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001
秀江三月,已是春初,空氣中卻滿是着料峭的氣息。
唐星在男廁的隔間裏,校服外套被兜頭潑下的涼水淋得濕透。水珠順着劉海淌在臉頰上,冷得她連牙關都在發顫。
“好了,今天就到這兒吧,這次的男廁一日游,夠她難忘的了。”隔間外響起冷漠的女聲,夾雜着幾道幸災樂禍的哄笑和嘲諷,漸漸遠去。
她眼眶中水汽氤氲,似有什麽在打着轉,但她死咬着下唇強忍着,用力撞了撞隔間的門,沒撞開,外面被拖把杆給抵住了。
她把書包從隔間上空扔了出去,只聽“啪”一聲,書包落地。緊接着,她一手抓着隔板一側的挂鈎,一腳踩在馬桶蓋上,艱難地将另一只腳踩上隔間門鎖的位置。就在她将重心移向門板,試圖将另一只手扳住隔間的門板上方時,挂鈎因承受不住她的重量整截地被拗斷。
她幾乎失去平衡,本能地用盡全力将整個身子往門板的方向一撞,雙手恰好扳住了門板的上方,胳膊被門板的毛刺劃出了一道口子,有血星子滲了出來,她疼得倒吸了一口涼氣。
她估測了一下門板和地面的高度,當中沒有任何可以落腳的地方,只有剛才她扔下的書包。
她極緩慢地調整了身體的方向,咬着牙用力扳住門板,待雙腳離地面最近的時候,猝然放開手,整個人便掉了下去。
正在這時,窗外傳來下課鈴聲,走廊上滿是學生跑動的動靜。
腳底傳來骨裂般的痛,唐星無暇顧及,強忍着站起來。
這時,有人徑直推開了廁所的門。那人高高瘦瘦,一頭清爽利落的短發,陽光從他身後透進來,将他的側臉勾勒的異常柔和。
唐星認出,那是她隔壁班的同學嚴煦。
她渾身濕透、手臂淌血的狼狽樣子沒有一絲防備地全然暴露在他面前。
她清晰的看見,男生好看的眉眼微蹙了一下,然後以極快的速度退了出去并将門重新關上。
接着,她聽到外面傳來男生清淡的嗓音:“這層的廁所壞了,你們去別的樓層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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耳畔充斥着其他男生亂哄哄的抱怨,唐星手中抱着書包,腳疼得再也支撐不住,癱坐在了地上。
不知過了多久,上課鈴聲響起,外面的聲響漸漸靜默。
廁所的門再次被打開,男生緩慢地走到她的跟前,向她伸來一只手……
……
“鈴鈴鈴”,一陣電話鈴聲将唐星從睡夢中驚醒。
剛一接通,那邊就傳來了一道陌生的中年男聲:“是唐星嗎?我是《紅雲在線》的主編郭巷。”
唐星一個激靈坐了起來:“是的……我是,郭主編您好。”
“你是今天報到沒錯吧?人到秀江了嗎?”
唐星愣了愣,她是一周前收到的紅雲傳媒通知,通過中介匆匆租了個房子,就在秀江住下了。
通知上寫的報到時間是早上10點,她低頭看了下手機時間,還是上午7點40。
她斟酌了一下:“我已經到秀江了,打算等一會兒就過來報到來着。”
郭巷的聲音格外不好意思:“是這樣的,今天在秀江法院有個公開庭審,原本的專線記者出了點意外,部裏暫時派不出別的記者,能麻煩你去一下嗎?”
“好的,沒問題。”唐星伸手從床頭摸了一支筆和一本本子,“時間和具體地點是?”
“時間是今天上午10點,地點定位已經發你手機上了。”
“好的。”唐星用肩膀夾着手機,歪着腦袋記了個時間,“那有聯系人嗎?”
“到了那邊,你聯系一個叫宋朝陽的檢察官就行,他的聯系方式,我也發到你手機上了。”
唐星應了聲“好”,挂斷了電話。
她起身拉開窗簾,陽光頓時鋪滿了整個卧室。入夏後天氣有些悶熱,她在衣櫥前猶豫了一下,最後挑了一件白色的中袖T恤,袖長剛好能把手臂一側的疤痕蓋住。
秀江法院位于秀江市的最東端,和唐星住的地方距離有二十分鐘車程。
當唐星趕到法院時,庭審還沒開始,但旁聽的人已經大部分入席了。
唐星在審判庭外撥通了宋朝陽的電話:“請問是宋檢察官嗎?我是《紅雲在線》的記者唐星,我已經到法院了,請問……”
“啊……不好意思,唐老師!”那頭傳來年輕男子急促的道歉,“我今天臨時有事沒去法院。不過我的同事在那邊,就是今天出庭的檢察官,案件的材料你聯系他就好!”
“好的。”挂斷電話後,唐星看了下手機,快到開庭時間了。
她貓着腰在旁聽席上找了個偏僻的位置坐下,那兒正好在公訴席的斜對角,視野開闊。
門外傳來腳步聲,唐星下意識地回頭,目光怔怔落在門邊那道深藍色的人影上,呼吸驟然一滞。
入夏後的天氣逐漸升溫,庭中悶熱,但那人的深藍色襯衫筆挺,領帶也打得一絲不茍,舉手投足都是從容不迫的氣度。光線透過窗棂打在他的身上,仿佛整個視線都被晃亮。
是他?!
只這不經意的一瞥,年少的回憶洶湧而來 ,青年男子的身影和夢中的人影重合,交疊在唐星的眼底。
嚴煦并沒有看見她,徑直去了公訴席上做庭前準備。
唐星低下頭,不經意誤觸了手機音樂播放器,一段激烈的音樂突兀地響起,她倉皇地按掉手機。身旁一位年紀稍長的中年男子輕拍了一下她的肩膀,提醒道:“小姑娘,法庭內手機要靜音。”
中年男子的聲音不大,但庭內安靜,一點動靜便引得周圍的人紛紛都看了過來。唐星低低說了聲“抱歉”,甫一擡頭,正看見嚴煦從案件資料中擡起頭來,只淡淡一眼,他的視線就越過了旁聽席上的芸芸衆人,徑直撞進唐星清澈的眼底。
唐星與他對視了一秒,迅速避開了眼神。
所幸庭審時間到了,書記員宣布法庭紀律後,審判人員進入法庭,審判長敲擊法槌宣布“開庭”。
衆人的注意力重新回到庭中。
審判長宣布案由和被告人相關權利後,檢方由嚴煦開始宣讀起訴書。起訴書的內容并不長。他的聲線和緩,語速适中,但始終帶着堅定的力道。
這是一起盜竊案,被告人下班後發現小區裏有一堆散裝瓷磚材料,在之後的幾天裏先後五次利用四輪車,将部分瓷磚搬運到家中,直至被害單位報警。
案情并不複雜,而案件争議點卻是在于被告究竟實施了幾次盜竊。
辯方律師是個四十多歲大腹便便的中年男t律師,一到法庭辯論環節,便咄咄逼人地發問:“檢方提供的證據顯示,案發地能調取到的監控視頻,只能證實我的當事人盜竊了3次,更早的監控視頻已無法恢複。請問,檢方在起訴書中所提到5次盜竊的結論是從何而來?”
嚴煦不緊不慢地起身,當庭展示了兩張圖片,一張是被告人實施盜竊的涉案車輛,另一張是被告人盜竊的瓷磚物證。
他冷靜地陳述道:“根據調查,被告一直都使用同一輛車進行搬運,他所用的裝運車輛是全封閉的,而被盜瓷磚包裝的厚度和規格是固定的,通過測量和實地裝運實驗,我們測算出涉案車輛每次最多可裝運的瓷磚數量為18包。而從被告家中扣押的同批次的瓷磚一共是90包,由此,能确定被告盜竊次數至少為5次。”
說到這裏,他頓了頓:“而且,這與被告第一次所做的口供也是一致的。”
話音剛落,就看到對方律師臉上青一陣白一陣,難看的很。
唐星遠遠看着嚴煦出神,內心慨然,時光果真是磨人的利器,當初那個溫柔親和的男生,如今已生生浸潤出一身的凜冽之氣來。
庭審持續了将近一個小時,審判長宣布休庭後,旁聽的人陸陸續續從兩側離開。
想到後續還有工作任務要對接,唐星深吸一口氣,走到了嚴煦跟前,将事先準備好的名片遞了過去:“嚴檢察官您好,我是《紅雲在線》的記者唐星,負責今天的庭審稿件,之前已經聯系過宋檢察官……”
不等她說完,嚴煦短促地看了她一眼:“不好意思,案件的文書涉及當事人的隐私信息,不方便直接給你。我一會兒還有個庭……”
唐星也不是第一天做記者,這樣的推脫并不少見,早有了心理準備。只是對方與回憶中那個禮貌溫柔的少年判若倆人,這落差令唐星怔愣了一會兒。
她努力平複語氣:“好的,因為之前是和宋檢察官在對接,如果您來不及,稍晚一些,我再和宋檢察官确認一下。”
說着,轉身便要離開。
“等一下。”嚴煦喊住她,追了過去,語氣裏和緩了幾分。
唐星站定,等待他的下文,卻見他掏出手機點開了微信二維碼,遞到跟前,漆黑的眸子定定地望着她:“這樣吧,我們加個微信,晚一點等我下了庭,我把案件的整體情況剔除不方便公開的部分整理後發給你,行嗎?”
這反轉來的猝不及防,唐星讷讷地将手機遞了過去。
心中松了口氣的同時,也閃過一絲連她自己都沒有察覺的失落。
他果然不記得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