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吻

因為跟患者家屬動手,周一早上開例會和死亡案例讨論會的時候,院裏對此下了全院通報批評,扣了遲野這個月的獎金,十大傑出青年的評獎評優也暫時取消,重新換了一個人報上去。

散會重回科室,路上碰上林染,遲野皺眉:

“下次不能再這樣。”

知道遲野指的是周五晚上自己喝得爛醉如泥的事,林染有些心虛。

“這不是因為有遲老師你在嘛……”

“我也是男人。”

目光緊盯着林染,遲野神色依然嚴肅。

“……好吧。”林染垂下頭悻悻,“……我知道了,下次絕對不會再這樣了。”

回到神外科,見林染對着桌上的一沓病歷發呆,依舊和周五一樣,一副蔫了吧唧無精打采的模樣,遲野把其中一罐咖啡放在她桌上。

“……啊,不好意思不好意思……遲老師我這就去工作。”

看着突然出現在視線內的一罐雀巢,上班溜號又被對方抓了個正着,林染連忙起身道歉,抱着病歷本和聽診器就要去查房。

“等等。”

遲野叫住慌慌張張就往外跑的林染。

“心裏還不舒服?”

“嗯……”

垂下的眼睑和纖長的睫毛覆蓋住林染的大半眼球,她平日裏明明是那麽讨厭天天跟自己吵得不可開交的裴知聿,可真少了對方的喧嚣……并且還是因為那樣的原因,她心裏反而有些不大舒服。

“遲老師……”眉睫如蝶翼般微顫,林染輕輕,“……我心裏很難過,也開始迷茫我學醫的意義。”

“你的職業生涯才剛剛開始。”遲野道,“在你行醫的幾十年光陰裏,你會遇到無數個病人,在和他們打交道中不斷尋找并擴展你想要的意義。”

“可是……”林染咬了下嘴唇,聲音有些發顫,“……明明裴知聿跟林主任不存在醫療操作失誤或不當,病理科的病理解刨結果也顯示患者的死因與腦部手術無關,可他們還是暫時被醫院停了值班,我、我……”

“……凡事都要這麽小心翼翼,生怕行差踏錯就萬劫不複,還讓醫生怎麽放開膀子治病救人?”

“就像醫護工作者中也照樣存在一小部分害群之馬一樣,患者自然也一樣。”

遲野緩緩。

“雖然說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可無論任何時候,以點帶面永遠都是錯誤的。”

“……嗯。”擤了擤鼻子,林染帶着鼻音悶悶,“……我知道。”

沒有再跟對方說“你想因為你,又拯救了多少生命,救多少家庭于水火”之類高大上的空話,遲野只是把那罐咖啡再次遞給她。

時間是最好的良藥,無論是什麽都需要時間來消化和成長。

“走吧,我跟你一塊去查房。”

“……謝謝。”

猶豫了一下後接過遲野手中的咖啡,林染正還要說些什麽,緊急廣播卻驟然響起。

“多發傷會診,請腦外科、胸外科、骨外科、醫務部至急診搶救室會診……多發傷會診,請腦外科、胸外科、骨外科、醫務部至急診搶救室會診。”

*

遲野和林染趕到急診室的時候,患者已經被從救護車的擔架上過床到了搶救床上。只見他渾身上下鮮血淋漓,不光是上衣的T恤和褲子,甚至連運動鞋和頭發上都完全被汩汩噴出的鮮紅打濕,全身上下找不出任何一處幹淨的地方。

注意到男人手臂上的兩條青龍,林染瞪大眼睛:“傅明朗……?他不是昨天下午才剛出院嗎!?”

林染還在愣神,急診醫生已經用剪刀剪開他的衣褲,只見男人的左腿、髋骨、小腹、胸口、額頭上皆有傷口,尤其是頭上的槍傷洞口更是皮肉外翻,血流如注。

“706代血漿500毫升快速靜滴,再開一條靜脈通道……200毫克多巴胺加入5%250毫升生理鹽水每分鐘20滴靜滴,腎上腺素1毫克肌注。”

“……準備氣管插管……血型、血常規、血氣分析、凝血功能全套,快!”

“光反射消失、患者壓眶無反應……刺激四肢不動,雙瞳孔等大,直徑4mm。”

“遲大夫。”見遲野走上前,急診科醫生連忙讓人把剛拍的顱腦CT拿給他看。

“……火器型顱腦損傷,右側額葉、腦幹多發腦挫裂傷伴周圍水腫,第三、四腦室內積血,蛛網膜下腔出血,右側硬膜下血腫,射入口有金屬異物和碎骨片存留,腦脊液漏,多處頭皮挫裂傷,枕部皮下軟組織彌漫性腫脹。”

“其他的CT呢?”

急診科醫生沒說話,只是指了指貼在一旁觀片燈上的另外四張CT,遲野越看眉頭皺得越緊。

“……左側8-12肋骨骨折,開放性氣胸、左下肺少許挫裂傷、雙肺下葉墜積性炎症,雙側腹部嚴重擦傷及皮下瘀血,雙側骶髂關節可見斑片狀異常信號,骶骨左側、左側髋臼前緣、恥骨上下支骨折,右腿右臂開放性骨折唉……”

前來會診的骨外科主任嘆了口氣搖搖頭,他雖然什麽都沒說,在場衆人卻都明白他的意思。

“……血壓60/40mmHg,心率140次每分鐘,呼吸35次淺快……患者發生室顫!”

“除顫儀。”

急診科大夫上前拿起除顫儀,示意其他人讓開。

“200瓦秒。”

“……再來一次。”

“300瓦秒。”

……

“林染。”

見林染在急診科醫生已經進行了三十多分鐘的胸外按壓後沒有恢複呼吸心跳後,又按壓了将近半個小時幾乎快要把他剩下的肋骨也摁斷,遲野叫她:“夠了。”

遲野擡頭看鐘。

“……死亡時間,11點15。”

被遲野從搶救床邊拉開,林染的眼淚瞬間就下來了,遲野把她帶到一旁的座椅上,從兜裏摸出一包餐巾紙遞了過去。

林染哭了很久,或許是把當年收到父親骨灰盒時的那一份也一齊哭了出來,等她擦幹眼淚接過遲野遞來的熱水站起身時,一行身着警服的警察卻推門走進急診。

看見突然出現在面前的警察,林染疑惑。

“你們是……?”

為首的警官沉默了一下,片刻後才開口,目光看向一旁搶救床上的傅明朗。

“……他是我們的戰友。”

“……!?”

警官并沒有再過多解釋,只是繞過瞪大雙眼不敢置信的林染,走到搶救床前。

“……敬禮!”

警官身後跟着的其他警察紛紛舉手,短暫的沉默後齊齊行了個标準的軍禮。

從急診室出來,在回腦外科的路上,遲野和林染跟得到消息後匆匆趕來醫院的關柔在走道拐角撞了個正着。

看見對方手裏握着的那張居民死亡醫學證明書,林染張了張嘴,想要安慰對方卻半天不知該從何開口,最後只能小心而生硬地憋出一句:

“節哀……你……你別太難過,你丈夫知道了肯定也不希望你這麽難過……”

“……嗯。”

關柔垂下眼眸,臉色卻是慘白。

“這個……是我從搶救室出來的時候看見他無名指上戴的。”

林染說着,把那枚婚戒遞還給關柔,後者一怔,竭力壓抑的眼淚在接過那枚熟悉的戒指時順着韶秀的臉龐滑落。

林染把遲野剛剛給自己用剩下的那小半包紙遞了過去,關柔擡手擦去眼角的淚水。

“……我跟明朗從小青梅竹馬,兩小無猜,我還記得小時候玩警察抓小偷的游戲的時候,他就特別喜歡當警察,甚至還為此跟別的男生打過架。”

關柔緩緩,擡頭望向醫院窗外正青蔥的梧桐樹。

“……我會照顧好二老,還有他的弟弟妹妹,然後去全世界旅游,繼續完成我們在婚禮上定下的環球旅行的心願。”

“你還這麽年輕,沒必要……”

林染猶豫着,話到嘴邊卻又不知道該怎麽繼續說下去。

關柔搖搖頭:“穿着雪白的婚紗嫁給他,是我在小時候玩過家家時就許下的心願,美夢既然成真,我将永遠會是且只是他的妻子。”

“守一人而終在這個時代或許有些過時,但至少我敢肯定,我這輩子都不會再愛上別的男人。”

關柔聲音輕輕,語氣卻很堅定。

“……我的丈夫永遠只有傅明朗一人。”

“其實他從小就一直是我的小跟班,我讓他往東,他絕不敢往西,對我百依百順,有求必應。”

提起兒時,關柔目光柔和,轉盼流光,原本蒼白如紙的臉頰也終于染上幾分血色。

“我其實有無數次可以阻止他……但我沒有。”

“為什麽?”林染疑惑。

關柔擡眸看她。

“姑娘,你應該還沒談過戀愛吧?”

“這……這有什麽關系?”林染臉有點紅。

“真正愛一個人是放手成全他想做的事情。”關柔道,“……在他跟我說出‘以身許國,再難許卿’這句話的時候,我就知道遲早會有這一天。”

關柔擡頭,春山淺黛,海棠醉日,她的眼神如往日一般溫柔,一如在病房裏緊緊握住丈夫的手時。

“我很愛他,他也很愛我,我們是彼此這輩子唯一的夫妻——”

“……這就夠了。”

“謝謝你們。”

在林染和遲野對視一眼,心裏五味雜陳着轉身準備離開時,無人的樓梯拐角,關柔再一次叫住了他們。

“……謝謝你們還記得他,記得他的名字,并竭力搶救他。”

關柔彎腰,朝二人深深鞠了一躬。

“他叫傅明朗,光明磊落的明,朗朗乾坤的朗,是一名光榮的緝.毒.警察。”

*

“……”

回到住院部,站在剛清空還沒有患者搬進來的11床,林染沉默着,靜靜聽着病房電視機裏正在播放的警方破獲一宗特大跨境販.毒案件,抓捕嫌疑人97名的新聞。

簌簌落下的眼淚打濕了雪白的床單,遲野走到她身後。

“11床下午馬上又會有病人住進來,你覺得你現在這樣能夠對新入院的患者負責麽?”遲野沉聲。

“遲老師,我知道……我只是……只是……”

用手胡亂擦拭着臉上的淚痕,她的眼睛早就已經腫成了兩個紅核桃,可就像是感覺淚腺壞掉了一樣,林染依舊在止不住的落淚。

“……我知道我很口是心非,嘴上說着不在意,代入這個代入那個我會累死,但其實……我做不到……我真的做不到!”

林染知道自己這樣或許不算是一名專業而理性的醫生,可看着鮮活滾燙的生命在眼前流逝,她完全無法做到心如止水,裝瞎作啞。

“……我還對他說了那麽多難聽的話,遲老師我真的……我真的好蠢啊!自以為是地以為眼睛看到的所有就是真相……”

“很多時候人們自以為看見了真相,但那其實只是管中窺豹。”

“每個醫生心中都有一塊墓地。”左手插在白大褂口袋,遲野擡眸,“……我們真正該做的,就是記住這塊墓地,然後再用它去救治更多患者,對經手的每一位患者負責。”

遲野說着,他拿着傅明朗的病歷底單,将它折成一只千紙鶴。

“你跟我來。”

因為好奇,林染停止了啜泣,眼裏充滿好奇地看着遲野走到辦公室後的動作。

走到書櫃前,遲野從最頂層拿出一個星星形狀的透明玻璃罐,罐子裏已經裝了四分之一的千紙鶴,遲野擡手,把這只寫着傅明朗名字的千紙鶴同樣放了進去。

“這是周主任教給我的。”遲野看向臉上寫滿訝然的林染,“你既然一直叫我老師,那我現在把它再教給你。”

遲野注視着眼神驚異而懵懂的林染緩緩。

“你并沒有把那些逝去的患者遺忘,他們只是以另一種方式繼續存在于你的職業生涯。”

*

走出辦公室,看見游鳴正拿着檢驗報告單站在門口排隊,遲野問:“一諾的報告?”

游鳴:“……嗯。”

“周主任下午不在。”遲野道,“如果你不介意的話,可以給我。”

“……”

辦公桌前,看完游鳴遞給自己的檢查化驗報告單,遲野道:

“L2低危,無遠處轉移,骨髓血液幹淨,基因檢測無異常,先上2到4個療程的化療後再根據情況擇期進行腫瘤切除……你們現在應該也是在準備先上三天的化療吧?”

“……嗯。”

“好。”遲野颔首,“抑制期密切關注中性粒細胞數量,及時打升白觀察血象,血象恢複後再進行二療,無腦部中樞神經轉移,暫時不需要神經外科介入。”

見游鳴拿着報告單站在原地沒動,遲野從轉椅上站起身,擡眸看他:“還有什麽事嗎?”

“你剛剛在病房和辦公室裏跟林染說的話……”游鳴頓了頓,“我都聽到了。”

遲野皺眉:“什麽?”

“……‘人們自以為看見了真相,但那其實只是管中窺豹’。”

“遲野。 ”

注視着遲野近在咫尺的眼睛,游鳴啞聲:

“你當年和我分手……或者說甩了我,到底是為什麽?”

“……”

遲野沉默。

——太久了,七年前的事情實在是太久太久,久到他都快要把自己當時的心情忘記,久到他不知道該從何處說起。

“……因為小希。”

沉默良久後,遲野才重新開口。

“當時我母親回國直接帶走了小希,我放不下,或者說不可能放下她,讓她孤身一人跟着夏長霞遠赴異國……而且,國外的醫療水平确實對小希的治療更好。”

游鳴擡眸:“小希比我更重要。”

遲野沒說話,算是默認。

“——所以你就什麽也不跟我解釋清楚就直接把我甩了,留我一個人在國內面對所有一切的爛攤子。”

注視着遲野烏檀墨翠般的眼睛,游鳴咬牙,嗓音喑啞,遲野注意到他的眼眶紅了。

遲野當然知道他這些年受的苦——換而言之,又怎麽可能不苦?

一夜間父親破産锒铛入獄,從富二代變成罪.犯的兒子,後來替父還債減刑,父親在監獄中病逝,又從零甚至從滿身罵名開始一步步铤而走險一路走到今天的位置……其中随便任何一件事情單拎出來,都足以徹底壓垮一個人。

“嗯。”

眼睑低垂,遲野沉聲。

“我誰都可以放下、可以抛棄,但我不能放下她。”

“而且,”遲野頓了頓,眉睫随之微顫,“……夏長霞也沒說錯,去美國深造對我而言确實是那時最好的選擇。”

“遲野……”

長久到幾乎讓人窒息的沉寂後,游鳴笑了,他的眼角更紅了。

“你真的……”游鳴搖頭苦笑,“我有時候反而不希望你這麽誠實——”

“……你——!”

遲野還沒來得及再說話,嘴唇就已經被對方堵住。

“一諾唔……”

唇齒分開換氣的一剎那,遲野壓根來不及再說話,說你現在有家庭有小孩,就又被對方揪住衣領再次咬了下去。

年少的吻青澀而稚嫩,處處透着少年對待心上人的小心翼翼,并且絕大多數時候都是遲野在主導,但這個吻卻極其霸道,讓他沒有任何招架的餘地。甚至辦公室的門都沒有鎖,如果此時有人推門就能看見這幅場面。

就像遠古時懷疑對方嘴裏有沒有偷藏食物時而做出的檢查動作一樣,野蠻、赤.裸、粗暴,攻城略地,長驅直入——

與其說是在表達愛意,不如說更像猛獸的撕咬。

這個吻實在太久太久,久到遲野以為自己會窒息。

等游鳴松開他的衣領時,遲野只覺頭昏腦漲,嘴唇更是火辣辣的一陣疼。

鹹腥溫熱的液體順着嘴角流淌,遲野擡眸朝對方看去,發現游鳴也沒好到哪去——他的嘴角也磕破了,嘴唇上全是傷,唇齒間滿是鐵鏽味,甚至糊到分不清到底是誰的血,不知道的會以為他們倆剛剛動手打了一架,雙雙狼狽得要命。

兩人各自大口喘息着,游鳴伸手,指尖撫過遲野發腫的嘴唇,最後停在他嘴角邊自己的血,笑了。

“恨也好愛也罷……”

“遲野——你這輩子別想逃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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