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時速
時速
安逸這一覺睡得很是滿足,夢都沒做一個,正睡得安穩的時候,是被傅今晃醒的。
他哥叫他起床的方式向來溫和。
安逸眨了眨眼,眼睛上似乎被蓋了頂帽子,甕聲甕氣地問傅今:“我睡了多久?”
傅今道:“一個小時。”
他又抓着安逸的腕子晃了晃:“該回去了。”
“不然趕不上末班車。”
龍脊鎮這邊可沒網約車。
安逸點點頭,從傅今懷裏站起身,搖搖晃晃的,神智還不太清,卻問了一嘴:“壓麻了嗎?”
看剛才那個姿勢,他整個上半身都壓在他哥腿上,肯定輕不了。
傅今搖頭,站起來虛扶着安逸,等他緩了會兒才開始往集合點趕。
記不得是哪個專家曾經說過,午睡不能超過半小時,對精神不好。
安逸這會兒有點信了,是真的昏。
睡了一覺,上午爬山的那點酸勁兒也上來了,渾身都痛,散架似的,使不上力,腦袋暈乎,路都看不太清。
但傅今在旁邊站着,人提心吊膽地看着他一天了,安逸不想他哥覺得愧疚。
他就強撐着,盡力不讓腳步看起來太混亂踉跄。
其實分明都已經站不太穩了,幾乎是要把當年抗癌的毅力都拿出來了。
下午四點,太陽的光芒依舊熱烈。
集合的亭子裏已經站了十來號人,遠遠看見傅今和安逸的身影,幾個大男生正打算站起來打招呼,卻見走在前面的那道瘦削身影毫無征兆地倒下了。
少年身後是偏斜的陽光,倒下的時候仿佛被拉長了鏡頭,安逸能看見亭子裏驟然沖出來好多人,神色驚疑不定。
而後,意識徹底被黑暗占據,他阖上眼,倒進了他哥的懷抱。
熟悉的氣息,安穩的氣息。
他面色慘白,神色卻安詳。
就像是,他知道哪怕自己往前倒,身後的人依然會把他拽回懷裏。
傅今繃了一天的弦,剎那間斷了。
他抱着昏迷的人跪坐在地上,身邊是一群着急又毫無辦法的學生。
一群無頭蒼蠅。
胡瑩瑩已經在打120,揚聲器裏的接線人員冷靜表示,救護車開不上山,他們必須盡快把病人轉移到山腳。
傅今看着懷裏生息慘淡的少年,不知什麽時候濕潤的眼,淚流得無聲,幾乎是在聽完接線員的話那瞬間,他已經背着安逸朝下山的路去了。
纜車太慢了,他必須盡快把安逸帶下去。
是他的錯,安逸明明不願意運動,卻非要逼着他來。
分明在安逸中途歇着的時候就該帶人返回,非要去道觀聽那些算命的瞎說。
恐懼和後悔海一般地淹沒了這個只有十六歲的少年,下山的路崎岖,他不敢讓淚糊了眼,只能死命咬着唇,繃着一身的肌肉與神經,護着背上的琉璃盞。
十班人慌了神,好幾個男生跟着傅今往山下沖,好在後面的都被胡瑩瑩叫住,班長在這個時候冷靜地布局,選了幾個體力好的跟着傅今,其餘人還是纜車下行,不然跟着也只能搗亂。
袁鑫跟在傅今身後,憂心不已。
傅今身上分明背着一個近100斤的男生,走得甚至比他們幾個沒負重的還快,他忍不住出聲:“今哥,慢點,別摔了!”
傅今沒回頭,每一步都走得迅速而踏實:“不會。”
冷靜又篤定的語氣,只是聲線有些艱澀。
另一個跟下來的男生道:“今哥,把安神給我背一會兒吧。”
傅今這次幹脆沒出聲了,步伐甚至都沒有頓一頓。
安逸在傅今背上,艱難地和黑暗做着鬥争。
一片漆黑,永遠都是這樣,他分明還有一點意識,卻只能看着那點清明在黑暗裏過山車似的起伏,越是想要醒過來,大腦越是尖銳地疼。
可是必須醒過來。
他的大腦像是要被鋸開,溺水的感覺肆虐全身,窒息難言的鈍痛過去,他才終于從一片漆黑裏奪回一點神智。
安逸睜不開眼,更動不了,夢魇一般的詭異感受令人身心淩遲。
拼了全力,也只能掀開眼皮那麽一秒鐘,只是意識終于回籠。
他正在他哥的背上,他哥背着他,要背着他下山。
他爬了一上午,最後坐纜車才到的山頭,他哥卻要背着他,負重前行。
他好想開口說點什麽,可是動不了,完全動不了,甚至這一絲意識也開始堙滅,重歸黑暗。
傅今像是感受不到累,背着安逸,哪怕氣喘籲籲也沒慢下來,又倔得驢似的,不願意讓別人背安逸。
他不放心。
袁鑫和跟下來的幾個男生快瘋了,絮絮叨叨了一路,好賴話說盡了傅今也不給一絲反饋,最後沒轍了只能打電話跟纜車裏的人求救。
兩邊都開着免提,胡瑩瑩在話筒那邊也急得不行:“傅今!袁鑫他們也不是四肢不協調!摔不着安逸!”
她幾乎是要咆哮了:“你就給他們接力一下會怎樣!”
袁鑫拘了把辛酸淚:“不行,今哥不理你,他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
尹玥緊接着嚎啕:“你要是把安逸摔着了你他媽就找個地方哭吧你!”
袁鑫看着毫無波瀾的傅今,欲哭無淚:“沒用。”
尹玥尖叫:“啊啊啊啊西八!”
周文志跟倆女生擠在一個纜車裏,皺着眉小聲道:“今哥……你這樣,安神會很愧疚吧……”
聲音不大,但傅今神奇地停住了。
後面一串跟着跑的人差點沒剎住車,袁鑫緊急咆哮:“今哥!他他他,他停了!!!”
電話立刻挂斷,傅今喘着氣把安逸交給袁鑫,話都沒顧得上說,直接手勢示意袁鑫快走。
場面十萬火急。
一群少年都燃起來了,真的,他們發誓,體測1200都沒這麽拼命。
四五個小時的路程,他們只花了兩個小時就把安逸送到了山腳下,最後一個男生把安逸交給傅今的時候,所有人都直接癱地上了。
只有傅今依然繃着弦,把安逸送上了等候已久的救護車。
救護車拉響鳴笛,傅今瞬間脫力,跌坐在救護車上看着急救人員開始緊急處理。
安逸面色沒有回暖,躺在擔架上,瘦削脆弱,慘白的臉上竟滿是淚水。
傅今的心瞬間揪成一片。
他這才神情恍惚地伸手去摸自己後背頸邊的衣服——濕漉冰涼的一片,早已分不清是淚還是汗。
傅今狠狠抹了把臉,想把眼裏不争氣的水抹幹,最後卻只能把臉埋進手心,咬牙命令自己冷靜。
安逸還沒醒,他絕不能亂。
也不敢亂。
手機的消息瘋狂震動,傅今管不了,他跟着救護車到了醫院,等在病房外面的時候,身體依然僵硬得板直。
直到傅行畏匆匆趕來,拍了拍男生的肩。
看見男人的臉,傅今終于得以松懈,釀跄着被他爸壓進了一邊的椅子裏。
只是人的神情分明還繃着,對外界幾乎沒有其他反應。
傅行畏眉頭皺得死緊,終于也沒舍得問傅今,只能等十班其他人來了再細說。
不過,他看了一眼自家便宜兒子這幅丢了魂的模樣,估計也問不出個什麽。
傅今現在這個狀态,聽不聽得進人話都還是個問題。
紫雲山腳到醫院的距離不短,坐公交來的話起碼得花上四十分鐘,但是胡瑩瑩和尹玥,帶着袁鑫和周文志,四個人搭了兩輛摩托,風馳電掣,二十分鐘不到就飛奔到了醫院。
風塵仆仆。
他們到的時候安逸已經躺在了普通病房裏,傅今累得狠了,精神又強繃了這麽久,守着人的時候終于沒撐住趴在病床邊睡着了,還皺着眉,神色有些痛苦。
四個人蹑手蹑腳地開了病房門,就被傅行畏冷硬且禮貌地請到了走廊裏,問了前因後果。
胡瑩瑩概括得很清晰,傅行畏聽了,朝幾人點了頭就準備走,被膽子回歸的尹玥叫住:“傅叔叔,能問一下安逸怎麽樣了嗎?”
“為什麽會……”
傅行畏開口的時候大概有些疑惑,但語氣至少舒緩:“醫院細致查過了。”
他頓了頓,顯然自己也覺得奇妙,輕聲道:“說是貧血。”
四個人聞言,先是一怔,畢竟安逸那個樣子看起來……着實不像只是,貧血。
而後也就松了口氣,還好只是貧血,就是看起來太吓人了點。
袁鑫那小子反應最大,聞言捂住心口一手抓着周文志的胳膊一邊往地上癱:“媽呀吓死我了。”
“你不知道,我當時背安神的時候,把什麽都腦補了一遍!”
“我最開始琢磨,不會是心髒病吧,甚至中途想停下來做個心肺複蘇。”
他後怕地絮絮叨叨:“但是我隔着衣服又能感受到安神的心跳,雖然弱吧,但是又确實還有。”
“然後我就想,不會是什麽癌——”
話音沒落,尹玥突地一巴掌扇他背上:“呸!閉嘴!”
袁鑫被打得差點把肺噴出來,正準備震驚地回頭看那潑婦,卻見走廊邊病房的門開了一條縫,他今哥正站在門邊耷拉着眼盯着他。
黑暗的病房沒開燈,只有走廊冷白的燈光順着門縫映在傅今低垂的眼皮上,男生的眼睛裏拉着幾縷紅血絲,眸光沒什麽溫度,分明沒有焦距,卻看得袁鑫整個人雞皮疙瘩一抖。
他忽然就不敢再動,只能讪讪地笑了兩聲,被周文志這根杆拉起來後心虛地補充了一句:“會不會是……癌,捱——久了,在山上捱久了……”
胡瑩瑩重重嘆了口氣,伸手拍了拍袁鑫的肩,對傅行畏說到:“既然沒什麽事,那我們就先走了,傅叔。”
袁鑫偷偷朝胡瑩瑩比了個大拇指,幾個人互相戳着往醫院外面挪,卻聽門縫後的傅今忽然出了聲,聲音壓低,很輕:“袁鑫。”
袁鑫霎時頭皮一炸,還沒有所動作,卻聽傅今接着道:“今天,謝謝你們。”
幾個少年頓時愣在原地,神色動容。
眼見沉默漫延,傅行畏終于還是接話:“改天請十班同學一起吃頓飯,算是答謝。”
“現在天色也晚了,先回去吧。”
四個人神色恍惚地走出醫院,冷風一吹,周文志最先反應過來:“我靠!今哥說,說謝謝我!”
尹玥白眼糾正道:“是我們!”
袁鑫楞楞複述:“是我們耶!”
只有胡瑩瑩,皺眉思索了片刻,提問:“為什麽分明幫的安逸,說謝謝的是傅今,請吃飯答謝的是傅叔?”
周文志理所當然:“安神和今哥,本來關系也好啊。”
胡瑩瑩不解:“為什麽呢?”
“安逸,也才來三個月啊?”
尹玥感慨:“你瞅人家像只認識了仨月?”
她寬慰道:“別想啦,安啦,記住人關系好就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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