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章

第 13 章

弦月淺淡,夜風習習,袅袅的雲縷在月下幽幽劃過,滿是連連荷葉的池塘水倒映着天空的景致。

池塘周圍亮着燈燭,徐琬琬半倚在亭中的竹椅上,一旁的小案上零散零散地放着一二酒盞。

她屏退了身邊伺候的一應人等,只獨自在此望着月色與小池。

劉媽媽站在遠處,朦朦胧胧地望着亭中的人,猜不透她在想什麽。她不知徐琬琬在煩擾什麽,也不知徐琬琬身上的奇遇和壓在心上的重事。

今日廳中宋蘊真到底與徐琬琬說了什麽,除了屋中兩人也再無人知曉。

徐琬琬輕“唉”了一聲,帶着數不盡的失落,端着酒盞飲了口桂花釀,那時前兩年劉媽媽親自摘了遙珈山間的桂花釀成的。

她從宋蘊真處得知,他将夢中所見一切都盡數記述于話本中,話本中沒有的也是他不知的。

《鴛鴦錯》中有關周珉的片段她已是翻來覆去看了許多遍,她終究未能從中看出緣由。

徐琬琬嘆了嘆,她本以為找到寫話本的端陽子,便能知曉周珉前世行事的緣由。只是到頭來卻是一場空。

“真沒用。”她輕聲罵着自己,聲音中帶着幾分委屈與懊惱。

算着時日,明日便是春闱放榜的日子,今生若與前世無差,周珉便是此屆會試榜首……

她膝上放着那冊《鴛鴦錯》,手臂搭在旁邊的小案上,下巴抵在手背上,一杯一杯地飲着壺中的桂花釀。

徐琬琬從未想過自己也有借酒澆愁的一日。她恐懼于周珉的陰毒狠辣,痛恨于他的恩将仇報。

想要阻止将來周珉對徐家的行徑,可周珉于她,便如擋在她前路不可逾越的大山,令她望而生畏。

被困在侍郎府的靜思院三年,她不是沒想過要将周珉對她兄長的算計告訴家中人,可是劉媽媽和她的陪嫁皆折在了此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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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面讓在長安的兄長和嫂嫂相信她已纏綿病榻,一面又以兄長一家的性命威脅她安分。

——“在這長安城中,想要一個賦閑在家的瞎子消失由許多種法子。琬琬姑娘覺得,你那眼瞎了的兄長能僥幸躲過幾回?”

徐t琬琬依舊記得,周珉舒朗的面上帶着溫和的笑,可從他口中說出的卻是叫人浃髓淪肌的寒涼。眸中的認真與警告無一不昭示着他的話并非玩笑。

徐琬琬輕輕寒顫,擡手又倒了一盞酒,白皙的面頰上帶着毫不掩飾的苦笑。

枉她重活一世——

“竟是連周珉那麽做的緣由都找不到。”

她低聲呢喃着,糯糯的語調上沾染了幾分惱怒。

她重重将酒盞拍在一旁的小案上,不知是在氣自己還是旁人,酒盞跌在一旁,轱辘着滾到了地上,便像是她仿若沉入海底的心。

徐琬琬失神地看着落在地上,碎了一地的白瓷酒盞,腦海中不由浮現宋蘊真今日離開時所說的話。

——“如若尋不到那位周公子與徐家的仇怨,徐家得那結局會不會是朝堂紛争?”

這是徐琬琬未曾想過之事,也是徐琬琬自己想不出來的事。

并州遠離長安,徐琬琬不過是小小太守之女,朝堂上的暗流湧動哪裏是徐琬琬能夠洞察的?

徐琬琬目色迷茫地望着地上的酒盞,心中不禁懷疑,前世徐家的劫難當真只是周珉的诟害嗎?如若不是,她當真能夠阻止嗎?

無能為力的挫敗感從心底升起,盈盈的眼眸處泛着殷紅。

她牛飲着度數不高的桂花釀,酒香回甘,她只覺眼前出現一片虛影,目光觸及之處是一雙黑色的靴子。

徐琬琬愣了愣,後知後覺地擡起腦袋,便看見謝斐負手站在亭子下。她不禁搖了搖腦袋,莫不是酒後的幻覺?

看着謝斐愈加沉沉的面色,徐琬琬眨了眨眼。

“你飲酒了。”

他的聲音涼涼的,激得徐琬琬一陣清醒,但也只是一剎,她便又被溺在濃濃的桂花釀中。

徐琬琬終于知道,為何世人愛借酒消愁,原是真的有用的。

恰如她此時,腦袋一片暈暈乎乎,已經快記不起自己因何煩擾了。

夜幕籠罩之下整個別莊都是一片靜幽。

謝斐直直站在徐琬琬面前,他靜靜地看着她,徐琬琬仰着腦袋,朦朦帶着水霧的眸子一瞬不瞬看着他,眼中沒有了那一絲刻意的疏遠。

“你醉了。”

他毫無起伏的語調中帶着肯定。

謝斐的眼中藏着幾分徐琬琬看不懂的情緒。他依稀記得那個夢中,徐琬琬也曾誤飲過酒。

她那時喝的是窖藏的烈酒,只喝了一杯,便醉得分不清東西南北。

醉了酒的徐琬琬便像是黏人的貓仔,聲音細細柔柔的,帶着醉意的尾調便像是小貓叫喚般撓人。

徐琬琬看着不知在想些什麽的謝斐,黑黑眼瞳亮得驚人,她倏地站起身來,幾步上前撲在謝斐懷中,謝斐下意識扶住了她的雙臂。

細瘦,好似輕輕一掰便會掰斷,叫他不敢多用一分力氣。

“我沒醉。”她昂着頭滿是認真地看着他,口中低聲呢喃着,“長風……”

謝斐心頭顫了顫,夢中的徐琬琬也是這般喚着“長風”,缱绻眷戀,萬千情意好似藏也藏不住。

他下意識低頭望向她,幾乎不曾反應便低聲應道:“琬琬……”他神色一滞,臉色難看起來。

謝斐真切地見過夢中徐婉婉與“長風”的一切,即便失憶的長風就是謝斐,可在現世中他始終不覺得,自己會成為那個夢中低入塵埃的“長風”。

謝斐不會喜歡徐琬琬。

他輕輕扯着她,拉開了兩人之間的距離。

徐琬琬帶着幾分不滿,控訴地望着他。

謝斐低了低眸,有些不自然地瞥開與她對視的雙目,啓唇問道:“為何獨自飲酒?”

徐琬琬醉得愈發不知今夕何夕,她只望着謝斐,熟悉的遙珈山,熟悉的池塘,還有塘邊的小亭子。

她對着謝斐笑了起來:“長風,父親母親最是疼我,他們會同意的。”

徐琬琬說着前世她向父母親坦白前,謝斐背着她從後山下來時,她對他說的話。

謝斐心神一震,目光緊緊鎖在徐婉婉身上,眸色晦暗不明,如同不可預測的旋渦,他望着徐琬琬的眼,仿佛要将她吸進去。

他不動聲色的問:“同意什麽?”他鳳眸狹長閃過一絲微光。

徐琬琬,你是不是也夢見過未來之事?

“自然是同意你我的婚事。”

少女輕飄飄、柔綿綿的一句話便如一聲驚雷在謝斐的心原上轟然炸裂。

他呆滞了一瞬,徐琬琬再一次上前,将腦袋埋進了謝斐懷中,如撒嬌的小貓般腦袋蹭了蹭他的前襟。

謝斐猛地低頭,卻只見她毫無防備地環着他的腰身,甚至安心地閉上了眼。

他記得夢中醉酒的“徐琬琬”最是乖巧,不吵不鬧,只抱着“長風”便會安靜睡去。

謝斐攔腰抱起她,将她安置在亭中的竹椅上,她緊緊地攥着他的衣袖叫他輕易離去不得,他索性坐在一旁,望着安然睡着的女子。

徐琬琬也知曉夢中之事,或許她如他一樣是在夢中見到。

“無怪乎你在救我後對我如此避之不及。”謝斐擡手挑開徐琬琬遮擋了雙眸的碎發,“莫不是良心發現?還是怕了我那句賭咒?”

其實那句“千百倍奉還”的賭咒也不過是夢中那個謝斐滿是不甘的狠話。

謝斐深深看了一眼徐琬琬,亭子周圍暖黃的燭火伴着月色,映襯着女子白皙無暇的面頰。

聽着身後從遠處傳來的動靜,他收回了被徐琬琬攥着的衣袖,閃身藏進了夜色中。

徐琬琬迷迷糊糊睜開眼,便只見劉媽媽站在她面前。

-

待到第二日,她從醉酒的滋味中醒來,已是日上三竿,腦袋陣陣鈍痛。她似是想起什麽,睡意朦胧的面容上劃過一絲慌亂。

昨夜她只以為在亭中見到謝斐不過是夢中之事,她下意識便将他當做了前世的長風,像是回到了前世離開別莊、回太守府前的那日晚上,她不由地松懈了心防。

什麽求得父母親同意,什麽婚事,她竟是毫無防備地全告訴了謝斐。可今生她與謝斐除了初時一來一回的救命之恩,便再沒有了旁的聯系。

徐琬琬将小臉埋進錦衾中,好似十幾只兔子同時在她心上蹦跳。她酒醒後,她清清楚楚地記得,那并非一場夢。

“不該如此的。”徐琬琬不該對謝斐說那些話的。

得以重活已是她莫大的幸事,她不該再在心底奢望能如前世得他一片真心。

她心底紛亂如麻,心底生出了一絲想要落荒而逃的沖動。

“春溪。”徐琬琬定了定心神,從被子中擡起臉,輕聲喚着。

春溪聽這聲音推門進來,伺候着徐琬琬洗漱更衣。

徐琬琬坐在西窗便的梳妝臺前,心不在焉地選着今日的釵環。

春溪關切問道:“姑娘怎麽憂心忡忡的?”

徐琬琬怔愣着回過神,她低斂着眉目,輕輕搖了搖頭。

春溪見她不願多說,便也不敢多問,便與她說起了秋池之事。

“奚先生為她保下了這一胎,只是她如今沉默寡言了許多,再不似從前了。”她輕嘆着,“我昨日去看她,她要我替她再謝過姑娘,她說,往後只要姑娘需要,刀山火山她願往。”

徐琬琬輕輕“嗯”了一聲,只說道:“你且讓她在這莊上安心住下便是。”

她從妝奁中取出一支翠玉珍珠步搖簪在梳好的如意髻上。望着銅鏡中自己面上清晰可見的愁容,一時默然。

徐琬琬依舊在想昨夜她對謝斐說的那幾句話,她努力回想着謝斐昨夜的神色,他好似沒什麽驚訝,淡淡的神色沒有一絲變幻,就好像他什麽都知道一般……

徐琬琬心間驀然一陣遲疑彷徨,她沒敢往深處去想。那一絲想要逃跑的心緒紮進了她心底。

“春溪,你過會兒便去遣人套車。”她突然開口道,“我今日要回太守府。”

春溪一下子沒反應過來,她“啊”了一聲,有些疑惑地看着徐琬琬,不明白她為何忽然要回太守府。

徐琬琬倏地起身:“你現在便去,讓素瑩與劉媽媽說一聲,我們回府住些時日,不必收拾東西。”

春溪輕蹙着眉,見徐琬琬積蓄在眼底的急切,沒有多問便應聲前去按着她的吩咐做事了。

徐琬琬站在窗前望着院中匆匆綠蔭,天上幾片厚重的雲壓在空中,就好似壓在她心上的許多事,她緊抿着唇,神色中沾染了幾分無措。

她知曉謝斐縱然怨她,卻不會遷怒徐家。可只要想到當日她對他的惡言相向,她便不敢再見到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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