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陪床
陪床
游鳴原本覺得自己很急切，十萬火急的急，可真當他來到導診臺前，準備向護士詢問遲晨希現在住的病房時，他卻支支吾吾，不知道該怎麽解釋。
“你好，請問找哪位？”
“我……我找遲晨希。”
“好的，您是患者的哪位家屬，之前有登記過嗎？麻煩把身份證給我看一下。”
“……沒有，身份證我也着急沒帶……我是……呃，我是他哥哥的朋友，聽說她今天上午做了手術，想今天來陪床照顧一下她。”
前臺護士彬彬有禮。
“不好意思，既然您之前沒有登記過的話，要不然給病人的哥哥打個電話，讓他來接你下然後再登記陪床過夜吧，我們無法确認您與病人的關系的話是不能随意讓您進去的，請您諒解。”
“……”
游鳴猶豫了下，剛從口袋裏拿出手機，磨磨蹭蹭地打算摁下語音通話時，一聲熟悉的清泠聲音從背後響起。
“……你怎麽來了？”
游鳴轉過身，發現遲野正拿着暖水壺站在身後，皺眉看着自己。
“我想——”
游鳴下意識脫口，但在“你”字整個脫口時，他懸崖勒馬，原本的字符戛然而止，圓滑地轉了個彎。
“……小希了，來來看她情況怎麽樣。”
跟着遲野一起去水房接完熱水，二人一前一後回到病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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遲晨希此時正小臉蒼白的躺在床上，麻藥勁過去，她正痛得龇牙咧嘴，翻來覆去就是睡不着。
往冷水盆裏兌了點剛剛打來的熱水，遲野把毛巾浸濕，爾後坐在窗邊，輕輕幫遲晨希擦拭臉頰和四肢。
簡單擦拭洗漱後，遲野小心翼翼地幫遲晨希翻了身，調整了下引流管确保不會脫落，然後輕輕幫她按摩了下小腿，避免深靜脈血栓。
“嘶……”
見遲晨希咬住下唇，遲野停下了按摩。
“很疼嗎？”
“……”
遲晨希猶豫了一下，最終她還是按捺不住病痛無休止的折磨大哭了起來。
這是自她住院以來，第一次在遲野面前哭得如此肆無忌憚。
“……哥哥我疼，我真的好疼，我感覺我渾身上下快要散架了，像是有無數蟲子在啃噬我的骨頭……”
“……哥哥我想回家，我不想住院了，我真的好想回家，好想好想，像別的小朋友一樣穿漂亮的小裙子，梳兩個漂亮的麻花辮，去上學認識好多好多朋友……”
雖然自己的指尖也在發顫，但遲野依舊緊緊握着遲晨希的手。
“……小希乖，醫生說你這次的手術很成功，侯醫生過兩天也馬上要來江城出差了，你的病肯定很快就會好的，疼的話你就掐哥哥的手好不好？”
遲野扯了扯嘴角，笑容卻很勉強。
“哥哥……”
遲晨希啞聲。
“你不用騙我……小希也已經不是三歲小孩了，我這次的手術的确成功了，可我後面還會有很多很多場手術，幸運女神不會一直眷顧小希的。”
“而且我的腫瘤已經轉移了，就算這次手術成功切除了病竈，其實也幾乎沒什麽用，後續的免疫治療那麽那麽貴，還不一定會有用……”
“別耍小脾氣。”
遲野緊緊握着遲晨希的手，另一只手握緊成拳，指甲早已把掌心掐出了血。
“誰說幸運女神不會一直眷顧小希的，哥哥說能就一定能。”
“哥哥。”
遲晨希垂下眼睑，輕輕。
“……小希不想再住院了，讓我回家吧，剛好我也能幫哥哥一起照顧照顧外婆，不用讓外婆住社區福利養老院了，我不想讓哥哥你一輩子困在小希身上，而且我也想去看看醫院外面的世界。”
“……那小希你難道這麽自私，想只丢下哥哥一個人嗎！？”
遲野咬牙撇過頭，聲音瞬間冷了下來。
遲野其實知道，自己的聲音早就顫抖得不行，只不過是在拿出兄長威儀強裝鎮定。
他怕失去她，比任何人都怕。
感受到自己手背上的那滴溫熱，遲晨希沉默了片刻，轉而又朝遲野露出一個燦爛的笑容，仿佛又變回了平日裏那個活潑開朗與病魇勇敢對抗的狡黠小姑娘。
“……哥哥，我剛剛和你開玩笑的，你不會當真了吧？”
遲晨希眨眨眼。
“哥哥你別害怕，小希說過自己什麽都不怕的，這點小痛算什麽呀？我還要等着出院後去見我的漂亮嫂嫂呢。”
遲野聞言面色一緩，他嘴唇翕動像是想再多說些什麽，最終只化為撫摸在遲晨希頭頂的手。
“……小希乖。”
“……啧，這泡面怎麽悶了這麽久還沒泡開，要不然我幫你叫個外賣算了，我請你，不差這點錢。”
端着碗幫遲野泡的泡面，游鳴一面抱怨一面推門而入。
“游哥哥！”
見游鳴到來，遲晨希眸子一亮，兄妹倆之間原本沉落下去的氣氛也重新活躍了起來，仿佛剛剛的争執只是昙華一夢。
見遲晨希見了自己，高興得兩眼彎彎，甚至想要掙紮着坐起身，游鳴連忙放下手中的泡面，上前制止。
“哎哎哎……小希妹子你別動，要什麽跟哥哥說就行，如果是什麽你哥哥不讓的東西……”
游鳴笑嘻嘻上前，壓低了音量。
“你悄悄跟游哥哥說，哥哥也想辦法給你搞來～”
遲野凜眉。
“……你倆當真我的面大聲密謀是吧？”
遲晨希被逗得“咯咯”直笑。
“嘿嘿……哥哥你哪會有這麽小肚雞腸是吧？”
“你可別帶壞我家小希了。”
“誰帶壞誰呀？我可是三好學生，遲大學霸你可別空口牙白地污人清白啊。”
游鳴笑笑，說着從包裏拿出帶來的迪士尼樂高，放在遲晨希病床的床頭櫃上。
“小希，看看這是什麽？”
“哇哦——”
遲晨希瞪大了眼睛。
“……是迪士尼樂高诶！”
“別動別動。”
見遲晨希激動得要支起身，游鳴忙道。
“游哥哥已經把送給你了，就別着急了，先讓你哥哥幫你收着，等你手術刀口好了之後再玩好不好？”
“好～”
遲晨希點點頭，臉上帶着燦爛笑容的她乖巧安靜躺下。
*
拿着手機給遲晨希念完兩章故事，等對方終于安靜睡下後，遲野關了病房的燈，只留下一盞小夜燈。
遲野坐在病床邊的椅子上，借着月光打量着眼前遲晨希露在被子外的一截尖尖的下巴，沉默良久，他伸手撫摸了下遲晨希慘白凹陷的臉頰，感到她好像比之前又瘦了些。
“唔……漢堡，還有可樂真好吃嘿嘿……真好吃真好吃。”
像是做了一個美夢，嘗到了自己自從生病以來就不被允許吃的美食，遲晨希的臉上露出了天真而燦爛的微笑，遲野也忍不住跟着笑了起來。
如果有選擇，他比誰都希望遲晨希是個和其他同齡小孩一樣健康的小姑娘，哪怕讓自己代替她承擔這份痛苦也無妨。
“哥哥，嗚……哥哥好兇嗚……”
遲晨希無意識的呓語着，方才還笑着的她此時眉頭卻皺成了一團，遲野伸手，輕輕幫她熨開眉心的皺紋。
“……原來哥哥帶給你的都只有痛苦麽？”
伸回手，遲野嘆了口氣，注視着病床上的遲晨希神色複雜，而就在他發現病房的房門被游鳴拉開一條縫，後者不住朝他比出來的手勢，準備轉身走出病房視時，遲晨希砸吧了下小嘴，繼而喃喃。
“……哥哥，你別……別再為小希偷偷哭啦，哥哥開心小希就開心呀。”
“……”
沉默着走出病房，輕輕帶上房門，遲野來到走廊。
今天一天都沒有好好吃飯，遲野一時低血糖，眼前陡然發黑，正在他腳步踉跄，伸手想扶着走廊扶手時，游鳴伸手拉住了的手腕，把他帶到邊上的座位坐下。
五分鐘後，見遲野臉色逐漸緩和，游鳴皺眉。
“你沒事吧？剛剛臉色好差。”
“……沒事。”
遲野伸手揉了揉發脹的太陽穴。
“怎麽了？”
“跟我來。”
游鳴沒回答遲野的話，而是不由分說拉住他的手腕往休息室走。
“喏……這裏有香菇滑雞、土豆紅燒肉還有糍粑魚和番茄炒蛋以及水蒸蛋，不知道你吃不吃辣我就沒讓放辣椒，而是外加了幾包辣椒醬，看你要不要，要的話加進去攪拌下就行。”
遲野擡眸。
“你做的？”
“怎麽可能？”
游鳴攤手。
“當然是叫的外賣，雖然小爺我的确是做飯的一把好手，但這是醫院又沒竈臺，你今天可是沒這個口福咯。”
游鳴想了想，補了句。
“不過下次你啥時候去我家，我下面給你吃啊。”
“……”
見遲野沒說話，只是執着雙黑琉璃似的眸子盯着自己看，游鳴這才後知後覺話中的歧義，連忙咳嗽了兩聲，自己毫無察覺地紅了耳尖。
“咳咳……不是你想的那樣，我的意思是，我會做很多菜，但是我下面最好吃，尤其是我爸老家的油潑扯面，可勁道了，我每次自己做都能幹兩三碗。”
“我知道。”
遲野淡淡。
“我沒多想，是你想多了。”
“……”
“不過。”
遲野話鋒一轉，垂眸看着桌上放着的五大碗比臉還大的菜。
“你叫這麽多外賣做什麽，我一個人也吃不完。”
“我這不是不知道你喜歡吃什麽，所以多叫了點嘛。”
游鳴吊兒郎當地雙手抱臂，眉目透出不羁。
“沒事，你能吃多少吃多少，吃不完扔了就行，不差這點錢。”
遲野聞言皺了皺眉，但他最終還是沒說什麽，只是注視着游鳴的眼睛，認真道：
“謝謝，錢我等會轉你，或者我記在賬本上，我工作後連同小希的醫藥費一起連本帶利還給你。”
“……”
*
遲野吃完飯，因為今晚要在醫院過夜，游鳴今天還專程帶了套旅行專用的一次性洗漱用品。
洗漱完之後，游鳴走出洗手間，一邊用面巾紙擦臉，一邊向遲野道：
“……今天作業的卷子我帶了，你如果要寫的話我等下給你從我書包裏拿。”
遲野點頭。
“好。”
二人在休息室裏一塊寫作業，遲野寫得很快，不出四十分鐘就把今天六科的所有作業都做完了。
見游鳴還在那對着物理作業愁眉苦臉，遲野走到他身後，俯身上前，用骨節分明的修長手指點着他空着的題目一題題順着講思路。
“這道題不是用線速度公式，而是用角速度公式，w=O/t=2TT/T=2n，你再重新算一下；這道力學題根據牛頓第二定律算出Na-mg=m·v2/R，然後得出摩托車的牽引力Fa，再把摩托車在B點的時候也列一個方程式，兩個方程聯立得解最後再代入數據就可以算出Pb，下一題……”
遲野湊得很近，隔着這近在咫尺的距離，那股淡淡的皂角味再次萦繞在游鳴鼻尖，他一時恍了神，思緒仿佛被這股淡香勾走，等再回過神來的時候對方早就語速飛快地講完了所有題。
看出了游鳴的心不在焉，遲野用筆敲了敲桌面，皺眉：
“……你剛剛在聽嗎？”
“呃……我……”
游鳴語塞，他心虛地低下頭，不敢承認自己的心猿意馬。
“怎麽了，心不在焉？”
“沒什麽……”
強行壓下內心的慌亂，游鳴咽了口唾沫。
“……你身上有股味。”
遲野聞言一怔，旋即拎起衣袖聞了聞。
“……是因為我這幾天一直在醫院待着，沒有換衣服的所以有怪味嗎？”
“不是。”
游鳴搖頭，遲疑了一下。
“是……一股很好聞的味道。”
“洗衣液的味道吧。”
遲野淡淡，不以為意。
“或許是吧……”
輕咳兩聲清了清嗓子，游鳴趁機岔開話題。
“咳咳……話說回來，你們的父母呢，為什麽小希都病得這麽嚴重了，他們還不管你們？”
“……”
聽見游鳴的詢問，遲野沉默了好一會，就在游鳴打算開口說不方便說也沒關系的時候，他終于擡頭，緩緩道：
“……你之前不是問我小希是不是我的親妹妹嗎？我當時說是，但其實我只說對了一半。”
“一半？”游鳴不解。
“嗯。”
遲野輕輕。
“……小希的确是我的親妹妹，但在DNA檢測結果上，她與我同母異父。”
！！！
游鳴聞言瞬間瞪大了眼睛，臉上寫滿不敢置信。
“你是說……你是說你母親她……”
“就是你想的那樣。”
與游鳴的欲言又止相反，身為當事人的遲野卻很了然。
“我媽婚內出軌了，但小希甚至也不是她和現任丈夫的孩子。現在你或許可以理解為什麽我母親拿了綠卡出國移民後，我父親也不願意撫養我和小希，甚至見我們一次就打我們一次吧。”
“……”
遲野說得輕描淡寫，但游鳴後背卻泛起一陣惡寒，他無法想象遲野在那麽小的年紀裏，就被父母乃至全世界抛棄，受盡世人白眼，卻依舊倔強的護着妹妹的模樣。
他也曾經覺得自己家庭不幸夢魇纏身，可現在游鳴卻覺得比起對方，他至少在物質條件上從來沒有匮乏過，甚至可以說是過着對方夢寐以求的生活。
“你手臂上的疤也是他打的……”
不住用餘光去瞟遲野長袖掩蓋下的傷痕累累，游鳴欲言又止。
“嗯。”
遲野點頭。
“也不全是，有些是跟單元樓裏其他罵小希雜種甚至拿石頭砸她的小孩打架打的，煙頭燙過留的疤的确是被他燙的。”
“……”
游鳴眉頭緊鎖欲言又止，遲野卻依舊神色淡淡，仿佛只是客觀陳述別人的家長裏短。
“其實我有時候也挺佩服我媽的，她的目标一直很明确，就是用盡一切手段往上爬，而且她也的确做到了。通過自己的學歷和兩次婚姻，從農村的一個小山溝一直走到現在全球QS排名前十的高校教授，客觀來講我一直都很佩服她，并且以她為榜樣。”
“我只是恨她，恨她為什麽要生下我和小希卻對我們不管不顧，難道就是為了留我們在世界上受苦嗎？”
遲野擡頭，目光望向遲晨希所在的病床，他的眼神冰冷憤恚，像淬毒的利刃尖刀。
遲野話音方落，一直沉默不語的游鳴卻伸手，用力抱住他，附耳輕輕：
“……雖然素未謀面，但我其實很謝謝她，能讓我遇見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