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判決
判決
在游鳴來找遲野時,法院已經對游政嶼提起公訴。
一周後,見游鳴在與代理律師通話後面色凝重,遲野問:“你父親的情況怎麽樣?”
“……”
游鳴沒有說話,只是用雙手撐住額頭,陷入長久的沉默。
“我之前一直知道他在最初創業的時候踩過灰色地帶,但我之前一直以為他最多就是放放債,或者在公司賬目上稍微動動手腳……真的沒有想到他居然會走私跟貪污受賂。”
游鳴咬着下唇,嘴唇青白得近乎滲出鮮血,臉上卻血色盡失。
“……所有財産被沒收還是事小,但他這種數額特別巨大,而且還是數罪并罰的情況,最起碼也是無期、死緩甚至死刑。”
“我跟你一塊收集證據和辯護材料。”遲野握住游鳴的手,“公司的證人證詞、財務記錄、合同文書……這些都可以作為辯護證據提交給法庭。”
“還有悔過書和其他塑造正面形象的輔助材料,你父親發達之後不也做過許多慈善,或者倘若你父親還欠了哪些債務,我們也能想辦法償還或者争取對方諒解。開庭前的這一個月,我們可以在司法範圍內最大程度地替你父親争取減少量刑。”
“……你說得對。”
沉默良久,游鳴終于重新直起身,看向遲野。
“現在的确不是我怨天尤人一蹶不振的時候,就像你說的,我還有很多事要去做。”
遲野:“我陪你一起。”
“好,那我們下去就去我爸公司,同時我試着聯系下我爸那些沒被牽連進案件的下屬,看看他們能提供些什麽證據。”
“你知道你父親這次是被誰檢舉的嗎?”
見游鳴神色一怔,遲野緩緩,眼鋒尖銳。
“防人之心不可無,很多集團的瓦解都是從內部開始,雖然你父親的具體情況我不夠了解,但這很有可能你父親正是被身邊的人檢舉。”
沉默少頃,游鳴沉聲:“……你說得對,我之前的确過于莽撞,在商場上哪裏會有永遠的朋友,有的只是利益罷了。”
一夜之間風雲變幻,由雲墜泥,父親入獄,集團收繳,家中所有財産哪怕是房産都要被沒收,明明只過了短短半個月,游鳴仿佛成長許多。
“你聯系的律師靠譜麽?”
“嗯。”游鳴點頭。
“他既是一級律師,也是我母親的舊友,我信得過他。”
遲野:“那我們全程與他一起行動,這個時候絕對不能再授人以柄。”
游鳴:“好。”
游鳴站起身,走到陽臺上點了根煙,見遲野走到自己身側也點了根煙,極其自然地側頭朝自己借火,明明顯得那麽不合時宜,可看着對方籠在夜色中的俊朗側臉,游鳴卻勾唇笑了起來。
遲野側頭:“你笑什麽?”
“哈……沒什麽。”
游鳴屈指,擡手朝露臺外彈了彈煙灰,垂眸自嘲:
“笑我自己罷了。一夜之間從豪車豪宅随便住随便開的富二代,變成一無所有的窮光蛋……如果放在電視劇裏,下一步該是老婆跟別人跑路了吧?”
游鳴搖晃了下手裏的雙爆珠萬寶路煙盒,苦笑:“再過幾天等法院來了,別說腳下踩着的這棟別墅,怕是連煙都要抽不起了。”
遲野皺眉,側身注視着游鳴,少見的沒有毒舌嘲諷回去。
“我不會走。”
“我當然知道你不會走,所以才會開這樣的玩笑。”
游鳴聳聳肩笑笑,遲野卻依舊能看出他在故作輕松。
香煙快要燃盡時,撐着欄杆俯瞰窗外江景,長江大橋燈火通明,如虹如龍。望着萬家燈火,游鳴輕輕:
“……我是不是很自私,做不到像故事裏的主角一樣,自己陷入低谷時總會主動放手……”
游鳴話音未落,回應他的是一個長久的擁抱。
“愛是相互的。”松開手後,遲野道,“沒有我、小希……還有外婆也不會像今天這麽幸福。”
“遲野。”
從來沒有被對方用這麽正式的語氣叫過大名,遲野訝然,游鳴卻正色。
“我愛你。”
“如果哪天你不在我身邊……也請你至少記住曾有人說過愛你。”
說罷,遲野還沒反應過來,游鳴便從懷中變戲法似地掏出一枚戒指,在遲野宕機的目光中,把它戴在了遲野的左手中指。
*
雖然法律上從未規定過父債子償,但為了能最大程度上幫父親減少量刑,游鳴拿出大學四年來工作室賺的兩三百萬,以及除去留下的将來租房吃飯等必要的錢財外,父親曾經給自己的生活費,全部用于償還游政嶼欠下的商業債務。
但面對過于龐大的基數,游鳴所做的這一切仍是杯水車薪,包括悔過書等其他手段,在法院判決量刑時到底能起到幾分作用,哪怕是最頂尖的律師亦不敢打包票。
遲野陪着游鳴資訊律師,了解法條和判例;收集證據和辯護材料;并且一塊出庭參與一審辯護。
因為案件複雜,涉事人員和集團較多,時間跨度也長,所以判決結果需要好幾個月的時間才能下來,好在大四下學期游鳴除了完成畢業論文外,學校沒有其他強制任務,他這才有留在江城處理一切的時間。
春季開學,遲野一人返回北京繼續上課,同時每天通過電話和視頻與游鳴聯系,跟進案件,幫他出謀劃策。
兩個月後,一審判決公布,游政嶼因犯受賄罪、走私罪以及財務欺詐,涉案數額巨大,數罪并罰,但由于游鳴遲野的搜證辯護,以及主動償還債務的行為,被判處死刑緩期二年執行,剝奪政治權利終身,處罰金七百五十餘萬。
游鳴懸着的心終于暫且放下,這段時間他已經盡了自己最大的努力,這個結果已經比他料想中要好上許多,因此他雖然格式化地提起了上述,但心中對于這個結果已然滿足。
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
六月畢業季,游鳴返回北京完成答辯。
因為所有的錢都砸在了應對父親的這次審判與還債上,游鳴自從答辯完成後,就把精力都花在接商單和擴展工作室業務,以及拉投資贊助等賺錢項目上,每天早出晚歸的應酬,每天回到出租屋內便是一身酒氣。
在游鳴因為酒精中毒而深夜被送進急診後,翌日中午,當游鳴清醒被遲野從自己實習的醫院帶回家後,遲野反鎖了房門。
“這是做什麽?”
見房門被遲野反鎖,游鳴詫異,伸手用力拍打房門。
游鳴又敲了十來分鐘,直到聽見屋裏沒了聲音,遲野才打開房門走進屋內,居高臨下地看着坐在床上神色病态萎靡的游鳴。
見遲野打開房門,游鳴眼睛一亮,下意識就起身往外走,卻被遲野一把摁住。
“……別鬧了,我今天晚上還有一個合作要談呢。”游鳴眨了眨眼睛,臉上依舊帶着幾分昨夜酗酒應酬留下的恍惚。
“你還要再去應酬?”遲野睥睨,聲音是前所未有的冰冷,“你昨天都進了我們醫院的急診,你知道繼續再這麽搞下去會怎麽樣嗎?”
“輕度中毒,惡心、嘔吐、頭痛;中度中毒腦損傷,昏迷,甚至胃出血;長期酗酒則會引起酒精性肝病,進而産生肝硬化,影響神經、心血管、免疫、生殖系統,極大增加患癌風險。”
面對遲野的诘問,方才魂不守舍,着急着出門的游鳴陷入沉默。
遲野皺眉,等待對方知曉的回答,淚水卻比語言先一步滑落。
“你說得都對……可我還能怎麽辦?”
“我們本來都說好了,畢業之後就一起買一套別墅,養兩只貓,可現在別說別墅了,我都快要付不起房租了!可是離繳清罰金還差那麽多……”
游鳴哽咽,卻并不只是為此而哭,他而是恨父親為什麽要铤而走險,違法亂紀。更恨自己又為什麽狠不下心,徹底斷絕父子關系,棄對方的死活于不顧。
“我白天跟我實習的醫院聊過,他們同意我畢業後就工作,正好我的學分已經修滿了,可以申請提前一年畢業。”
“……不行!”
遲野話音未落就被游鳴一口打斷,他着急得甚至沒來得及擦掉臉上的淚水,眼淚落入嘴唇,泛起鹹腥的苦澀。
“你怎麽能因為我而放棄深造?”游鳴亟亟,“我知道……其實你的課題老師很好看你,極力推薦你畢業後去哈佛、斯坦福或者JHU深造,甚至已經給你寫好了推薦信,但是你婉言拒絕了。”
“可哪怕你不去國外深造,也絕對不要因為我放棄在國內讀研讀博……你跟我不一樣,我本來就是個不學無術的混子,可你不一樣啊,你一直都是天之驕子,怎麽能因為我隕落凡塵……我絕對不允許你這麽做!”游鳴喃喃,語氣堅若磐石。
“我不是在犧牲,我也是獨立個體的成年人,能為自己的決定和前途負責。”遲野道。
“而且我難道要眼睜睜看着你這麽萎靡下去麽?”
遲野沒有說錯,明明離他父親出事只有短短數月,游鳴卻已經顯得和先前截然不同。
倘若是先前的他是無所畏懼、天不怕地不怕的肆意少年,現在的他就像陷入囹圄的困獸,任何一點風吹草動都能讓他陷入無盡的迷茫與恐慌。
“之前小希和外婆的事情,一直都是你在幫我,把我從泥潭裏拽出來,我又怎麽能看着你一個人在黑暗裏掙紮。”
抱住遲野的脖頸,像是想把這段暗無天日的日子裏所有的崩潰宣洩出來,游鳴嚎啕大哭。
“……可我現在好像真的感覺山窮水盡了,野,我真的不知道到底該怎麽辦……”
“我們一起想辦法,就像你說的,天無絕人之路,何懼從頭再來。”
遲野伸手拍了拍游鳴背脊,把他抱得更緊,淚水如決堤的洪流般,瞬間打濕了他的衣衫。
“更何況還有我在,你不會孤身一人。”
*
翌日,遲野收到了系主任兼導師的消息,讓他去趟辦公室。
遲野按時赴約,日常寒暄問好後,系主任遞給他一杯熱茶,笑道:
“遲同學啊,我昨天見了你媽媽,她說你打算提前申請畢業,并且已經找好了導師,計劃下半年就去哈佛繼續留學深造啊?”
見遲野一怔,以為他是過度驚喜到失語,主任溫和一笑:
“既然你已經給部分院校遞了簡歷,之前怎麽不跟老師說呢?還讓老師為你放棄這大好的深造機會而傷心呢。”
遲野皺眉:“……您說昨天見到了我母親?”
輕啜一口頭春龍井,主任放下茶盞。
“是啊,你母親真的很關心你的未來,向我問了很多你在校內的情況,也向我咨詢了你這樣的情況她幫你牽線搭橋聯系好教授後,能不能上得了藤校。”
“我給的答案當然是肯定,像你這麽聰明又勤奮,還能吃苦耐勞孜孜專研的學生,無論放在哪個學校哪個老師手裏,都是不可多得的香饽饽。”
“小遲啊。”
主任站起身,伸手拍了拍遲野的肩膀,語重心長。
“老師也是很器重你,所以才會叮囑你這些,年輕人嘛,總是要以自己的未來為先,其他的什麽像愛情之類的都要先放一邊,畢竟等你自己學成歸來,像你這麽優秀帥氣的男生,什麽樣的女孩子找不到?”
知道這番話是母親故意讓對方說給自己聽,遲野沒有多說什麽,只是點頭:
“……謝謝老師,我明白。”
“嗯,明白了就好,明白了就好啊。”
見遲野從善如流,主任滿意地點點頭。
“老師知道你是個聰明孩子,孰是孰非,孰輕孰重肯定拎得清,也就不多留你了,倘若後面申請院校的時候需要什麽材料老師幫忙驗證,盡管來找老師,老師的辦公室随時為你敞開。”
遲野恭敬點頭。
“謝謝老師。”
十點圖書館閉館,遲野走出學校,先前他原本是坐地鐵回出租屋,現在卻變為了搭公交。
但遲野還沒走到公交車站,剛走出校門,一個長相美豔大氣的深棕色長卷發女人朝他走來。
“小野?”
見遲野目不斜視,依舊徑直往前走,擦肩而過時,女人輕輕笑道:
“小野,你這麽久沒見媽媽,的确可能認不出來媽媽了……可你也不向媽媽介紹一下你最好的朋友麽——或者說,男朋友?”
“……”
遲野停下腳步,轉過身看向眼前這個既熟悉又陌生的女人。
女人明明擁有着不菲的財力和驚人的美貌,但她的穿着卻極其低調,可即便她身着一身再普通不過的深色冬衣服,卻依舊難掩她舉手投足散發出的貴氣與魅力。
“媽媽沒有跟蹤你,更不需要跟蹤你。”
見遲野眼神戒備地打量着自己,女人緩緩。
“只要向你身邊的同學`和室友給一些小小的禮物,并且稍微打聽,你在學校裏也從未遮掩過,我想這并不是難事。”
“更何況你是我的兒子,媽媽對你難道還不了解麽?”
見遲野依舊不說話,看向自己的眼神猶如孤狼,充滿憎惡與抵抗,女人柔聲:
“別擔心,媽媽不是那種迂腐的老頑固。更何況媽媽在國外生活了這些年,對LGBT群體或多或少也耳濡目染的有些了解,所以我并不反對。”
并不理會女人的故意套近乎,遲野冷冷。
“我沒有媽媽。”
“是嗎?”女人笑笑,她摁亮了手機,走到遲野面前,“那為什麽小希會叫我媽媽呢?”
看到照片的剎那,遲野的瞳孔驟然放大——
那是一張合照,是對方與小希以及吳阿姨一家一起的合照,女人手裏拿着的,正是解除過繼關系的材料。
“怎麽樣?這麽多年沒見,我們身為血脈相連的母子,還是該心平氣和地聊一聊。”
“媽媽沒回國前也一直關注國內的新聞,他應該就是最近落網的那個重大經濟犯的兒子,叫游鳴吧?小夥子年紀輕輕就自己創業搞出一番名堂,的确也很優秀。”
“媽媽知道你們最近缺錢,所以給你送過來了。”
女人沉聲,微笑着把手中挎着的黑色愛馬仕遞給遲野。
見遲野仍然不為所動,甚至沒有拿正眼瞧她,讨了個無趣,女人也不生氣,直接把包往遲野懷中一塞,揚長而去。
“小野,媽媽在國外也念到了博士,何況我吃過的鹽比你吃過的米還多,人脈和資源自然是你的許多倍。”
“包裏留了我的名片跟聯系方式,如果你想知道國外關于小希病情的最新研究進展,以及有什麽辦法能短時間內還清罰金,明天下午三點名片背面寫的咖啡廳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