的終點,幻想着自己得開天門, 踏上天階,自此脫離凡身, 天地逍遙,以至于所有的欲望仇怨、貪婪殺戮都被裹上了一層甜膩的糖霜。
畢竟長生若死,一切生死怨恨都盡抵消,彼時天地皆我游,誰還在乎做凡人時剝奪過他人的生機呢?
這層糖霜或許曾是仁慈的古神為凡人的貪欲指引的道路,或許曾是荒誕的世界真實地打破後産生的幻夢,但是現在糖霜破碎,長生的底色就赤裸裸的曝露在了衆人面前。
神霄曾經說過要她拯救三界,那時她還在想,一人之力,何以颠覆三界,可經年之後再回看這句話,才發現真正颠覆的三界的并非一人,而是修者不惜以同類為食、對長生毫無止境的欲望。
何其可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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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寒州到紅棘城大概要一日左右,幾人橫遭此變,也沒有什麽心情做別的事,只各自待在自己的房間中等待目的地的到達。
施應玄也根本睡不着,擦了一晚上的劍,将回雪從神霄身上取下,擦完後又一圈圈的纏回去,可做完這一切再擡頭看,窗外還是黑漆漆的夜晚。
啊——
她在心中無聲地吶喊,把劍放下,又躺回床上去抱張绗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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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許是他總愛在斂眉峰的那顆古松上修煉,身上總有一股淺淡的松香,施應玄把臉埋進他的頭發裏,閉上雙眼,仿若回到了那棵古松之下,心情終于平靜了一點。
“阿玄……”冰涼的觸感落在了自己的手背上,張绗青的沙啞的聲音緩緩響起,道:“你好用力,我要被你勒死了。”
施應玄愣了半息,趕忙放開手,整個人驟然坐起身。
張绗青仍舊躺在那裏沒有動,但眼睛已然睜開,此刻正專注地望向她,墨黑的瞳孔中映襯着窗外照進來的星光月影,顯得格外柔情。
“你……”他昏迷了一個多月,施應玄每日都在期待他醒來,可真當他睜開眼睛了,自己一時間竟不知道說什麽。
好半晌,她才接出後話,道:“……有沒有哪裏不舒服?”
張绗青輕輕搖了搖頭,說:“修為跌了些,靈力虧損,其他就沒什麽了。”已經是不幸中的萬幸了。
聽到這話,施應玄勉強松了口氣,但下一息心中就生出一股躁郁,想罵他不知分寸,但又沒有立場——說什麽呢,若不是他,現在她可能已經不在這裏了。
過了好幾息,她也只能無力地吐出一口濁氣,說:“以後不要這般……吓我。”
張绗青揚起一個淺淺的笑,說:“已經沒事了。”
見施應玄還是看着自己不言語,張绗青動了動手,抓住她的指尖輕輕捏了捏,說:“別擔心了,我真的沒事了。”
施應玄反手握住他的手,垂眸悶悶地應了聲:“嗯。”
他不高興她這個反應,拽着她的手晃了晃,先問道:“我們現在去哪?”
施應玄道:“紅棘城。”
張绗青問:“還有多久到?”
施應玄道:“大概要天亮了,兩三個時辰吧。”
聽聞不是立時到,張绗青笑了笑,道:“我醒來之前,神霄引我進了一個幻境,我知道了一些事,你要不要聽?”
施應玄蹙眉,道:“神霄?他不是被風藏雨打散了嗎?”
張绗青道:“他說是因為風藏雨開了地脈之門,我的身體開始無意識地開始吸收地脈之力,他才能趁機混出來找我的。”
施應玄提起了點精神,問:“他帶你進什麽幻境了?”
張绗青沒有立刻回答,而是道:“你先親我一下,我再告訴你。”
她眉頭一松,有些無奈地笑了笑,說:“你莫不是诓我的吧?”
張绗青捏緊她的手,不高興地說:“沒有——我真知道!”
施應玄只好依他,重新躺回去,側頭親了親他的嘴唇。
張绗青不滿,道:“這算嗎?”
施應玄說:“你說親一下。”
張绗青蹙眉,說:“要久一點,舌頭伸進來,你快些——莫不是我昏迷了這麽久,你在外面有別人了?”
雖然知道他在故意緩和她心中的緊繃和躁郁,但聽聞此言,施應玄還是有些啼笑皆非,故意道:“是有一個。”
張绗青沒想到她真應了,神色一凝,問:“是誰?!”
施應玄道:“是在山中的一個小師弟,日日與我同榻而眠,不日便要結為道侶了。”
張绗青反應過來,嗔了她一眼,接下她的話,說:“你要同他結為道侶,那我怎麽辦?你可是許過我要一輩子同我在一起的。”
施應玄道:“我既不能辜負他,也不想和你分開,那便只能背着人了,你也要小心些,別去他面前晃悠,要是被他發現,他可是要吃人的。”
張绗青哼了一聲,道:“我哪有那麽兇。”
施應玄反問:“沒有?那當年與小月和稷山師兄下山的時候,是哪只小貓差點撲上去抓人家。”
聽到舊事,張绗青頓了頓,開口道:“好啊,施應玄,這麽久了你還記得這件事呢,你是不是特別心疼他差點被我抓,還有那柄匕首,我讓你還錢你還了——唔!”
見張绗青突然開始翻舊賬,施應玄審時度勢,立刻吻住了他的唇,這回依照了他的要求,徑直啓開了他的牙關,攪了個天翻地覆。
“唔……哼嗯、施應玄……你心虛什麽——呃!”
他一句話說得支離破碎,最後只能任由她吻,擡手環在她的脖頸上——舌尖糾纏的粘膩感讓他飄忽不定的魂魄和心髒終于沉靜下來,久違地感覺到了一絲安定。
一吻畢,施應玄給他擦了擦嘴角,說:“乖點。”
張绗青不鹹不淡地哼了一聲,沒有間隙地靠到她懷裏,說:“我本來就很乖。”
施應玄嗯了一聲,也伸手攬住他的腰,說:“那現在說正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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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绗青言簡意赅,把進入幻境看見她到木樓前發生的事情都說了,最後道:“所以,阿玄,沉夷劍君不是你的師父或是什麽,他和你沒什麽關系,他也不是想要抛棄你,而是想要保護你。”
從聽到張绗青說宿溪雲将她放下又回去面對風藏雨時,施應玄已經隐隐猜到了此事,但被他這般直白的說出來,她還是一下子愣住了——追尋了經年的東西突然真相大白,擺在了面前,她止不住內心的震顫,喉間也是一片澀意。
這些年,她想過自己和那個背影之間無數種關系,卻沒想到其實什麽都沒有。
她只是一個他從黑暗中救出的孩子,就像當年師兄師姐将她從紅棘城就出來那般——沒有因果,沒有牽絆,只是一片純然的慈心和與詭道抗争的勇氣。
仙京道……本該很好的。
“神霄走了之後,幻境很久才消解完,所以我一直在裏面沒出來,”張绗青擡手給她拭了拭眼角的薄淚,繼續道:“我想救你,雖然只是幻境——我沒把你送給人修,一直陪在你身邊,我帶你一起離開了紅棘城,去往了凡間,一起看江湖夜雨,柳影花燈,後來我們又一起上了落霞山,回到了斂眉峰……”
他形容的太美好,施應玄壓下喉間的酸澀,啞聲笑問:“那你一直都是一只貓嗎?”
“我變成了人形呀,”張绗青忙道:“一直都是貓怎麽和你……是吧,我們還要結為道侶呢。”
他把中間那個詞囫囵咽下去,又推了施應玄一把,說:“你別打岔,我又開始想亂七八糟的事情了,我還沒說完我們在斂眉峰的事情呢。”
施應玄失笑,道:“你說。”
張绗青又往她懷裏蹭了蹭,準備繼續開口,剛重複了一句上一段話的尾巴就卡殼了,說:“我一下子忘記了,都怪你。”
施應玄攬緊他,沒有反駁,和他一同凝目望向窗外逐漸亮起的天光,夜晚的蒙昧漸次褪去,熹微光亮在晨昏交際處泛起,她定定地看着逐漸升起的朝霞,說:“這不只是夢,張绗青,我們一定會找到新的世界的。”
三界的所有生靈,只要生有靈智,便窮其一生都在抗争——和自己,和他人,和命運天道,愛恨嗔癡。
不論是宿溪雲、沈月上之輩,還是施應玄、張绗青之輩,乃至他們更前更後的無數人,此道之上,他們不是第一人,也必然不會是最後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