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葬禮
葬禮
遲野又在醫院裏等了一天一夜。
時值寒冬,因為流感與其他呼吸道感染疾病,加上臨近春運的交通事故和其他意外傷害,醫院人滿為患。家屬樓已經沒有多餘的床位,遲野晚上便直接在走廊長椅上和衣而眠。
值班的護士姐姐看不下去,給遲野找來一張折疊小床和多餘的被子,讓他躺下休息。
第三天清早,護士來通知遲野,醫生準許了他的探望,他等會就可以做好防護後進病房探視。
穿戴好口罩、帽子與鞋套,遲野在醫護人員的指示下走進重症監護室。
外婆躺在病床上,面色蒼白,口鼻上插着氣管,輸液瓶和藥物泵傳遞着維持生命和血壓平衡的藥物。床頭的儀器發出穩定而冰冷的滴答聲,屏幕上記錄的血壓、心率以及血氧飽和度,顯露出外婆微弱的生命體征數據。
在醫護人員的允許下,遲野走上前握住外婆的手。
“外婆,我是小野,我回來了。”
遲野輕輕叫着外婆,他本來不是喜歡情緒外露的人,卻把這十幾年來想要對外婆說的感謝說了一遍又一遍。
“……小時候我被母親丢在鄉下你總是每次都把最好吃的東西留給我,甚至見我看班上其他小孩吃城裏的芝士蛋糕眼饞,我雖然沒有說,但幾乎從不進城的您依舊輾轉好幾趟大巴車偷偷買來當做我的生日禮物。”
“我生病的時候是您陪着我,我睡覺前也是您坐在床邊給我講故事,我被班上其他小孩辱罵沒爹沒娘的時候,也是您護在我面前,跟那些小孩還有他們的家長對罵……您對我的恩情我哪怕是下輩子都還不完。”
昏迷中的老人并沒有回應,但遲野相信冥冥中外婆肯定聽到了自己的聲音。
探視時間只有短短十五分鐘,臨走前,遲野把小時候外婆送給自己辟邪的玉墜放進床頭的櫃子裏,遲野輕輕:
“外婆,這塊玉是你小時候送給我擋災避邪的,現在我更希望它能讓您避兇趨吉……您一定要沒事,我還有太多話想要親口對您說。”
走出病房,主刀醫生叫住了遲野:
“小夥子,你家長什麽時候能回國啊?”
“他們不回來了。”遲野淡淡,“我是外婆的親孫子,也是她的直系親屬,我能簽手術同意書……您盡快安排手術吧。”
“手術風險……”
“我知道。”
遲野頓了頓。
“麻醉風險、腦出血、顱內感染、腦神經損傷、腦水腫……甚至心肌梗死和腦死亡。”
“……但我更清楚,外婆現在的狀況除此之外別無他法。”
遲野吸了一口氣,擡頭沉聲。
“您可以放心,我母親不會回國,所以絕不會因此發生醫療糾紛,而且我已經成年,具有完全民事行為能力。”
“好。”
雖然震驚于遲野的這番話,回過神後,醫生點點頭。
“你等會先去簽字,我們會對患者身體狀況進行評估,盡快為患者安排手術,有任何情況我跟護士會及時跟你溝通。”
開顱手術原本定在五天後,但第三天上午,外婆突然腦幹出血,積血壓迫到腦神經,手術因此被迫提前到當天下午,遲晨希因此也還沒來得及趕回江城。
手術一直進行到深夜,簽過病危通知書後,遲野在走廊上一直跪到深夜,其間有好心人看不下去,給了遲野面包和水勸說他去休息,別自己病倒了,遲野朝他們道謝,卻并沒有接過——
當年在寺廟裏無意說的那句“醫院聽過的祈禱比寺廟更多”終于落回到他自己身上。
将近二十個小時的手術過去,麻醉科、輸血科……甚至心外科、腦外科的主任醫師來了又走,走了又來,四臺連軸轉的手術後,搶救室門口的紅燈終于熄滅。
氣密門打開,面色凝重的醫生走出搶救室,遲野站起身,對方還未開口,遲野卻仿佛已經知道了結果。
“抱歉,我們已經盡力了,請節哀。”
“重症病房您不能再進,放在病房櫃子裏的玉墜,我已經讓護士幫忙收好了,你可以去護士站帶走。”
遲野喉頭發緊,他艱難地咽了口口水,他的膝蓋因長時間的壓迫而麻木。
“……我還能再見我外婆一面嗎?”
“當然。”醫生道。
“因為無菌隔離原則,搶救室和重症監護室您不能進去,待會患者會被轉移到其他房間,護士會通知您在哪裏。”
在遲野渾渾噩噩地走上通往太平間的電梯時,一個護士叫住了他,塞給他一枚玉墜。
“小夥子,這枚玉墜應該是你的吧。”
“嗯。”遲野點頭,動作卻僵硬如行屍走肉。
“這應該是患者送給你的吧?你今後可記得把它收好,不要再掉了。”護士說。
“而且小夥子你臉色看着不大好啊,也要當心些自己的身體。”
遲野道謝後接過玉墜。
“……謝謝。”
大門關閉,電梯下行,借着電梯間內幽暗的燈光,遲野看見掌心裏捧着的這枚因常年累日的佩戴而泛着溫潤瑩澤的玉墜,不知何時多了一道裂痕。
*
外婆目前還在世的親戚只剩下一個弟弟,但因老人身體也已經不大好,不适合長途跋涉,加上他的子女也擔心老人葬禮上會過度悲傷,所以對方也并沒有來參加葬禮。
但因為外婆平日裏廣交善緣,哪怕是在養老院裏也有一群跟她關系匪淺的好姐妹,這群婆婆嬢嬢自發來參加了外婆的葬禮,她們整齊地穿着一身黑衣,每人在棺椁前放上一束白菊,泥金萬點,花團錦簇,倒襯得照片中笑容慈祥的外婆顯得不再那麽清冷孤單。
遲野原本沒打算讓遲晨希參加葬禮,以她現在的情況光是離開醫院都已經足夠冒險,可在遲晨希的執意要求下,吳阿姨只好請假陪她一起回到江城,出席外婆的葬禮。
因為找了殡葬公司,一整套流程下來輕車熟路行雲流水,但平日裏臉上總是帶着燦爛笑容的遲晨希卻反常的一直沉默,直到遲野捧着一個小小的花梨木盒子從殡儀館走出,猩紅着眼睛重新回到車上,輪椅上的遲晨希輕輕,說出了這一周的第一句話:
“哥哥,你說……我死後也會變成星星嗎?”
“就像外婆一樣。”
“……”
“哥哥你別哭啊,別說小希,外婆也會替你擔心的。”
見遲野再也按捺不住,用雙手捂住臉頰,平生第一次當着自己的面落淚,遲晨希輕輕:
“哥哥,我是認真的。”
“如果我死了的話,哥哥你把我葬在外婆身邊吧。要不然外婆一個人待在地下會很孤單的,我下去陪着她,還能給她講講故事聊聊家常談談村裏的八卦呢。”仿佛已經能夠幻想到自己跟外婆團圓後的美好場面,遲晨希蒼白消瘦的小臉上浮現出一抹淺淡的微笑。
遲晨希說着,艱難地擡起手,試圖用消瘦成皮包骨的小手幫遲野擦去臉上的淚痕。
“……哥哥,小希好愛你,真的特別特別愛你。”
“小的時候,爸爸每次喝醉了酒打人,你總是護在我身前,我做錯了事被媽媽懲罰關禁閉打手心,也是你偷偷給我塞吃的。後來我被查出來不是爸爸的孩子,媽媽也不要我,我又生了病,是你跪在爸爸面前,求他至少把媽媽的房子留給我治病,你背上現在還有他拿煙頭燙出來的痕跡……”
“如果可以的話,小希和外婆一樣,也真的好希望能親眼看着哥哥成家立業。”
遲野蹲下身,緊緊握住遲晨希的手,淚水打濕了遲晨希的手背他卻依舊不肯放手,仿佛他不這麽握緊一點,下一秒面前膚色透明的女孩就真的會乘風歸去。
“……哥哥不會讓你有事的。”
“哥哥,虧你還是學醫的呢。”遲晨希噘嘴。
“哥哥将來可是背過希波克拉底誓詞的,怎麽能騙人呢?”
如果是以往,遲野可以背出安寧關懷等一系列條文來反駁,但現在他只能哽咽,像個害怕家長離開的小孩般緊緊握住妹妹的手。
“……還有很多治療方法,我實習時問過侯醫生還有其他主任醫師,我讀了《Nature》和《柳葉刀》,國外最新研究出了CAR-T細胞療法,哈雷大學醫學院還研究出了新的治療抑制靶點……一定還有其他的治療辦法,一定。”
遲野喃喃,與其說在說給小希聽,倒不如說是在說服他自己。
“嗯。”遲晨希乖巧地點點頭,“我相信哥哥。”
遲野站起身,像是感到當着妹妹的面哭有些丢臉,他背對着遲晨希轉過身,胡亂抹掉臉上的淚痕,後才重新囑咐:
“……吳阿姨已經到高鐵站了,你回醫院之後一定不要再胡思亂想,乖乖配合醫生哥哥姐姐們的治療,知道了嗎?”
遲晨希微笑,一雙好看的眼睛彎成月牙:“好,我會乖乖聽哥哥還有吳阿姨的話。”
汽車快駛到高鐵站,将要下車時,遲晨希忽而:
“哥哥,你笑一笑好不好?”
見遲野一臉驚詫地看向自己,遲晨希笑。
“自從小希生病後,哥哥總在背着小希偷偷地哭,小希不希望這樣。 ”
“小希希望哥哥以後能天天笑,別總是愁眉苦臉着,哥哥長這麽好看,不要浪費啦。”
遲晨希眨眨眼,小臉上露出幾分少女的狡黠。
“……好。”
遲野有些僵硬地扯起嘴角,擡手摸了摸小希的頭。
“等小希康複了,你要什麽哥哥都答應你,想去哪哥哥都陪你一塊玩。”
“嗯!”遲晨希用力點頭,朝遲野伸出小拇指,“那哥哥一言為定哦!”
遲野輕輕勾住遲晨希的手。
“一言為定。”
*
送走了小希,遲野回到筒子樓,收拾整理外婆的遺物。
外婆向來節儉,尤其在小希生病後,這些年來更是幾乎沒有給自己添過一件新衣,買過一雙新鞋。
遲野很快就收拾完了外婆留下的所有東西,幾套便宜的衣褲、洗漱用品、床上用品、一對拐杖、身份證件,以及因常常擦拭而一塵不染的全家福。
遲野留下了那張全家福,并把外婆的遺照挂在了它旁邊。
手機鈴足足響了快一分鐘,才終于被遲野接起。
“喂。”
“你現在在哪?怎麽早上打你的電話你一直沒有接?”給遲野打了三十來個電話對方都沒接,游鳴差點急瘋了,少見的語氣咆哮。
“……我在家。”
電話那頭的游鳴愣了愣,卻也很快反應過來。
“你在筒子樓?”
仰躺在沙發上對着照片發呆的遲野沒說話,游鳴心下了然,亟亟:
“……你在家等着別動,我帶了餃子上來馬上到,千萬別到處亂跑啊!”
十五分鐘後,老式門鎖被游鳴用先前遲野給他的備用鑰匙打開,游鳴哈着白氣,火急火燎地沖進屋內,在确認遲野沒事後才松了口氣。
“……你還沒吃午飯吧?快吃點東西,你這一周一看就沒休息好也沒吃好,你看看你,臉色都差成啥了?”
“你吃不吃?”見遲野木然,游鳴挑眉,“你不吃我喂你了啊?”
“……”
見遲野終于擡手拿起碗筷,緩緩吃完了那一小碗餃子,游鳴依舊臉色陰沉。
“你幾天沒睡覺了?黑眼圈都快趕上熊貓了。”
遲野沒有回答,反而問:“你怎麽回來了?”
“我期末前兩天就已經考完了。”游鳴道。
“本來我兩天前就是要來找你的……結果我家那邊也出了點狀況,所以才耽誤了。”
遲野:“怎麽了?”
游鳴猶豫了一下,嘴唇抿成一條銳利的鋒。
“這事說來話長……簡單來說就是我爸的公司被查封了,他人現在也被抓進局子了。”
游鳴頓了頓,卻仍對遲野和盤托出。
“說是貪污和走私……他前些年具體到底幹過哪些事我現在還在了解,我也找了業內認識的律師咨詢,加上他公司裏還有一堆爛攤子需要人料理……所以前兩天才耽誤了,抱歉。”
“沒事。”
遲野道。
“你處理好你父親的事情就好,不用替我擔心,我自己應付得過來。”
“我能放心個屁!”自從開始創業後就收斂了很多的游鳴終于忍不住爆了句粗口。
“……我真該拿個鏡子給你看下你現在的臉色,要不是我過來了,你一個人待在家裏不吃不喝,硬了都他媽沒人知道!”
“熬了四五個通宵而已。”
遲野淡淡,微垂的眉睫灑下一片烏青。
“什麽叫而已!?”
見遲野不說話,游鳴直接拽住他的手腕,把他拽到床上。
“睡覺。”給遲野蓋上被子,游鳴狠狠。
遲野扯了扯唇角。
“幹什麽?我現在可沒力氣跟你做。”
“遲野!”
見對方還在插科打诨,游鳴真的生氣了。
“你別犯渾了好不好?讓你睡覺你就趕緊睡,你現在看着就跟個活死人似的!你這樣讓外婆在九泉之下怎麽安心?”
聽到“外婆”兩個字,遲野嘴唇翕動,眼淚追究先一步滑落。
他從來沒有哭過這麽久,好像在這一天內把這輩子的眼淚都流完了,哪怕是每次得知小希的病情在不斷惡化,他也很少敢哭。遲野很清楚,作為哥哥他在任何時候都不能比身為妹妹的小希先一步亂了神志——
可他現在太累了,不光是身體上的疲憊,心裏更是千瘡百孔。
在黑暗中孤身泅渡太久,再堅定的希望之光都會湮滅。
等遲野哭夠了,游鳴幫他用冷毛巾敷了敷眼睛,給他掖好被子。
“……睡吧,我陪着你。”
“你不去找律師麽?”
“我已經找到了。現在就在等他們調查整理好我父親這些年來到底做了哪些事情,又有多少是能往灰色地帶上争取,我正好在等結果。”
游鳴伸手拍了拍遲野的後背。
“放心吧,我就在這,哪也不去。”
“……嗯。”
遲野沉聲,他閉上眼睛沉沉睡去,終于迎來這一周多以來的第一個好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