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拉扯
拉扯
國慶八天假期,基本上就被傅今躺過去了,安逸有事沒事就守着他哥,有時卷子都拎到傅今床邊去做,看他精神狀态好點的時候還會随機提問,搞得傅今躺着也痛苦,恨不得早點回屋。
好在年輕人身體底子不錯,才算是逮着假期的尾巴回家裏歇上了。
傅今從醫院大門踏出來的時候,第一次覺得钰市灰蒙蒙的天甚得人心。
傅行畏沒空來接傅今,他忙着公司的事,還建了個法務組專門負責跟陳大媽一家扯皮,誓不私了。
因此來接傅今的依舊是熟悉的幾個少年。
這幾天傅家孩子英勇救人的事跡已經傳遍大街小巷,傅今收獲了自回龍脊鎮來最多的目光和贊譽,路上甚至有不少阿婆大媽往傅今一行人手裏塞東西,塞完就跑,壓根還不回去。
于是本來空着手回屋的少年,到家了滿手的牛奶雞蛋,方武手裏還拎了一只老母雞,咕咕叫,滿院子蹦跶,和阿黃打了一架,弄得一屋子少年哭笑不得。
“慰問英雄”的物品在小樓一樓堆了一座小山,傅今還也不是,用也不是,只能等傅行畏回來自行處理,他趕走了葫蘆兄弟幾個,上了二樓第一件事就是洗澡。
在醫院躺的幾天都只能擦,整得他渾身難受。
安逸見傅今第一時間沖進了浴室,想着洗洗晦氣也是好的,便也洗了個澡。
兩人最後在客廳相見,又是兩條幹淨的漢子。
傅今跑得急,換洗衣物都沒拿齊,幹脆圍了件浴袍出來,半敞不敞的領口,一身都是剛結痂的傷,鏽紅色的疤痕,異常顯眼。
安逸倒是長袖長褲穿的嚴實,看傅今戰損的模樣,垂着眼睫問了一句:“你背後……”
縫了十幾針呢,不能沾水吧。
傅今走到安逸面前拎起了他的一條手臂,接茬道:“注意着的,沒碰水。”
他握住了安逸的手腕,另一只手開始往上推安逸的袖子。
安逸一驚,下意識想抽手出來:“幹嘛?”
“看看。”
傅今的力道不容置喙,面色也有些嚴肅,安逸便沒再掙,有些無語地站着任他哥撸袖子。
白淨得近乎透明的手臂,肘關節一片青紫擦傷,也是同一只手,手背上那塊被吊針扯出來的烏黑痕跡尚未消散。
傅今撇着眉,安逸沒吭聲。
他捏着安逸的手臂看了一陣,又看了看另一只手臂,半晌又蹲下/身,去撈安逸的褲腳。
神情嚴肅得仿佛是在勘驗什麽千年文物。
安逸:“……”
他有點不自在地退了兩步:“沒事。”
“都沒破皮。”
傅今就蹲着往前走了兩步,先握住安逸的腳腕才道:“沒事還怕我看?”
安逸晃了晃腳,垂死掙紮:“……不用看吧?”
他哥擡眸瞥他一眼,這把直接不搭腔了,上手就開始挽。
安逸:“……”
他的腳趾在居家拖鞋裏快摳出別墅了。
家居服寬松,傅今一下就能把褲子給挽到膝蓋上邊,果不其然,一雙勻稱瓷白的腿,膝蓋紫綠色交疊,比茄子的配色還正宗。
另一條腿估計是主要着力點,淤青中間甚至破了塊皮,現在都能看到紅腫的血絲。
傅今看完臉青得跟安逸手背上那塊有的一比,蹲着半晌沒起身。
真煎熬啊。
安逸不太想開口,但又覺得他哥這會兒估計挺生氣的,權衡之下還是吱了一聲:“哥。”
傅今垮着張帥臉,只剩下個兇字:“嗯。”
沒轍,安逸伸手去拽他哥:“起來。”
拽不動,人跟石頭一樣。
罰蹲似的。
安逸:“……”
兩人的姿勢真的很詭異,傅今一只手還握着安逸的腳腕,他只能無語望天,耳尖燒得滾燙。
好在腦子還沒壞,安逸斟酌着來了一句:“哥,腿站麻了。”
沉寂半天的石頭才終于動了,跟在人身後坐到了沙發上。
傅今還臭着臉,卻沒說什麽,心道到底是怪自己,只是問安逸:“醫生開藥膏了嗎?”
“開了。”
安逸惶恐後退:“我自己能擦。”
傅今點頭,瞥見安逸發絲散開漏出來的一點耳尖。
寂靜半晌:“為什麽追下來?”
安逸被問得一愣,反問他:“我不該追下來嗎?”
雖然傅今照舊沒吭聲,但是從他哥很誠實的表情來看,大概在說“是不該”。
安逸便皺了眉,有些來氣:“只許你關心我,不許我擔心你嗎?”
“何況那麽危險的情況,我……”
“我沒有良心的嗎?”
安逸鳳眸又瞪了起來,胸膛幾下起伏着,盯着傅今。
傅今不知道為什麽,有點愣神,接受信息貌似很遲緩,說話也是一截一截的,看起來像摔傻了,好一會兒才問了一句:“只是良心嗎?”
安逸憤怒的情愫還沒升上來,被這句話問得一愣,一雙眼還睜得很大,腦子飛速運轉,人卻半個字沒憋出來,下意識抿着唇,就只會沖他哥眨眼。
妄圖用最純粹的招數,“盯”回他哥的縱容。
傅今,當然會縱容安逸。
一如既往的,每次都這樣。
人卻笑得比以往每一次都真切,連一絲無奈的痕跡也沒了。
他看着安逸些許躲閃的目光,和那點朝着臉頰蔓延的緋紅,心下突然有了實感,難得飄然。
他想,或許大逆不道的,不止他一個人。
摔這一場,倒也算值,如果安逸沒受傷的話。
那個晚上,心情頗好的傅今敲響了安逸的房門,不顧人的微末反抗和躲閃,替人上了藥。
安逸好險紅成一只蝦子,脖子一直以驚人的毅力把臉埋在枕頭裏,可惜後頸也染了色,好一副欲蓋彌彰的模樣。
傅今一張癱了十來年的臉,第一次把眼都笑彎。
他大抵知道了安逸的心思,而安逸,何許聰明的少年,雖則感情上比較木讷,邏輯卻還好着。
他哥問了那句話,他就覺察出了不對的意味。
于是安逸便也猜到,傅今知道了。
可是,不行啊。
不能給他哥希望的,他們兩個,先不考慮世俗眼光,便是在一起了,自己又能陪傅今多久?
傅今走後,安逸一身藥味趴在床上,實在笑不太出來了。
他死後,是作為哥哥的傅今會更難過,還是作為伴侶的傅今會更難受。
他腦子轉得滞澀,已經理不太清,追根溯源還是一句話——能不能不死呢?
這一次,是不一樣的吧?
會嗎?
可是心儀發來的三中考試卷子,雖然安逸記不清楚每一次考試具體的題目,但總體印象深刻的幾道題沒有變,甚至連編號,答案,出現的時機,都與上一世一模一樣。
真的會不同嗎?
這一世,待在傅今身邊,他生病的次數對比曾經,又确實少了許多。
分明能感覺出來這副軀殼甚至不如上一世。
會不同嗎?
會嗎?
他不知道。
死生之說,重生一世,光怪陸離,科學都解釋不了的東西,安逸心底哪怕懷着期待,卻也知道現實殘忍。
他終究不能拿虛無缥缈的可能去賭,賭錯了,滿盤皆輸。
何況,退一萬步,就算賭對了。
他這幅身體,本就早産孱弱的身軀,又真的能與他哥白頭偕老嗎?
能嗎?
這個問題比上一個簡單太多,學神腦子裏清晰地映出“不能”兩個大字,無情得安逸自己都黯然。
是啊,知道了又能怎樣呢。
只有小心翼翼維持現狀,保住目前的安寧,一年後,再去搏一個奇跡吧。
太難了。
人類,一個被萬千情緒纏身的種族,多思多慮一些,心情愁悶一點,動辄失眠,久而成病。
這個晚上,安逸又沒怎麽睡着。
迷迷糊糊間仿佛是眯了一會兒,置身的夢境灰暗,真切得不像話。
他撥開遮擋視野的藤條,在荒蕪的山間行走,鼻尖萦繞着一點熟悉的味道,像是曾在哪裏聞到。
雨後空氣濕潤,山間露水重得有些涼意,腳下人踩出來的小路泥濘,安逸瞥了一眼,瞧見自己那雙似是在後山穿過的白鞋,髒的眼熟。
但這裏不是後山。
也不知是哪座山。
細雨紛飛,斜織在空中,沒一會兒就浸潤了少年的發梢。
安逸張望着走了好一會兒,終于在大霧彌漫的山間聽見一些細碎的聲響。
雨裏飄着些灰色的塵埃,安逸本也沒看的清楚,只是一塊落在鼻尖,被安逸撚在了指間。
有些潤,蹭得指頭都發黑。
他心底無端蔓延起一點冷意。
這裏,到底是什麽地方?
少年依舊走着,細雨濕了肩頭,才終于在霧後看見一抹黑色的人影。
熟悉的背影,高大的身形,是傅行畏。
安逸撇着的眉頭松動,快步朝傅行畏走去。
距離拉近,卻見一身黑色西裝的人垂着頭,手裏松松夾着幾張冥幣。
掃墓嗎?
安逸按下心中愈發躁動的不安,腳步亂得像是要跑起來。
那個小小的墓碑在雨中锃亮,安逸緊盯着墓志銘,看清的瞬間大腦一片轟鳴,人頃刻摔在了墓前,摔在了傅行畏身後。
一身的泥污,連眼前都朦胧。
因為那碑上赫然刻着——愛子傅今之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