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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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星驀然瞠大了眼, 透出某些類似驚悸的神色,她低下頭,眼睫顫動了幾下, 腦海中艱難地組織了一下語言:“額,是……他……”
她的反應刺到了嚴煦,他很快岔開話題:“抱歉,我們說點別的。”
“其實,也沒什麽不能說的。”
唐星深吸一口氣,故作輕松:“我和他以前是鄰居,那時候我剛來秀江, 也不認識什麽人,他媽媽很照顧我, 所以我經常找他一塊兒上下學、寫作業什麽的……”
“後來,我爸廠裏出了點事……”她眼睫微顫,停頓了一下, “當時有個工人偷器材被我爸發現了,我爸拉那工人去派出所的路上,那人跳河了……”
她低下頭, 不敢去看嚴煦的眼睛:“他家裏人找了一大幫人來廠裏鬧事, 說我爸害死了他。警察來了好幾次,都沒有用……後來, 他們又說我們買通警察, 草菅人命。謠言越傳越離譜, 還傳到了學校, 當時, 同學……還有鄰居……都……挺不友好的,他可能也是怕受影響吧……總之, 後來我們就沒有來往了。”
如果不是親眼目睹過那場霸淩,嚴煦或許真的會以為,那只是她口中簡單的不友好。
他知道她平靜語調下洶湧的悲傷,卻不知道怎樣幫她撫平,只能回以沉默。
“光說我了。”唐星突然轉向他,“你呢?”
“你想知道什麽?”
“什麽都行。不過,你學生時期應該沒有什麽煩惱吧?”唐星嘆着氣感慨,“成績好,人緣好,你應該是父母最滿意的那種別人家孩子了。”
“是嗎?”
嚴煦笑着應她,看向夜空,笑容卻淡了。
思緒飄的渺遠,同樣沉郁的天,讓他想起了多年前那個下午。
那是初二那年他生日那天,他瞞着外婆從學校裏逃了課去見父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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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父親單位旁邊的小超市裏等了一個小時,終于看到父親出來。
可還沒來得及上前說一句話,他就看見一個陌生女人帶着一個小男孩迎向父親。那時,天突然下起大雨,他遠遠看見父親脫下了自己的西服外套,擋在那個女人和小男孩的頭上,三人笑着鑽進了車裏。
那天的雨真的很大,冷冰冰的,他在雨中走了很久,渾身濕淋淋的。看着川流不息的車輛和來來往往的人群,他突然意識到,這個世界,沒有什麽是會為他停留的。
他突然很想念過世的母親,在十字路口伫立了很久,他看準了一輛貨車疾馳過來的時候,想要結束自己這段多餘的生命。
一個人将他拉了回來。
是一個和他一樣穿着藍白校服,留着齊肩短發的女生,撐着一把明黃色的格子傘。
“同學,現在雨太大了,等會兒再走吧!”狂風将女生的傘吹得東倒西歪,她用力地把住,試圖幫他遮擋一些。
他對女生沒什麽印象,并不打算理會她,目光依舊死死盯着馬路。
“你是5班的吧?是不是有什麽急事啊?”女生臉頰被斜飛的雨水打濕,環顧了一圈四周,又焦灼地看了一眼天色,突然将傘塞到他的手中,“算了,我車快來了,這傘借t給你吧。”
說着,她用雙手擋着頭,就從雨簾中沖了出去。
前方駛來了一輛206路公交車,她踏上車前門後突然回頭遠遠向他招了招手,扯着嗓子沖他喊:“同學,我是3班的!你回學校後記得把傘還我!”
她最終在司機師傅的催促下鑽進了車裏,漸漸遠去。
而他握着濕噠噠的雨傘,原本冰冷的心突然感覺到了鋪天蓋地的暖意。
他最終沒能還成那把傘,因為他們學校的3班,根本就沒有那個女生。而後的校際友誼賽他才發現,在這個城市裏,有三所中學的學生都穿着和他相似的校服。
女生把他錯認成了隔壁班的同學,卻為他整個陰雨連綿的青春都撐起了一把名為“溫暖”的傘。
直到很久之後,他在高中的校園裏再次看到那個女生。她的齊肩短發已經蓄長,紮成了更有活力的馬尾。她早已忘了借他的傘,望向他的眼睛卻一如初見,璨若星辰。
記憶裏女孩明媚的笑靥和眼前唐星溫柔沉靜的睡顏重合在了一起。
她其實已經很累了,只是占了主卧心裏過意不去,所以難以入眠。這會兒倚在松軟的沙發上,有一搭沒一搭地說着話,困意很快就侵襲了。
她的腦袋側在抱枕上,幾縷碎發垂了下來。
嚴煦俯下身,不由自主地伸出手去,想要将她把碎發捋到耳後。
手指接觸到她發梢的一瞬間,他想起了那個似曾相識的場景,忽然意識到了江翊在面對唐星的時候,抱有的是怎樣的一種情感。
——
江翊醒來時,發現自己在一個陌生的環境裏。
宿醉的後勁太大,整個腦袋都昏沉沉的,疼得厲害。
“你醒了?”
一個陌生男人出現在了房門口。
江翊有一瞬驚怔,下意識看向自己身上,衣着完好,手腳自由,應該不是綁架,但前一天發生了什麽,腦袋裏直接斷了片,一點兒也記不起來了。
“你昨天在夜色酒吧喝醉了,唐勉不知道你的住處,所以讓你暫時住在我家。”嚴煦淡漠道。
江翊有點錯亂。
眼前這位,看起來似乎是唐勉的朋友,但這疏冷的态度着實是不客氣到了極點。
“額,謝謝……”江翊跟着嚴煦走出房門,在看到餐桌前捧着杯子喝水的唐星時,半張的嘴頓時僵化。
他明白了嚴煦那若有似無的敵意的由來。
審視的目光在唐星和嚴煦之間來回逡巡了幾個會合,江翊想起來了,嚴煦就是那天送唐星到公司的人。
他像是被人迎面打了一巴掌,心裏一陣無名火升騰而出。
唐星看見江翊就放下了杯子,神色不虞。
嚴煦餘光瞥見兩人的神情,心下一片了然,對唐星道:“粥快好了,我去看下。”
見嚴煦轉身進了廚房,江翊折轉方向,徑直坐到了唐星的對面,冷笑了一聲:“男朋友挺帥啊。”
唐星怒視了他一眼,沒有搭腔。
江翊更生氣了。
“你知道他什麽人嗎?你就跟他住一塊兒?”
“小心得不償失,這長得人模人樣,不做人事兒的多了去了,你……”
“嘩——”一杯水澆到了江翊的臉上。
唐星握着水杯的手微顫,雙眼通紅,聲音卻冷到徹骨:“江翊,請你對我朋友放尊重些。”
江翊的眼眸微縮了一下,即便是以前被捉弄的最狠的時候,唐星也從未流露出這樣嫌惡的神色。
水滴順着頭發淌下來,他徒手抹了一把,心中焦躁不已。
唐星極力控着淚水,雙手攥成拳,恨不得将他馬上丢出門去。
“唐星。”一道輕柔的男聲喚回了她的理智。
嚴煦從廚房裏走出來,看見這一片狼藉,面不改色遞給她一個藍色的電熱飯盒:“粥盛在裏面了,我替你叫了車,就在樓下等着,你先去上班吧。”
唐星臉色已經差到極點,望向他時,眼中卻透出慌亂。
“去吧,這裏交給我就好了。”嚴煦的目光溫和而平靜,像夏日的湖水,溫柔地融開所有的堅冰,他緩聲說,“正好,我也有些事,想和江先生請教一下。”
唐星不太相信:“什麽事?”
嚴煦沉默了一下:“專業相關的。辦案需要。”
嚴煦的樣子不像作假,唐星放心不下,但拗不過他,心事重重被送出了門。
關門的瞬間,嚴煦臉上笑意不再。
屋子裏只剩針鋒相對的兩個男人。
江翊往椅背上一靠:“你應該不是真的有問題要問我吧。”
嚴煦在江翊的正對面坐下,周身溫和的氣質不再,看向他的目光冷然而又淡漠:“自我介紹一下,秀江檢察院,嚴煦。”
“哦,原來是檢察官。”江翊點點頭,“不過我遵紀守法,應該沒有什麽需要和檢察官交流的。”
說着,他懶洋洋地起身,将椅子推了回去。
嚴煦看着他的背影:“你喜歡她吧?”
江翊的腳步頓了一下,沒有理會他。
“想要吸引注意,所以想盡了辦法欺負對方、激怒對方,來獲得存在感。這是小學生都看不上的行徑。”
嚴煦起身,隔着距離側目看他,一字一句,不留情面。
“你知道嗎,在我辦理的案件中,許多未成年的惡性案件,能比成年人的惡劣百倍。因為他們從來不考慮後果,他們根本沒想過自己的行為,會給別人的人生帶來怎樣的裂痕。江翊,你想過嗎?一顆心要有多大的空間,才能容納和消解貫穿整個學生時期的惡意。”
江翊的雙腳仿佛定住了,身上的溫度一點點的流失。
“其實,你比任何人都更清楚她當時的處境。在那樣孤立無援的絕境裏,最信任的好朋友也離自己而去。如果易地而處,你能毫不介懷嗎?”
“你有沒有想過,如果,當時她沒撐過去呢?”
嚴煦說的每一個字都如同刀尖淩遲着江翊,他的眼睫頻繁煽動,被切中心事的焦躁席卷了他。
這感覺,就和知道唐星轉學時的心情一樣。
“跟你有什麽關系!”他暴怒地轉過身,像只野獸一樣嘶吼。
“過去的事,唐星不想提,我尊重她。”嚴煦一步一步走到江翊跟前,聲音冷靜而鄭重,“但現在,我不允許任何人繼續傷害她。”
江翊覺得心裏仿佛堵了塊石頭,壓得他喘不過氣,他反問嚴煦:“所以,你又是以什麽資格什麽身份來說這句話?”
“什麽身份重要嗎?唐星是我見過最好的人,即使是昨天那樣的情況,即使對象是你,她仍做不到置之不理。”
嚴煦語氣很輕,眼神卻一點點冷下去。
“江翊,我羨慕過你,但你搞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