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告白

告白

“讓我來看看……嚯,下下簽,這還真是今天頭一個。”

楚一楠出言寬慰。

“鳴哥你別難過,物以稀為貴,我今天一中午待在這都沒抽出過下下簽,這還是隐藏款呢。”

“……”

“鳴哥你問的什麽?”

“……沒什麽。”

壓着攥得青白的指尖,游鳴的嘴唇抿成一條鋒利的刃,他把竹簽放回了簽筒,含糊其辭。

“随便問的未來。”

“這樣麽?”

楚一楠擡手摸摸下巴。

“這根簽的簽文本來就虛,說是海市蜃樓,聚散浮雲,前路雖好,實無歸結,簡而言之,水月鏡花莫強求。”

“如果問的是比實的問題,例如愛情的話,那就代表着進退維谷前路渺茫。但如果問題本身就這麽虛的話就兩兩相抵,無所謂啦。”

“不過不管怎麽說,占蔔本身的作用就只是給人們一個方向,一種冥冥之中的指引,幫助人們趨兇逢吉,更重要的卻還是要靠實踐,種瓜得瓜種豆得豆,種什麽樣的因就會結什麽樣的果……正所謂事在人為,你說是吧鳴哥?”

“嗯……”

游鳴掃碼付款,楚一楠無意瞥了眼,發現他支付的微.信昵稱好像有些眼熟。但一閃而逝,她也沒來得及仔細看,只是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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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擔心鳴哥,你也挑個禦守走吧,祝你所願皆所得。”

“這些顏色有什麽區別?”

“紅色代表健康無疾,黃色代表招財進寶,深藍代表學業順遂,淺藍代表平安喜樂,紫色是天賜良緣,這些都跟寺廟結過緣了。”

“……嗯,紫色?”

見游鳴站在攤位前猶豫了一下,最終挑走了最少人拿的紫色禦守,楚一楠腦內的雷達瞬間響起。

但楚一楠還沒來得及八卦,歌聲從廣播站傳來,午休結束,她“啧”了一聲,只得把話咽下,飛快收拾了攤子叫另外兩個學妹來換班,跟游鳴一前一後跑回十三班。

一整個下午上課游鳴都心不在焉,他左手裝模作樣地拿了根筆,卻用右手撐着腦袋,目光游離地眺望着教學樓窗外深綠如墨般的香樟葉出神。

直到被英語老師砸了粉筆頭提醒,游鳴這才收回目光,裝模作樣地開始在筆記本上塗塗畫畫。

一筆、兩筆、三筆……

下課鈴響起,伴着耳畔響起的嘈雜聲,游鳴這才如夢初醒。

他低頭看向面前課桌上的筆記本,驚覺原本只是為消胸中塊壘而信筆的塗鴉,竟在不知不覺間變成了一行行歪七扭八的名字。

無數個相同的名字大大小小高低錯落的排在一起,盛滿少年心事,像是一張細密交織的網,将寫下它們的主人心中的焦慮、惶恐卻又透着一絲絲希冀的混亂心緒暴露得一覽無遺。

——遲野,幾百個密密麻麻的遲野二字交疊在一起,他居然下意識地把對方的名字寫了這麽這麽多遍。

“……”

仿佛惱羞成怒,游鳴把那張紙從筆記本上撕下,發狠般地把它揉成一團,但在走到垃圾桶邊時他又猶豫了。

遲野最終還是沒把這張紙扔掉,只是把它重新帶回座位,打開,展平,夾回了筆記本最後一面。

*

放學鈴響起,學生們魚貫而出。

與祁岳黎書衍等人道別後,游鳴背着書包朝家走,路過天橋聽見灌木叢後傳來幾聲貓叫,一只三花貓從他面前一閃而過,游鳴眼睛一亮。

“……四喜,是你嗎四喜?”

一邊叫喚着三花貓的名字,游鳴一邊跟着搖晃的樹影往前追,最終趕到了街角的一根路燈旁。

遠遠地,游鳴就看見路燈晦暗的橘黃燈光下站着三花母貓熟悉的身影,只是與幾個月前不同,這次它身邊多跟了三只可愛的小貓。

“四喜……好久不見,我還以為你出什麽事了呢。”

終于又見到了四喜,游鳴上前蹲下身,伸手溫柔地撫摸起母貓的頭頂。

與三個多月前不同,這次母貓卻沒有閃躲,而是乖乖坐在原地任由游鳴随意摸撸,甚至眯眼仰頭,嘴裏發出輕輕的呼嚕聲。

“這三只就是你生的崽吧,真是一只比一只可愛。”

在游鳴伸手撫摸母貓時,母貓身側的三只毛茸茸的小奶貓也圍着游鳴喵喵叫喚,甚至主動上前蹭他的掌心與腳踝。

“嗯……上次光忙着送那家夥去醫院縫針去了,都沒來得及給你的崽崽取名,今天我可得好好想想……”

回想起三個多月前與遲野在此撸貓的場景,游鳴眼神一黯,而就在他沉吟時,頭頂卻傳來少年清冽明朗的聲音。

“原來它叫四喜,我一直以為你會叫它咪咪。”

明明是每天在學校朝夕相處,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聲音,游鳴卻仿佛頭上壓了千鈞重擔般,僵着脖子不敢擡頭。

“……你不是在醫院照顧小希嗎?怎麽在這。”

“陪了這五天,小希的情況已經穩定了,我剛好下地鐵回來赴約。”

在游鳴身邊跟着蹲下,遲野伸手摸了摸其中一直小奶貓,他雖然已經不再像剛開始時一樣不知所措,但撸貓的手法依舊不如游鳴娴熟,使得小貓很快又回到了游鳴腳邊親呢地求撫摸。

游鳴沒說話,只是伸手給遲野示範了一遍正确的撸貓姿勢,用指尖富有規律地撓了撓小貓的下巴。

“明天早上的籃球賽?”

“嗯。”

“好。”

簡單的三言兩語後,二人間仿佛再沒了話題,心照不宣地沉默撸貓。

臨走前,因為今天沒帶貓糧,游鳴便跑去邊上的寵物店當場買了一小袋貓糧,倒在手心讓母貓和三只小貓一頓飨食。

“看來你們三小只也都是吃貨,真是有其母必有子。”

看着三只小貓埋頭苦吃的模樣,游鳴莞爾,眼珠一轉。

“……既然這樣,幹脆就就叫你們珍珠、仙草和布丁好了,湊個奶茶三兄弟!”

“我還以為你會起像它們媽媽四喜這樣,取自時四時歡喜這種美好寓意成語的文藝名,現在看來是我想多了。”

“什麽四時歡喜。”

游鳴擡眸。

“我叫它四喜,是因為我遇到它那天剛好吃了碗賊好吃的四喜丸子。”

遲野:“……”

喂完貓,二人走過大橋,朝橋對岸的居民區走去。

一路上二人雖然并肩而行,卻一言不發,直到快要走到筒子樓門口,遲野忽而停下腳步,轉身。

“你在醫院當時沒和我說完的是什麽?”

游鳴側頭,避開遲野的灼灼目光。

“……沒什麽。”

“是嗎?”

遲野沒再說話,只是執眸看着游鳴,後者卻從對方那雙平日素來冰冷理性的桃花眼中,看出了炙熱與滾燙,冰雪消融,百草權輿,少年的一切意氣風發、鮮衣怒馬盡在眼底。

“既然你不說,那我先講,剛好我也有話要和你說。”

望向頭頂破敗的筒子樓,遲野從口袋掏出鑰匙,緩緩:

“我家就在樓上,既然在外面說不出來,你要不要剛好上去坐坐。”

*

爬上六樓,遲野把鑰匙插入門鎖,轉動鑰匙打開房門。

倘若煙霧缭繞的破舊走廊內貼滿的牛皮癬似的小廣告讓游鳴感到不适,那在看到遲野打開房門,把屋內幾乎家徒四壁的裝潢擺設一覽無遺地剖現在自己面前時,游鳴心下一陣駭然。

不光是驚訝于對方的家境比自己想象中還要糟糕許多,更是震驚于對方居然會當着自己的面,把他最竭力掩藏難于啓齒的傷疤,鮮血淋漓、毫無遮掩地赤.裸呈現在自己面前——

在游鳴認知中,人只有在決心徹底斷絕一段關系時才會這樣開誠布公。

“你……”

游鳴剛要說話,隔壁卻傳來一陣女人驚恐的呼叫,一連急促的腳步和幾聲巨大的悶響和男人的叫罵聲過後,女人的尖叫聲停了,轉而卻變成了低沉壓抑、猶如貓啼般的嗚咽。

“是隔壁丈夫在家暴妻子。”

看出游鳴滿臉驚愕下的欲言又止,遲野淡然:

“房子隔音效果不好,這種聲音我一天要聽到好多次。”

“……不報警嗎?”

遲野搖頭。

“早報過好幾次警了,沒用。那女人是孤兒無父無母,又有些精神疾病,發病的時候話都說不清楚,他丈夫堅持咬定那些傷是女人發病的時候自己撞的,再加上她沒有經濟來源家裏還有三個小孩,民警和調解員每次也都是勸和不勸分。”

“……怎麽會有這種事,真是豈有此理!”

游鳴狠狠用拳頭砸了下身側的牆壁,卻又有兩塊發黴的牆皮碎屑跟着脫落。

“你住在獨棟私人別墅裏,應該從來不知道吧,這種事情,甚至比這還荒誕可悲的事情還有更多更多。”

擡眸看向義憤填膺的游鳴,遲野擡眸淡淡:

“我們這個小裏住着的人就像是下水道的老鼠,人人喊打,身上或多或少都散發着惡心的腐臭。”

“包括我也一樣。”

遲野說着,走進廚房用家裏為數不多的一次性水杯給游鳴倒了杯白開水,而在他把水遞給游鳴的時候,隔壁女人的啜泣聲停止了,取而代之的卻是樓上斷斷續續傳來的女人暧昧的呻.吟。

“……”

游鳴尴尬得端着水杯的手都不知道該怎麽放,遲野卻直截了當。

“不用這麽奇怪,樓上的聲音并不是只有晚上才會有,我們這棟樓也經常會有陌生男人出入,你要不想聽的話我給你找副耳塞,或者直接送你下樓。”

“……沒事。”

游鳴舉着水杯的手微微攥緊,他指尖略微顫抖地把水杯送到嘴邊,卻在猛然咽下一口水後下意識地又朝垃圾桶吐了出來。

“呸……這水裏怎麽有股怪味。”

“怎麽?”

“沒事……”

游鳴面露尴尬。

“可能是我直飲水喝習慣了吧,不好意思,這垃圾袋我等會會帶下樓。”

就在游鳴強忍着不适,喝了兩口自己很少喝的白開水,借機梳理自己此時的複雜心緒時,遲野卻緩緩開口:

“游鳴。”

“……嗯?”

游鳴放下水杯,他雙拳的指甲緊緊嵌入掌心的皮肉,手背上根根分明的青筋甚至跟着暴起——

這是遲野第一次直接叫他的名字。

“這水你明明喝不習慣,為什麽還要強迫自己?”

不到十平米的狹小屋內燈光幽幽,昏暗逼仄到令游鳴頭暈目眩。

遲野近在咫尺的目光被無限放大,游鳴屏住呼吸,感覺自己的身體在這一剎那仿佛近乎不受控制,唯有藉着掌心的刺痛才找回一絲理智。

游鳴感覺自己快要瘋了,心裏中的困獸不斷叫嚣着,告訴他,告訴他,你明明很想說出來的,為什麽不告訴他?卻囿于僅存的一絲理智而遲遲不敢開口。

心中的種子早已在不知不覺間長成一片無垠的森林——

不需要陽光和雨水,只需要一個動作,一個眼神,少年心中那顆懵懂青澀的種子就能長成參天大樹。

游鳴猶豫了,這一剎那無數想法在他腦海中肆意走馬,父親、世俗、家世等等一切的懸殊。

這些未來的事情終歸太遙遠,此時此刻,少年在心中唯一想的只有一件事——

……他真的也喜歡自己嗎?如果他不喜歡的話,那他們從今往後豈不是連朋友……不,連同桌都做不成了,他肯定會厭惡自己,直到形同陌路吧。

因為害怕花朵凋零,所以他選擇不去種花,避免結束亦避免開始。

喜歡和愛能讓最膽小的人變成所向披靡的騎士,卻也能讓橫無忌憚的人變成最懦弱的膽小鬼。

“……誰說在強迫自己了?老子明明心甘情願甘之如饴!”

游鳴嘴硬說着,随後閉上眼睛,近乎花光了積攢的所有勇氣沉聲道:

“……我雖然之前很少喝白開水,但不代表我以後也接受不了,我會漸漸磨合,逐漸習慣,所有的所有,一切的一切我都可以。正好我現在也沒有妹妹,沒有外婆,我也會把她們當成我自己的親人。”

“你應該也覺得很奇怪吧,我居然也會帶這種玩意。”

感受到遲野停留在自己書包上挂着的紫色禦守上的目光,游鳴伸手取下它,自嘲一笑。

“……我也不敢相信老子居然有一天會去求簽,呵……還第一次就中了‘頭彩’,得了個下下簽,我他媽明明從來不信這些亂力怪神的東西。”

“未來的一切都不可預料,沒有人能未蔔先知,但無論如何,現在的我迫切地想要一個問題的答案。”

“……什麽?”

游鳴睜開眼睛,注視着遲野一字一頓。

“……我也知道強扭的瓜不甜,所以我只想問除去外界的一切,什麽世俗的陽光,家世的懸殊,還有那個什麽狗屁下下簽都去他媽的——”

“我就想問,你是不是也喜歡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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