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結束

結束

為二審開庭搜集材料做準備,游鳴返回江城,八月底,忙完申請提前畢業和留學需要的材料證件後,遲野也回到江城找到游鳴。

白天,在陪游鳴從律師事務所出來,了解到二審的結果應該很難再有改變後,游鳴與遲野一道去了墓地,給外婆燒錢上香敬酒。

因為外婆很喜歡江水,遲野便把她葬在了村中一處靠山向水的公墓。

從村裏出來,坐了兩個多小時的大巴車才重新回到江城市中心,二人各自随便吃了碗蘭州拉面,天已經完全黑了。

吃完飯後,二人在江灘邊散步。星垂平野,夜色朦胧下,千丈江水怒張如弓,如烏墨般奔騰不息。

半小時後華燈初上,長江大橋上橘黃的燈光亮了,江面波光粼粼,金輝一片,壯闊如霞光萬道。

江風徐徐吹起額前碎發,遲野張嘴欲言,想要打破這近乎詭異的寂靜,游鳴卻率先握住了他的手。

“噓,別說話。”

遲野還沒來得及詢問,下一秒,游鳴便已拉着他跑了起來。

跑過摩肩接踵的人流,穿過車水馬龍的街道,路過熙熙攘攘叫賣的夜市……他們在江邊一直跑,一直跑,仿佛世間的一切在者一剎那都與他們無關,他們手牽着手,像無憂而潇灑的風,要一直跑到宇宙的盡頭。

時空在這一霎靜止,他們好像回到了四年前的高中,長江承載了他們太多太多美好的記憶,這裏的每一寸土地都刻有彼時少年銘心而熱忱的愛。

就像夢境終究還是要回歸現實,在跑到遲野十八歲生日時的僻靜江灘時,遲野開口:

“……夠了。”

“我說夠了。”

見游鳴雖然停下了腳步,卻依舊沒有放手,遲野輕輕。

“游鳴,松手吧。”

游鳴:“……你要出國?”

遲野點頭:“嗯。”

“抱歉。”

“……”

早在冥冥之中,游鳴便已經知道了些什麽,他們彼此之間心知肚明,只是僵持着,誰也不願意先開口。

沉默良久,游鳴緩緩:

“……為什麽?”

“天予不取,反受其咎。”

遲野反問,他的語氣淡淡,語調平穩得仿佛聽不出絲毫情感,只是在進行無意義的朗誦。

“你覺得我憑什麽為你放棄階級躍升的機會?”

“……我在江城帶着小希受了這麽多年的苦,我累了,也想要去過更好的生活,這是人之常情。”

聽到遲野這番話,游鳴沉默了很久。

久到遲野以為對方會甩開自己的手拂袖離去時,游鳴擡頭看着他冷笑,眼眶通紅。

“呵……那我們這四年算什麽?做了一場夢?”

——确實是一場夢,天高皇帝遠,在一個沒有父母家人,沒有經濟壓力,沒有生活壓力,沒有任何熟人和世俗阻撓的地方,疏宕不拘,肆意潇灑地度過人生最美好的最後四年青春,怎麽能不算一場美夢?

遲野暗想。

“哈……遲野。”游鳴苦笑。

“你這樣讓我之前對未來做的所有假想、所有努力、所有計劃都顯得像個笑話你知道嗎?”

游鳴說着,猛然擡頭,注視着遲野的眼睛咬牙:

“……我們這不是演電視劇,你別和我說你有不能說的苦衷!”

“沒有。”

面對游鳴紅着眼睛的诘問,遲野依舊面不改色。

遲野緩緩。

“從第一次你來我家喝不慣白開水,而我卻對你家中的許多智能家電見都沒有見過開始,就注定了我們從來不是一路人。”

“……放他媽狗屁!”游鳴忿忿,“連黎曼幾何下平行線都能相交,我和你憑什麽不能在一起?”

“黎曼幾何下并沒有平行線這個概念。”遲野說。

“我不管勞什子的歐幾非歐幾、平行線相交線……我只想問你遲野。”游鳴咬牙,下嘴唇一片青紫,幾近滲出鮮血。

“——我這四年來做的一切努力、一切堅持都算什麽?”

遲野擡頭,單手插兜望向游鳴。

“你這些年給我和小希的錢我都記下來了,我出國後都會打到你的卡上,一分不落地還給你。”

“如果這能讓你心裏好受一些的話……”遲野垂眸,鴉青的濃密睫毛覆蓋了他的眼眸與神色,“你就當這四年做了一場夢吧。”

游鳴捧腹,卻是止不住地大笑了起來。

“呵哈哈哈……怎麽?遲野,你是想讓我說夢醒了之後還是很感動嗎?”

“……我還好奇你為什麽連喝奶茶這樣的小錢都要記賬,之前一直以為只是你對任何事情都精益求精、運籌帷幄的習慣使然,現在看來,原來你是早有打算。”

游鳴抱臂斜乜,眼中滿含譏诮,這是這四年來,遲野第一次看見他這麽生氣。

遲野原以為對方會破口大罵,用最無情、最狠毒的語言攻擊自己,罵自己背信棄義、自私自利、薄情寡義、無恥下流,是個不折不扣的冷血動物。

但游鳴沒有,他只罵了這一句,轉而雙眼通紅地望向自己,嗓音嘶啞。

“遲野……”

“你不是答應過我,說要陪我過今後的每一個生日……我們還沒有一起出國旅行,一起工作、一起賺錢,一起讀書、一起成長,一起買一棟屬于我們自己的別墅,養兩只貓,一只叫芋泥,另一只叫奶茶……這些承諾你難道都忘了嗎?”

“就算你忘了,神佛菩薩也都看着在,我們在寺廟裏、在流星下、在長橋邊都許了心願,你還說想讓我進入你的人生軌跡……說話不算話的人要吞一千根針。”

游鳴擤了下鼻子,聲音哽咽得幾乎帶上哭腔。

“……我知道,現在的我就是個負擔,可我真的在很努力很努力地兌現諾言,讓你能看得到我們的未來,為什麽你要主動放手?”

游鳴紅着眼眶,抓住遲野衣袖的指尖再度一緊,幾乎用上他全身的力氣。

“是……我做錯了什麽嗎?”

游鳴擡頭,濕漉漉的眼神像只将要被遺棄的小狗,眼中滿是驚惶,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麽就要被主人抛棄。

避開游鳴看向自己的熾熱目光,遲野垂下眼睑。

“……諾言只在兩個人相愛的時候才有效。”

“那你不愛我了嗎?”

“遲野。”游鳴輕輕。

“我不是說不讓你走……只要你現在親口告訴我你不愛我了,我立馬二話不說就走,頭也不會回一下。”

“遲野。”

注視着斂眸不敢看自己的遲野,游鳴再次擤了下鼻子,鼻頭紅通通的。

“我需要一個能讓我放手的理由。”

像個撒潑胡鬧的小孩般,游鳴固執地拽着遲野的衣袖不放手。

游鳴很清楚,這次他一旦松手,這輩子都很難再和這個人有什麽交集:他送他的星星、一起看過的煙花、一起去過的寺廟、一起埋下的漂流瓶、一起穿過的情侶裝,一起學習一起做題,一起旅游一起健身,一起醉酒一起胡鬧,彼此分享過的體溫和心跳……這一切的一切都會像夢幻泡影般,消失得無影無蹤,變成永恒的過去式。

“我要跟我母親一起出國,攻讀哈佛的醫學碩博,并且繼承我繼父的私人醫院……只有她才能助我名利雙收。”

“你不是說你不屑于你母親的所作所為,說國外的一切榮華富貴都與你無關嗎?”

見遲野只是沉默,游鳴上前,一把握住他的手。

“……你有什麽苦衷你告訴我說啊,我也可以跟你一起出國!我現在就去考托福,去官網申請國外的院校,拿到offer後和你一起去美國,好不好……”

“求求你了,你不要不說話……只要你說一句話,無論前面是什麽刀山火海龍潭虎穴,我都願意陪你同往,求求你了……不要抛下我一個人。”

游鳴說着,擡手擦了下眼睛,眼眶發酸,竟然真有眼淚順着臉頰止不住地滑落。

他竟然真的哭了,在相處的這幾年中,哪怕是在為游政嶼的案子擔憂奔波時,遲野都從來沒有見他像小孩一樣不住地抹着眼淚,低聲下氣地央求。

遲野雙手握拳,指尖蒼白如紙。

“你還有父親要照顧,你的公司也才剛有起色。”

“這些我都可以不管不要!”

“那你父親欠下的罰金和債務怎麽辦?”

“罪責自負,反對株連……他欠下的錢跟我有什麽關系?違反了法律就該付出相應的大代價,該沒收財産沒收財産,該坐牢坐牢,該槍……”

游鳴的聲音戛然而止。

這些年來,游政嶼縱橫捭阖,操奇逐贏,早已樹敵無數,繼母也跟他離婚了,如果現在他不出手,絕不會再有第二個人救他。

“我不管!”

游鳴反手,狠狠擦了把臉上的淚痕。

“我就要跟你一塊出國,哪條律法規定了不許我跟心愛的人在一起?”

緊拽着衣袖望着他,眼神執拗而堅定。

遲野知道,對方并不是在開玩笑,而是真的鐵了心要這麽做。可他又有什麽資格讓對方抛棄一切,一無所有的他跟着自己遠赴異鄉?

“……可我不想。”

遲野深吸一口氣,竭力控制自己的情緒。

“我之前一直都是在騙你,跟你在一起只是因為看你又有錢又有人脈,能給小希更好的醫療資源,我對你……從來都只是利用。”

“我也不想跟你綁定在一起,把餘生都栓死在替你父親還債的路上。”

游鳴一怔,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

“所以我現在沒錢了你就想和我分手?”

“……是。”

遲野僵硬着脖子點頭,他甚至感覺自己的聲音都變得缥缈,仿佛不是從自己操縱大腦主觀發出來的,只是聲帶無意義的振動。

游鳴赤紅着雙眼,拽着遲野衣袖的手卻逐漸松開。

緘默許久,游鳴開口,他注視着遲野的眼睛,一字一頓:

“……遲野。你看着我的眼睛,把剛剛的那句話再說一遍。”

遲野深吸一口氣,擡頭看向遲野,平日似醉非醉的漂亮桃花眼此時卻如冰封的貝加爾湖。

“我從來就沒喜歡過你,跟你在一起也只是為了方便給小希治病。”

遲野之前一直不理解為什麽最愛對方的兩個人會用最惡毒的語言去攻擊對方,只要真心相愛,有什麽是不能患難與共的?肥皂劇都是胡編亂造。

他現在卻覺得好像有些懂了,既然要一刀兩斷,就不要留下任何希望。

遲野閉上眼睛——

結束吧。

遲野說完這句話後,游鳴默默無言,時間仿佛凝固成畫卷,只能聽見江水夜浪撫岸發出的濤聲。

“……好。”

不知過去多久,游鳴終于開口,緩緩松了手。

“你走吧……是我配不上你的錦繡前程。”

“……保重。”

并沒有理會遲野的道別,游鳴沒再說話,而是轉身,高挑的身影融入茫茫夜色。

他沒有回頭,仿佛泥牛入海,很快消失不見。

*

離開江灘,遲野走上商業街,揮手叫下輛出租車。

見遲野坐上車後也不說話,臉色更是難看得吓人,司機有些害怕,透過後視鏡問:

“小夥子,這大晚上黑燈瞎火的……你要去哪啊?”

“……江城星漢國際機場。”

見遲野終于開口,确定是人不是鬼,司機松了口氣。

“好咧,麻煩系好安全帶。”

汽車啓動,途徑江城市中心,窗外燈紅酒綠,刺眼的霓虹燈落在遲野左手。

遲野本正倚着靠背,望着窗外渾渾噩噩,卻被中指上熠熠生輝的戒指吸引了目光。

……剛剛怎麽忘記還回去了。

遲野暗想。

他擡手想要把這枚男士鑽戒取下,但這枚普普通通的戒指卻仿佛有着千鈞重般,教他無論如何都無法順利從中指取下。

一滴眼淚落在鑽石中央的海藍色鑽石上,不顧後視鏡中司機驚駭的目光,遲野反手遮住雙眼。

“師傅,錢轉給您了。”

司機猶豫了一下,在遲野打開車門即将下車時,還是回頭問:

“小夥子你……真沒啥事吧?你年紀輕輕的,有什麽困難是克服不了的,可千萬別想不開做傻事啊!”

“謝謝,您多慮了。”

遲野笑笑,司機又是一驚——

眼前的青年列松如翠,臉上帶着微笑,竟絲毫看不出絲毫剛上車時的失魂落魄,仿佛剛剛的一切都只是他的黃粱一夢。

候機廳,帶着兩個保镖的夏長霞推着行李箱,見到遲野向她走來,擡手摘下墨鏡。

“道完別了?”

“嗯。”

“做得好。”夏長霞神色滿意地點點頭,“不愧是我夏長霞的兒子,知道什麽才是明智的選擇。”

夏長霞把手裏的行李箱往遲野面前随手一推。

“喏,你的行李。小希走的特綠色通道,待會頭等艙會讓你們兄妹倆彙合。”

“我已經給你撿拾過了,你之前裝的那些爛衣服媽媽都給扔了……你這孩子也真是的,你是去過好日子,又不是去吃苦,怎麽什麽破銅爛鐵都往裏頭塞,也不嫌累得慌。”

夏長霞漫不經心:“你帶的那些衣服媽媽剛剛都給扔了,好好一個俊俏的小夥子,穿這些地攤貨像什麽樣子?等到到了洛杉矶,媽媽直接帶你去購物中心shopping去。”

遲野皺眉,厲喝:

“……那件卡其色沖鋒衣和那瓶千紙鶴呢?”

見遲野的聲音陡然提高,夏長霞被吓了一跳,不知道這堆加在一起也就剛過千的東西有什麽好值得他如此留戀。

“那件衣服媽媽給你留着在,你這所有的衣服裏,也就這件還算個牌子。”

遲野追問:“千紙鶴呢?”

“扔了。”夏長霞擡手,“就是那個垃圾……”

夏長霞“桶”字還未脫口,遲野卻已扭頭朝着她指着的方向奔去。

在機場廁所旁的垃圾堆裏好一陣翻找,遲野終于找到了那罐星星狀的千紙鶴。

不顧周圍人異樣的目光,遲野站起身,小心翼翼地取出裏面的千紙鶴,又極其仔細地把玻璃罐沖洗幹淨。

認真擦幹玻璃罐後,遲野半蹲在座椅前,正要把那些藍紫色的千紙鶴一點點重新灌進去,指尖沒擦幹的水不小心染濕了一只千紙鶴,遲野連忙用紙去擦,擡手卻發現紙張因打濕而暈出了反面的字。

遲野連忙擦幹手翻過那枚千紙鶴,鐳射偏光紙裏,四年前寫字總愛鬼畫符的少年用自己最端正的字跡寫下【要跟遲野一起看一次日出】,話語的最後,還畫了一個可愛的簡筆小太陽。

遲野一怔,旋即發瘋般地逐一拆開每一只千紙鶴。

【一起看煙花】

【一起去海邊沖浪】

【一起去冰島看極光】

【過一次燭光晚餐】

【養兩只貓】

……

上百只寫滿少年晦澀難言卻真摯赤誠心願的千紙鶴被挨個拆開,遲野快速閱讀着,很快便只剩下最後一個。

遲野捏了下拳頭,用略帶顫抖的手把它輕輕展開——

【在一起,一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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