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初心

初心

巡房完前天夜裏因車禍硬膜外血腫行開顱手術的病人,遲野道:

“頭孢曲松2克加入100毫升生理鹽水靜滴,神經節苷脂40毫克加注射用水溶解至10mg/ml分次肌注,氨甲環酸2克加5%葡萄糖溶液和生理鹽水緩慢靜滴,丙戊酸鈉每日1000毫克,分三次服用。”

“繼續給氧,一級護理,密切監測神志心電和瞳孔變化,再複查一個頭顱CT看有無遲發性出血,如果患者進流食依舊腹部絞痛,口服奧美拉唑抑制胃酸。”

“好。”

ICU病床前,管床護士譚芸一一記下遲野的囑咐。

“還有,”遲野頓了頓,“患者是進城務工的農民工,家裏經濟條件不好,下周如若生命體征平穩,不存在術後感染誘發癫痫等情況,可以和家屬商量,讓他搬去普通病房。”

“哥們,花都快謝了,我可算等到你了!”

遲野剛走出病房,迎面就看見從隔壁監護室巡完另一個開顱術後患者的裴知聿,後者見了他就攬住他肩帶着他往走廊外走。

“……走走走,看看這都幾點了,還加班加點呢?自從黃醫生跟祁醫生跑去上海進修後,咱倆每周都是至少三四天夜班,還老加班加點的看加號,這是逮着咱倆的羊毛使勁薅呢。生産隊的驢都得喘口氣,你還這麽卷搞麽斯。”說到激動,裴知聿沒忍住說起了江城話。

裴知聿沒說錯,如果不是因為另外兩名醫生離院進修,要不然哪有他們兩個三十歲不到的年輕人天天上手術臺,還當開顱手術一助的事?

從男換衣間走出來,二人正巧碰見從女換衣室走出來準備去食堂的林染。

“……遲老師?”看見遲野,林染眼睛一亮。

“咳咳……”裴知聿咳了兩聲,“林同學,你沒看見這裏還有一位仁心仁術的杏林妙手嗎?”

“哦。”

林染擡起眼皮看他一眼。

“裴知聿。”

“……”

三人一齊走在去食堂的路上,裴知聿正色。

“林師妹,我得狠狠批評你。”

“我跟遲野是哈佛的同班同學,甚至我還比他大幾個月,你每次叫他遲老師,叫我就直呼其名,過分了吧?”

林染不以為意,淡淡:

“先不論我是周教授帶,遲老師是我正兒八經的嫡系師兄,周教授欽點讓我把他當小老師多向他請教學習,就論你什麽時候像他一樣靠譜再說。”

裴知聿聞言,兩道刀眉擰在一起。

“我哪裏不靠譜了?”

林染挑眉:“昨天下午開周會才上質控通報警告,您老這麽快就忘了?”

“害——”裴知聿擺擺手,“不就是有一兩份病歷沒寫完嗎?補上不就完事,上周連軸轉了五六天,又是查房做手術,又是坐診看病,大半夜都跑急診會診沒歇着誰能忙得完?又不是神仙。”

林染朝遲野揚揚下巴。

“喏,神仙在你邊上呢。”

裴知聿:“……”

*

在窗口打了飯,三人找了個角落的位置坐下。

“和家屬溝通得怎麽樣?”遲野問。

知道遲野是在問自己今天早上和李建業的兒子李飛宏的溝通情況,林染聳肩。

“遲老師,他們首診是您,老人兒子的脾氣您也清楚,現在還沒同意讓他爹做開顱手術呢,但問說不治吧,又說不行,說他爹一定得活得好好的……老人之前是村裏的村官,估計是在圖養老金。”

“不過遲老師,”林染好奇,“我看老人現在雖然有些偏癱,可神志都還是清醒的。他的情況是一定要做開顱手術,不能保守治療麽?”

“不能。”遲野言簡意赅。

“出血量大,顱內壓高,還有高血壓病史,并且中顱窩底存在大量血腫,随時有發生小腦幕切跡疝的風險,必須要開顱腦內血腫清除、去骨瓣減壓及留置引流管。”

“話是這麽說……可那家夥一看就是個難纏的主。”

回想起早上男人別扭易怒的脾氣和反複無常的話語,林染皺眉,夾起一塊麻婆豆腐放進嘴裏。

“我留了個心眼,用聯合公共系統查了下,他父親明明之前在人民醫院和江城其他好幾家民營醫院都就診過,還跟您說是第一次就診……而且這種嘴裏連句真話都沒有的家屬,讓人怎麽放心?估計這也是其他幾家醫院裏的大夫都沒收他父親的原因。”

“林小同學,你這話說得可不厚道,好像其他醫院裏的醫生都是看碟下菜一樣。”

剛剛一直在悶頭嗦粉的裴知聿終于插話。

“‘無論至于何處,遇男或女,貴人及奴婢,我之唯一目的——為病家謀幸福’。你才大四,不會這麽快就把白袍儀式跟《希波克拉底誓詞》忘了吧?”

“我說得是事實好不好?”林染不滿,“老人的确可憐,可如果他兒子真沒問題,其他醫院的醫生怎麽會不收他們父子,非要拖到現在出血量都快50毫升了還沒醫生接手?”

“像他兒子這種人,手術如果做成了不會感激你,沒做成肯定會帶一圈律師過來醫鬧。腦外科手術因為難度大、風險高、術後并發症多,本身就普遍預後不佳,很多手術就算做成了也會留下偏癱癫痫等一系列後遺症,誰想當被蛇反咬的農夫?”

林染說着,擡頭看向坐在她對面的遲野,眼神期待:

“遲老師,你肯定也贊成我的說法吧?”

遲野卻搖頭。

“我認同裴知聿的觀點。”

“我就說嘛,咱遲大學霸肯定跟我一樣,有一顆高貴無瑕的醫者仁心。”

得了遲野的贊同,裴知聿顯得更得意。

“少往自己臉上貼金了。”林染毫不留情地翻了個白眼。

吃完最後一口三鮮粉,裴知聿放下筷子,挑眉:

“你不是平常遲老師長遲老師短的,奉你家遲老師的話為圭臬,現在怎麽不說了?”

“……”

見林染瞪了自己一眼,桀骜浪蕩慣了的裴知聿少見的正色,緩緩道:

“林小同學,師哥我也不是想說教你,只是我覺得我們做醫生的,穿了這身白大褂,肩上就承擔着救死扶傷,敬畏每一條生命的責任。”

“為什麽會發生一些濫檢查、濫用藥、收紅包、收回扣的個例,我覺得就是因為大家沒有換位思考,很多時候我們只要站在病人的角度上去想,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很多問題都會迎刃而解。例如假設今天的李老爺子是你的長輩,你又會怎麽做?”

“……”

見林染低頭不語,裴知聿剛想再繼續說幾句,就被後者嘟囔着打斷。

“我一邊實習一邊備考都夠辛苦了,還想這麽多幹什麽,我又不是瑪利亞聖母。”

“……我只要對每個接手的病人都認真負責,無愧于我的良心就行,整天代入這個代入那個的我得累死。”

“沒事,實習也就這一個暑假。”

見林染一愣,裴知聿微微一笑。

“——等你碩士或博士畢業規培完轉正了之後,還有得是罪受。”

“……”

*

“話說回來。”

吃過午飯,回門診的路上,林染好奇。

“遲老師,你們倆既然讀得哈佛醫學院的碩博,拿綠卡肯定也不成問題,怎麽想着回國?”

“我回國那是因為我爸——”裴知聿的聲音戛然而止。

“知道。”林染卻淡然擺手,“江城市衛健委書記和隔壁人民醫院副院長家的太子爺嘛,不過可惜,公立醫院沒得世襲制,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

見林染居然如此輕描淡寫地說出了自己的家世,而遲野臉上也毫無驚訝,裴知聿一驚。

“你……你們都知道?”

“大家表面上不說,心裏門清着呢。”林染淡淡。

江城市的醫療衛生服務體系盤根錯節,大家彼此都是老熟人,擡頭不見低頭見,誰沒事找事來開罪他。所以裴知聿上周連軸轉,病歷差了快一半沒寫完也就科室內得了個口頭警告,并且讓他補上意思意思,有仗着副好皮囊風流浪蕩到處沾花惹草的毛病也能被誇成多情潇灑。

“我靠……”裴知聿抓了抓額前的碎發,“我還以為大家都對我恭恭敬敬和和氣氣的,是因為我超凡脫俗的人格魅力呢。”

林染白眼翻上天,話都含在表情裏了。

“雖然你說話難聽,但我還挺喜歡聽的,真誠。”裴知聿面露認真。

林染沒領情:“斯德哥爾摩還是抖M自己選一個。”

“……”

“行吧,那既然你們已經知道了,那我也不裝了。”

裴知聿清了清嗓子,正色:

“我回國的确是因為父母命難違,但我也不想老活在我爸媽陰影下,我就算這輩子沒有一官半職的,難道我就不配當一名術德雙馨的外科醫生了?”

“更何況我本來就喜歡幹臨床,我沒學我爸媽的骨外,又故意沒回人民醫院轉而來咱濟和,就是因為想擺脫他們的陰影。如果我待在人民醫院裏,那我頭上的帽子就永遠是‘xxx和xxx的兒子’。”

“不過我現在也有點後悔當時為啥沒學骨外的。”裴知聿摸了下下巴。

“骨外做手術大刀闊斧的,錘子榔頭鋸子齊上陣,流血了血管鉗一夾,雙極電凝都不消,再一縫合包紮,哐哐幾下就完事了,術後恢複也不難,并發症也少,錦旗一擺就是一排。哪像咱腦外幹得都是精細活,一臺開顱手術一做就是一上午不吃不喝,人直接累成黃花菜。”

“悠着點說話。”

見裴知聿疑惑看向自己,林染瞥他一眼。

“骨外的醫生勁大,你可打不過。”

“……”

“林小同學,那你呢?”裴知聿問,“你又為什麽學醫。”

“說實話,沒什麽原因。”林染攤手。

“我學醫純粹是當時高考的時候超常發揮,爸媽覺得我去科大讀我想學的化學專業太浪費,又覺得醫生,尤其外科醫生賺得多,林大夫,名頭說出去也響亮,就讓我學醫。我也覺得當外科女醫生挺酷,就學了。”

裴知聿嘴角抽了抽:“……你這原因還挺随意。”

“遲老師你呢?”擡眸望向遲野,林染問。

“聽說你媽媽是美國出名的外科女醫生,繼父更是業界泰鬥,你學醫的理由是不是也是想着子承父業?”

遲野腳步一頓。

“怎麽了?”見遲野突然停下腳步,林染連忙上前關切。

“……沒什麽。”遲野重新跟上二人。

“我學醫不是因為長輩,而是因為我妹妹小希。”遲野頓了頓,“……她和一諾一樣,都是神母患者。”

“只是她發現得晚,發現時就已經是三期,在國內治了五年,又帶她去美國治療,但她還是在一年後去世了。”

遲野的語氣聲調都極度平靜,可聽見他的這番話,從未聽他提起過往事的林染和裴知聿雙雙愣怔。

林染張了張嘴想要安慰他,卻又不知該從何說起,話到嘴邊還是變成了一句道歉。

“抱歉……”

沉默良久,遲野才擡頭,濃密修長的睫毛覆蓋住他大半眼球。

“我竭盡全力,用盡一切現有的治療手段直到她生命最後一刻,卻還是沒有成功,并且……讓她走得并不快樂,甚至是痛苦。”

“醫學終究是有限的,不可能從死神手裏搶人……我知道手術臺上不可能不死人,但只要在我能力範圍內,我不想放棄任何一個病人。”

“因為我看到他們,都會想到小希。”

“……好吧。”

正巧走到科室門口,推門而入前,林染嘆了口氣。

“我待會再去和患者家屬溝通……遲老師你放心,說服那家夥的事就包在我身上。”

從更衣室換好白大褂出來,三人正要一塊回門診,裴知聿壓低了聲音向遲野道:

“哥們,你下午下了班有時間不……和你商量個事兒。”

“什麽。”

“六點有個醫藥健康産業共促醫企合作的會,不像高峰論壇那麽學術,也不會有什麽勾心鬥角,內容應該蠻水的,就是拉拉醫藥項目展望一下未來走走過場,頂多和最近市政府計劃要建的創新産業園談下合作,多我一個小喽啰不多,少我一個不少。”

“院裏本來是讓我跟着林主任還有馬處長一塊去,但我……你也知道,我去了周圍一堆叔叔伯伯七大姑八大姨的過來噓寒問暖,多尴尬,所以想讓你代我去。”

“你臉皮都厚得能築長城了,還會覺得尴尬?”林染無語,“不就是想跟最近新談的女朋友卿卿我我嗎?直說不就行了。”

“我就算去約會又怎麽了?一沒偷二沒搶三沒犯法的。”

裴知聿理直氣壯,反過來瞥林染一眼:“反倒是你嘴巴這麽毒,當心以後嫁不出去當老姑娘。”

“嫁不出去就嫁不出去呗。本姑娘有錢有顏有學歷有工作,非要男人幹什麽?以後你們都忙着賺奶粉錢,我攢夠了錢就包一背環游世界去,順道再當當無國界醫生,拯救還在戰場上水深火熱的世界人民。”

林染眼鋒一擡,學着裴知聿剛剛的語句:

“反倒是你這個想給每一個女孩子一個家的花花公子可要當心——欠下的桃花債可都是要還的~”

“別瞎說。”裴知聿正色,“我從來沒有也不會腳踩兩條船,更不會坑蒙拐騙,我可是有道德有原則的人。”

“切……”林染不以為然,“不犯原則性問題有什麽值得炫耀的。”

“男人不自愛,就像爛、白、菜——”林染故意咬重尾音。

在倆人鬥嘴鬥得不可開交的時候,遲野應聲:

“行,位置發我。”

“……謝謝兄弟!”

裴知聿大喜,一把摟住遲野的肩,在他耳邊說:

“這次我是認真的,等下周排班出來,周末倘若得空,咱高檔酒樓走起,絕對請你豪華大餐吃個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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