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第二十五章

翌日, 豔陽高照。初冬頭一回有這樣大的驕陽,曬得人渾身暖融融的。

尹顏陪同杜夜宸,來到警察廳裏。

他是為檢舉人私藏福祿膏而來的。

同禁煙令有關的事, 自然有探員招待, 畢竟做好了,大家都攬功勞。

送上門的舉報人,那就是白得來的功勳,誰不喜歡呢?

探員問起杜夜宸:“那一批福祿膏, 藏在何處?還是說你的家宅附近, 有人聚衆吸食福祿膏, 被你瞧見了?”

杜夜宸道:“沒有。不過我通過一些隐秘的情報,得知了一批貨的存在。具體還不便透露,只是要事先和你們通氣,屆時勞煩警察廳的探員們配合我,将其一舉殲滅。”

杜夜宸這番話無憑無據,讓探員很是為難。

他們出動是要看證據的, 一問杜夜宸內裏情況,他三不知。

那誰知道, 他是不是吃了鹽閑的, 要和廳裏的人尋開心?

這樣戲弄人的事,又不是一回兩回了, 總得謹慎一些。

探員猶豫不決:“先生, 這事情恐怕……”

杜夜宸道:“我這邊自有安排,屆時只需和長官這裏裏應外合,協助我一道圍剿就好。這樣惠而不費的事, 應當不會不做吧?”

探員猶豫半晌:“你的意思是……你要作為線人,為我們提供情報?”

杜夜宸笑而不語。

“行, 只要你的信息是正确的,咱們會盡力出力的。”對方沒把話咬死,還要看杜夜宸之後的情況。

杜夜宸的事多了一分助力,尹顏也松了一口氣。

回家途中,尹顏問:“你就有這麽大把握,能逮住鳳繪堂私藏大批福祿膏的把柄?”

杜夜宸道:“不過是随口一說,誰知道究竟能查到什麽樣的地步。”

尹顏被他這番話又說得懸心起來,問:“那你究竟有什麽救鄭先生的法子?”

“沒有。”

“啊?”

杜夜宸慢條斯理地道:“我說,我沒有任何能救鄭先生的法子。”

“那你昨晚逞什麽能?”尹顏又要被他氣暈了,這厮能有個準話不?

聞言,杜夜宸斜了她一眼:“不過,打入敵方內部的法子,我有。”

“什麽呀?”尹顏洗耳恭聽。

杜夜宸風輕雲淡地答:“拿你當誘餌。”

他話音剛落,尹顏的笑容就僵在了臉上。這男人不會是憋着什麽壞主意吧?

見尹顏一臉菜色,杜夜宸莞爾:“不過是開個玩笑,你何必這樣大驚小怪。”

“是嗎?”

“對呢。”杜夜宸停下腳步,望向旁側的尹顏。

他愛憐地撫上尹顏的臉頰,深情款款地道,“畢竟你說我……離不得你,不是嗎?”

此時巷弄昏暗,路燈把人通體上下都灑上一層黃芒。

杜夜宸躬身瞧她,滾燙的鼻息落在她的耳畔,真似一對竊竊私語的有情人。

尹顏被他這一舉動驚得魂不附體,想罵人又作什麽妖,可話到喉嚨,卻說不出口。

她好似也不想打破此刻的沉靜。

尹顏是在貪戀什麽嗎?

杜夜宸的甜言蜜語?還是那一點被人需要的暖意?

她快要迷糊了,被男人的話搞得目眩神迷。這不像自己!

尹顏醒悟,她快步朝前走着,逃離這個男人随時随地落下的恢恢情網。

這厮睚眦必報,定是想捉弄她!

待她意亂情迷之時,再笑話她的滑稽姿态!

畢竟之前,她也故意撩撥他心弦,教他方寸大亂。

尹顏怎可能讓杜夜宸如願以償!

她咬牙道:“他休想!”

尹顏朝前快步走着,旗袍頂着風,勒住纖細窈窕的身姿,風情萬種。

她才不想和杜夜宸一道兒回洋館。

可就在她踏入一條巷弄時,身後傳來一陣如影随形的腳步聲。

“沙沙沙。”響動幾乎要貼上她的脊背,就在她的背面,有人跟着……

是杜夜宸嗎?尹顏警惕地回頭。

她以為是杜夜宸追上來了,這一轉身,才知道不是。

還沒等她看到什麽,尹顏就被人捂住了口鼻,失去了意識,陷入昏睡!

尹顏是被刺鼻的消毒水味嗆醒的。

她記得這個死氣沉沉的味道,總給人一種冰冷空洞的質感。她不喜這個氣味,連帶着讨厭起醫院。

她眼珠子在烏泱泱的眼皮底子下滾動,心間惱怒,杜夜宸又在做什麽妖?把她的房間搞得烏煙瘴氣。

可轉念一想,杜夜宸未經允許,絕不會擅闖她的屋子。

他雖壞,卻一直都是矜持守禮的。

杜夜宸不愛強迫人。

那麽這個味道的由頭究竟是?

尹顏疑惑着睜開眼,許是昏睡久了,四面都是朦胧的幻影。好似冬日覆在溫室玻璃窗上的雪花,不過一瞬就消融,留下若有似無的水漬殘影。

她不動聲色打量四周,這是一間醫院病房。

那股子死人味又飄過來了,鑽入她的鼻腔,幾乎是無孔不入,紮得她腦仁生澀得疼。

她躺在病床上,捂住額頭。

就在擡手的剎那,尹顏發現自個兒的皓腕上有一道數字紋身,上面寫着:203。

這是什麽?她什麽時候在身上刺雕青了?

尹顏疑惑地想着,沙啞出聲:“杜先生?你在嗎?”

這時,有護士發現了她,急急沖入病房,喊:“醫生!醫生!病人醒了!”

還沒等尹顏尋到鞋子下地,眼尾綴着一枚黑痣的護士小姐就攔住她的去路,将她擁回了病床上:“你可不能下來,還要做檢查的。”

尹顏不滿她的獨斷,只蹙眉問:“杜先生呢?我要見他。”

“杜先生?”護士小姐懵了,她同一側身着白大褂的醫生面面相觑。

醫生斟酌措辭,小心翼翼地問:“尹小姐,你還記得昨天發生了什麽事嗎?”

尹顏抿唇:“我同杜先生外出喝酒吃炙肉,後來在巷子裏受到驚吓,再醒來……就到這兒了。”

醫生憂心忡忡地道:“尹小姐,實際上你已經沉睡好幾個月了。你現在記憶裏的生活,或許只是一個相對真實的夢。這樣說吧,世人醒着的時候多些,就會專注于生活中發生的瑣事,若是睡着的時辰多,又會把睡夢比照做現實,沉溺其中。你睡了好些時候,沒有現實裏的記憶,自然就把夢境當真了。”

尹顏困惑地抿唇:“別同我說這些!你們把杜先生喊來,我要找他。若有話,我也只對杜先生說!”

護士一臉為難:“尹小姐……咱們從未見過什麽‘杜先生’,恐怕是你說了胡話。”

聞言,尹顏錯愕不已。

她怎可能相信那些清晰的記憶皆是幻境?只是……此處非同尋常,恐怕她一時半會兒逃不開,還是虛與委蛇片刻,再做打算。

尹顏安靜下來,又老老實實坐回床邊。

許是有擔憂抑或害怕,她連床榻都不敢坐實,整個人如坐針氈。

尹顏嬌聲道:“哦,那我明白了。”

“你能理解,那再好不過了。”護士小姐放下心來,給尹顏倒了一杯溫水,遞過去。

尹顏眼珠子骨碌碌地轉,滿腹算盤打得噼裏啪啦響。

她側頭,問:“護士小姐,多謝你們這幾個月不辭辛勞的照料。不過我覺得我好得差不多了,是否能安排出院了?”

護士看了醫生一眼,對方順勢接話:“自然。尹小姐再留院觀察幾日,我們去聯系你的家人,讓他們來安置你。”

“我還有家人?!”聽得這話,尹顏不免驚叫出聲。

這一舉動,把在場的人吓傻了。

護士小姐憐愛地看了尹顏一眼,從紙包裏拿出一枚藥,遞給尹顏:“尹小姐,這是治療你臆想症的藥物,一日一次,你要定期服用。”

她大有要拿藥丸堵住尹顏口舌的架勢,好似尹顏不吞藥,她便不罷休。

尹顏無法,只得從善如流地用嘴接過藥,再順下一口溫水。

護士觀察仔細,看她喉嚨上下一滾動,這才滿意關門離開。

臨走前,護士輕聲說了句:“尹小姐,你放心吧,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尹顏背對着阖上的門,緩慢從舌頭底下挪出那枚藥,塞到衣袖交疊的褶皺裏。

她沒病,平白無故吃什麽藥?

尹顏靜下心來,聽門外走動的聲音。

待護士和醫生走遠,她小心翼翼地下床,蹑手蹑腳邁向門邊。

尹顏擰動門把手,想把病房從內打開,豈料外頭上了重重一把鎖,将她困于其中。

哪家醫院會把她當成囚犯一樣關在t監牢裏?

她又不是什麽危險分子?

尹顏縱有滿腹疑惑,也不敢貿貿然行動。

她生怕打草驚蛇,惹出什麽禍端來。

尹顏一面猜測,這究竟是不是杜夜宸捉弄人的把戲;另一面又自我反駁,視財如命的杜夜宸可不會折騰出這樣勞民傷財的陷阱,就為了圖她一場笑話。

尹顏想到護士和醫生一本正經的說辭,不免疑惑……難不成此前種種真是一場黃粱大夢?

尹顏又退回病床,她看着床頭櫃上的一杯水,嘗試用小指去勾它。

“啪嗒”一聲,水杯落地,四分五裂,碎成無數玻璃渣。

她的小指仍舊無法受力,蘭花瓣兒似的蜷曲,脆弱又凄怆。

尹顏大喜過望,心道:小指是早年偷吃食被人打傷的,故而不能使力舉物。

因此,過去種種,斷不可能只是一場夢!那是真實人間事。

還沒等尹顏想明白,她就聽得屋外傳來急切的腳步聲。

醫生與護士紛紛沖回她的病房,再度打開門。

光瀑傾瀉屋內,照得尹顏眼睛生疼。

她下意識眯起眼睛,擡手遮光,笑道:“我只是想喝水,奈何在床上睡了好幾個月,手腳無力,這才打翻了水杯。即便諸位很有醫德,也不必這般興師動衆趕來觀摩吧?”

尹顏這話意味不明,為首的醫生聽罷,尴尬地笑:“主要是害怕尹小姐出什麽事。”

尹顏微笑:“我沒事,我還要等家人來接我出院呢!已經好久沒見他們了……”

“是的,是的。”醫生護士們對視了一眼,幫着清理完床底的玻璃渣子,随後出了病房門。

而尹顏也借助這一場意外事故,明白了至關重要的一點——所有人都在監視她的一舉一動。

尹顏從這些人的錯愕反應,猜出來。或許他們是驚訝她的清醒,難不成吃了那一枚藥,是會讓人昏睡的嗎?

她漫無邊際地猜着,掰了一塊桌上的蘇打餅幹小口咬食。

吃了幾口,尹顏的胃裏不空了。

她複而躺下,沾着枕頭,瞌睡就來了。

這一回,她盼望夢到杜夜宸。他心直口快地譏諷她笨也好,同她唇槍舌劍争辯也罷。

尹顏頭一次這麽想見一個男人,借以安撫她惶惶不可終日的內心世界。

奈何,神明沒聽到她的囑托,遲遲不肯放人入夢來。

尹顏再次睡醒,已是隔天早上。

門窗漏入一線光,尹顏以為這次醒來,環境會大不相同。

或許還能回到洋館之中。

可惜,這一切只是奢望。

尹顏還是在那一間空蕩蕩的病床裏,陽光照在她臉上,映得她皮膚近乎蒼白。

護士小姐也來看望她了,這一回,她還帶了一個年長的女人。

這女人的脖子上有一塊紅色胎記,她一進病房就撲到了尹顏的身上,喜極而泣:“閨女,你可算醒了!”

尹顏畢竟是見過世面的人,她不願揭穿女人的謊言。

她故作痛苦的模樣,低聲道:“我……記不太清您的事了。”

女人抱住尹顏,輕輕撫她的脊背,哄:“你之前傷到額頭,因此陷入昏迷。忘記事兒不打緊,往後有媽陪着你呢!乖啊?”

尹顏垂下眼睫,不言不語。

她猜測,只要配合這女人演戲,或許就能順理成章離開醫院。

先離開這個鬼地方,其他從長計議。

尹顏的下颚抵在老女人的肩上,目光順勢朝下。

本是無意之舉,奈何尹顏透過那豎立的領口,好似窺探到對方的背部有着什麽墨色印記。

尹顏為了看清楚那事物,故意貪戀母親體溫一般,緊緊抱住了對方。

最終,她看清楚了老女人脊背上的怪異東西——也是一道紋身,不過數字不同。

這樣代表,老女人和尹顏是同一類人。

她們都是被幕後主使所操控的傀儡,對嗎?

尹顏愈發覺得這地方古怪,奈何她赤手空拳,想脫身也難于上青天。

再忍一忍,茍且偷生到最後的那位,才是贏家。

尹顏猜度,她該不會是被人發賣到什麽窮鄉僻壤了吧?怪道一個個都要冒充她的家人親屬。

可這樣一想,又覺得處處怪異。

若真如此,他們蛇鼠一窩,又怎會人人都刻有數字紋身?

尹顏被老女人攙着出院了,當她遠離了醫院這一棟高大建築時,她沒由來松了一口氣。

醫院建在荒郊野嶺,四面都是山路,朝遠處望去,粼粼的海面依稀可見。

這裏似乎靠海,是個小小海島。

尹顏膽戰心驚,她到底去了哪裏?

印象裏的南城怎可能轉眼間就成了一個小漁村?

這些人竟敢把她堂而皇之地領到馬路上,還不堵住她的口舌?

他們是不是不怕她叫嚷?還是說,這附近都是他們的人?

尹顏緊緊握住老女人的手,猶豫着要不要逃跑。

就算她用腳跑,這樣的山嶺又能跑得了多遠呢?

況且……他們還帶了汽車來。

尹顏被自稱是她“母親”的老女人牽到了汽車前,司機搖下車窗,畢恭畢敬地道:“太太,小姐,咱們回家嗎?”

“回吧。”母親推搡尹顏上車,她很不情願,半推半就踏入車廂。

原本還想和司機求助,奈何這人跟假母親是一夥的。

若尹顏大聲嚷嚷逃跑,保不準此人還敢開車來撞她個頭破血流。

綁架人都敢,他們還有什麽做不出來的?

尹顏心亂如麻,不知該如何是好。

可真要坐上這輛車,再想脫險可就難了。

她會被送到哪裏去?會被賣給皮肉松弛的老頭子當第十八房姨太太嗎?尹顏愁眉苦臉地想。

上了車,尹顏決定再詐一回母親。

她眨了眨眼,細聲細氣地道:“媽,你還記得我小時候的事嗎?”

母親聽得她這話,面色有一瞬僵硬,很快神色如常地答:“怎麽說起這個?”

尹顏嘆了一口氣,說:“我小腳趾好似受過傷,至今都不能動彈。我不記得是怎麽傷的,想問問媽還從前的事嗎?”

母親恍然大悟:“啊,這事兒呀!我有印象,那時你是在外傷到的小腳趾,可讓媽好生心疼!”

她話音剛落,尹顏便狡黠一笑,捂住了嘴:“啊呀,媽,我說岔了。是小手指受傷,不是腳趾!我這腳呀,全好的。”

尹顏有意為難,讓滿腔母愛的老女人下不來臺。對方唇瓣顫動,想說什麽,終是欲言又止。

尹顏冷笑,腹诽:果真是假貨,竟連她哪處傷到都不知曉。唱戲也不唱全套,不知在故弄玄虛個什麽勁兒。

尹顏不再同她說話了,受着汽車的一陣颠簸,随人回了家中。

剛一開車門,閉目休憩的尹顏猛地睜開了眼。

她養精蓄銳一陣,一下車便奪門而逃。

尹顏氣喘籲籲地拐入巷弄,身後無數人都在追她。

他們叫着嚷着喊着,阻止她四下逃竄。尹顏不傻,沒有停下來。

冷風灌入她的肺,割得她喉嚨都要裂開了,痛苦難當。

她迎面撞上一個路人,一口涼風嗆到,随後尹顏好似得了哮病一般,猛地咳嗽,無休無止。

尹顏抓住眼前的人,咬牙求救:“先生,行行好,請你救救我!”

她剛說完這句,眼前的男人便流露出一臉難色,答:“尹小姐,你是不是受了什麽刺激?”

尹顏看着眼前陌生的男人,頓時大驚失色。

明明是漠不相關的人,他怎麽會知曉她的姓氏?!

難不成……這裏的所有人都是虛假母親的細作?

尹顏再低頭,這一次,她發現男人的手臂上也有一串數字紋身。

想來,他和那些人是一夥的!

尹顏立時毛骨悚然,她後退一步,強笑道:“抱歉,先生,我只是沒尋到回家的路,想同你問路罷了。那現下,我先回去了。”

尹顏知曉自個兒跑不開,倒不如別激怒那夥人。

尹顏很識相地回到了追逐她的隊伍之中,在衆人困惑不已的神情下,她握住假母親的雙手:“媽,只是方才有東西落到路上了,我正打算回頭去找呢。可惜的是,那物件我沒尋到,現下只得回來。我不是故意要惹你擔心,你可別惱我!”尹顏識相地服軟,将頭靠在母親肩上。

母親見她乖順,也樂得陪她扮演母子情深。她擡手撫了撫尹顏的臉頰,誘哄:“不過是個東西,媽再給你準備就是。咱們病剛好,不興這樣吓唬媽的!”

“是,女兒一定乖乖的。”尹顏從善如流跟着母親進入屋子,來到自個兒的房間裏,老實躺到床上。

許是今兒鬧了一程子事,母親精疲力盡,很早便回房躺着了。

尹顏在房間裏探路,私下搜刮有用物件。奈何這就是一間虛有其表的女子閨房,有用的東西t一件沒有。

尹顏拉開窗簾才知,外頭都是鐵欄窗戶,嚴防死守的架勢,就是為了防止她跳窗的。

尹顏呶呶嘴,也不知這些人是什麽樣的想頭。

二樓跳下去,不是斷手斷腳,就是面目全非。

她惜命,更愛重這一張漂亮臉蛋,她才不會這樣做。

況且,尹顏篤定杜夜宸會來救她的!

對于他來說,她多麽重要!無論是建立于男女私情上,還是利益關系上。

房間的門還是上鎖的,尹顏怎樣都拉不開。

她隔着房門,喊話:“媽,開開門,我想上廁所!”

很快,那門吱呀打開了,探進來一名身穿蜜合色印花紗棉襖的丫鬟。

她望向尹顏,畢恭畢敬地道:“小姐同我來。”

上廁所還要派人盯着,尹顏渾身不自在。

但她既是裝作內急,也應當去解解手。不然不就露餡兒了嗎?

尹顏盯着面前帶路的丫鬟,眼尖瞧見她衣擺下有個燎穿了的香煙洞。

這丫鬟還抽煙呀?

哪家高門大院的小丫鬟還能抽到煙的?這兒真有意思,處處摻雜怪誕與荒唐。

尹顏微微一笑:“你聽過八寶牌香煙嗎?”

丫鬟足尖一頓,不明就裏地回頭:“小姐怎麽說起這個?”

尹顏也不回答,只漫不經心地問:“你想抽嗎?”

丫鬟手指下意識動了動,那是彈煙灰的慣技,她确實是有瘾的。

尹顏也無需她答複,只自顧自地道:“過兩日給我拿一些黛筆脂粉口紅來,你帶我喜歡的玩意兒,我就把你想要的,給你,如何?”

也不管丫鬟有沒有在聽,尹顏就這樣強行把事兒定下了。

隔天,母親又來看尹顏了。

她想喂尹顏藥,奈何尹顏就是不肯吃。

母親愁眉苦臉地道:“不吃藥,身子骨可怎麽好得起來?”

說的像是一心一意要待她好,內裏的想法,誰又知曉呢?

也不知她在想什麽,竟一日日來演這一出無人看的好戲。

尹顏想了個折中的法子:“媽,你給我拿八寶牌香煙來,我就吃藥。”

她同人拉扯着條件,滿腹撒嬌意味。

兩廂都在打太極,總有個人得先敗陣。

母親無奈,只得把藥遞過去:“你先吃,吃了我就給你買煙。女孩兒家家的,可不好多抽煙!”

尹顏乖順地含住藥,殷切期待母親帶香煙盒過來。

待人走後,尹顏把藥吐出,再次藏到隐秘處。

這藥不知來歷,傻子才吃。

不過如今是盯着她服藥還好,若有朝一日撕破臉,這些人保不準會強行逼她吞藥,屆時可就不好搪塞了。

許是尹顏一日日的粘纏有效,母親真幫她帶來了香煙。

尹顏還要了一盒火柴,用來點煙的。

她拿到這消遣物的時候,丫鬟就在旁邊看。她暗暗瞧了一眼,垂涎欲滴。

見狀,尹顏低眉順目,玩味地笑。

她總有法子,教小姑娘按照她的想法安排事情的。

沒幾天,丫鬟果真帶了女子脂粉口紅來換煙。

許是怕人瞧見,尹顏提議讓她待在房中抽,還細心地為她合上了房門。

看似為人打算,不過是尹顏留人的手段。

丫鬟接過香煙,好奇地問了句:“小姐,你要脂粉口紅,是想扮俏嗎?”

尹顏輕笑:“我要這些玩意兒,就如同你要煙一般,都是上瘾的事。”

許是她的笑話好笑,丫鬟也沒由來地笑出了聲。

好久沒這樣笑了,丫鬟悵然若失。

兩人關系拉近不少,也能有一搭沒一搭閑談兩句。

尹顏每日只許丫鬟抽一支煙,煙熏火燎的時間裏,她都要同丫鬟套話。有時是問兩句話,有時是要她帶點東西。

原本一無所有的尹顏,在一日日累積之下,竟也有了一小筆“身家”,她要用其做一番大事業。

趕在母親處置她之前。

這日,尹顏又同丫鬟閑聊:“這裏四面環海,對嗎?”

丫鬟點點頭,吐出一口煙圈:“嗯,外頭還有一片山林,不過鎮上的人都說不能進入山裏,特別是未經允許的情況下。”

“要經過誰的允許?”尹顏一語中的,直擊要緊處。

丫鬟放松警惕,險些要說漏嘴。她急忙碾滅了煙頭,作勢就要跑出屋外。

就在這時,尹顏把人拉住了:“別跑呀!當心我喊來母親,将你的事兒全抖出去!”

丫鬟吓得瑟瑟發抖,很快,她停下腳步,踅身,望向尹顏:“小姐還有何吩咐?”

尹顏撩起手上的數字紋身:“這個,你也有對嗎?”

丫鬟垂眉斂目,不語。

尹顏再接再厲,壓低嗓音:“我知道的,你應該同我一樣,也是被抓過來的。我那南城之中的丈夫,背後勢力無窮,他會找到我的。只要你幫我,屆時,我帶你一塊兒逃跑。”

“沒用的!”丫鬟情緒有點失控,她哀哀地道,“每日來這麽多新的眼、新的唇,又一個個消失了。任你有通天本事,也是逃不出這方寸之地的!況且……林裏還有‘怪物’把守!”

“什麽意思?”尹顏還想再問,丫鬟卻已然恢複日常那副乖順模樣了。

她如同無欲無求的牽線木偶一般,對尹顏機械性地笑:“無事。小姐,你渴了嗎?還是餓了?奴婢這就給你端飯去。”

好不容易逼她說出點真相,尹顏又怎能放棄呢?

她想了個法子,連連擺手,穩住丫鬟:“你且等一等,別走!”

爾後,尹顏利用這些時日拿來的物件,将自個兒改頭換面。她搗鼓了好一會兒,終是擡頭,以新鮮面孔對着丫鬟,問:“像不像?”

丫鬟見她全新樣貌,微微一愣,頓時捂住口鼻:“你……你怎麽會……”

尹顏竟将自己易容成了假母親的模樣,不說十分相似,用禮帽遮掩一番,少說也有個七八分,足以蠱惑人!

尹顏觀她震驚的神色,就知自個兒這一回賭贏了。

她走上前,熱情地握住了丫鬟的手:“我同那些人不一樣,我有千般手段,能帶你逃跑。幫我一回,也幫你自個兒,好不好?”

丫鬟糾結良久,底氣和膽量她統統沒有,就這樣還敢受尹顏撺掇,真是活見鬼!

可萬一呢?

萬一能逃出這樣要生要死的鬼地方……

萬一能回去……

尹顏最擅察言觀色,焉能不懂她想頭?

尹顏好似鬼魅一般,又湊過來,頂着那張酷似母親的嘴臉,說着不符合人面的怪話。

她說:“你想一輩子老死在這地方?生不見人死不見屍的鬼島嶼?你吃過煙吧?喝過茶吧?”

尹顏捧起她的手,細細摩挲上面的紋路,嬌聲道:“看你的手掌都是三兩年建起的新傷、新繭子。指頭作養得尖尖的,指甲片兒也紅潤水滑,應當自小沒做過粗活吧?他們究竟用了什麽手段,才教你調教成這樣?你想回去嗎?喜歡享清福嗎?那樣聲色犬馬的日子,不稀罕嗎?”

尹顏的每一聲,都敲擊在丫鬟心上。

是啊,是啊。

這日子真不是人過的呀!

丫鬟動搖了,要能逃跑,誰願在這裏受苦。

她的心好似被一襲光照得豁亮,荒蕪黝黑的世界,如今也有一絲能抵抗黑暗的孤勇。

尹顏點眼得好,只是再好,若失敗,也夠丫鬟受罪。

可現如今,她也不過是行将就木的活死人罷了!

心都死了,這具骨立的軀體也不過是行屍走肉,全無生氣!

搏一搏吧,有了這個機緣,那就搏一搏吧。

萬一成功了呢?

丫鬟面上還帶着克己守制的笑容,眼眶卻不由自主發紅,滾下淚珠來。

多久沒哭過了?

多久沒像一個人一樣哭了?

她倒是想哭,可這地界,誰能懂她心裏的委屈,和她一起放聲痛哭呢?

這樣的畫面太過于震撼了,好似一張笑臉面具底下還藏着另外一個人,那人哀哀地哭,不敢出聲。

尹顏拍人的背,利用她的軟肋,嬌聲哄:“哭什麽呢?好日子還在後頭呢!”

她從抽屜裏拿出好幾枚藥,拍到丫鬟手中:“這是我這段時間沒服下的藥,每一回吃了,我就裝睡。看我昏昏欲睡的反應,我那母親很滿意,由此說明,這藥該有安眠或麻醉的效用。”

好聰明!

丫鬟誇贊一聲。

她舔了舔下唇,舔到鹹澀的淚水,顫聲問:“你給我藥,是想我做什麽嗎?”

“喂給母親吃。”尹顏仍是沒心沒肺地笑,“待她服下,我們一起擒住她。我頂替她的身份,為你掙一條出路。”

尹顏懂的,若要诓騙一個人,空口白牙要全說着為他謀利的好話!

丫鬟合上五指,把藥丸捏在掌心中。

尹顏再開腔:“當然,你也可以選擇出賣我,把我不吃藥的事告訴母親。不過到了那時候,我是完了,可你也完了。”

“我怎麽完了?”

尹顏全沒帶怕的,嗔怪地道:“背叛了我,你會被主人誇t是‘乖狗狗’,可同時你掐滅了自個兒唯一的希望。我敢說,天底下再沒有我這樣能耐的女子。若我都救不了你,那你的一輩子更沒指望了……定然會葬送在這裏。”

丫鬟身子一顫,如坐針氈。

是啊,會易容,有出逃心的女子,她好似還是頭一回見到。

尹顏,是她的救星嗎?

尹顏冷不丁又喊了句:“選擇權,在你手上。要燦若春花的死,還是茍延殘喘的生。你挑吧,我賭一賭。”

她目送丫鬟離開,撐着的筋骨在人合上門的一瞬間松懈。

尹顏出了一身冷汗,氣喘籲籲地挨靠在床邊。

她拿面霜卸了油脂妝容,換回自個兒的眉目。

雖說這一把她的贏面大,可也有可能滿盤皆輸。

若那小丫鬟沒膽量,不敢做事,還是出賣了她……

那也是尹顏活該!

尹顏把冰冷的手覆額頭上,悲傷地想:罷了,都落得這地段,還求什麽好歹,走一步算一步吧。

花開兩朵,各表一枝。

另一邊,丫鬟給母親回話去了:“夫人,小姐睡下了。”

母親卧在床榻上,就着一盞油燈抽一杆旱煙。她的臉隐沒在煙霧缭繞的白霧霭裏,悶聲道:“又是新的人,也不知這一出戲要唱到幾時。”

母親自個兒自言自語地說着,這時其實是不許丫鬟插話的。

若她開口,頭一個不饒她。

丫鬟端着那杯融了藥的茶湯,屈膝跪在冰冷的地磚上,等母親吩咐。

母親見她微微聳動鼻翼,嗅着煙味,不由嗤笑一聲:“饞呀?”

她靠過來,饒有興致地看着丫鬟。

丫鬟不敢吱聲,只擡眸悄悄回了一記眼神。

無名火竄動,母親忽然擡腳猛地踹了丫鬟一下:“你也配!”

丫鬟被這一記偷襲踢得後仰,勉力擡着紅木托盤,才讓茶碗裏的茶湯止住水波蕩漾。

狗急還跳牆呢!這遭罪日子,誰愛過誰過吧!

丫鬟膝行至母親面前,高高舉着茶碗子,卑躬屈膝地道:“主子,喝碗茶,消消氣吧!”

母親見她狗腿的樣子,涼涼一笑:“呵,不過是條癞皮狗,打殺了也不敢有脾氣!”

她一面覺得得意,把人心性兒消磨成這樣;一面覺得悵然,下半輩子,她也只好在這樣的鬼地方為非作歹了。

恍惚間,母親端起茶湯,一飲而盡。

她忽然覺得困倦,眼皮子上下打架,沒一會兒便沉溺入夢鄉。

丫鬟給尹顏開了門,兩人悄摸進入母親的屋子,将人五花大綁,再拿布條堵住她的唇舌。

最厲害的那個人也被制住了,丫鬟松了一口氣。

原來,主子也有今天!真是風水輪流轉!

尹顏用各式各樣的玩意兒制了面皮,又給母親上了妝,保證她有七八分像自個兒。

她要扮作母親,而母親則成了假貨尹顏!

随後,尹顏又就着銅鏡,比照母親的樣貌,易容成她的模樣。

尹顏換上母親的精致衣裳,戴上她的華貴首飾。不過幾個鐘頭的功夫,她就把好好的一個嬌女子,由裏到外包裝成金貴老婦人。

做完這一切,尹顏和丫鬟皆如釋重負。

她們對視一眼,不知從彼此清亮的眼眸裏瞧出什麽,忽然一齊兒放聲大笑。

幹得漂亮,真他娘的漂亮!

丫鬟做了她這兩年最為膽大的事,她奪過母親摔在地上的那一杆子旱煙,塞入了煙絲,猛抽一口。

即便那煙味刺鼻,直鑽入肺腑,辣得人涕淚橫流,她也心甘情願。

丫鬟一邊哭,一邊笑,嘴上直罵:“農家煙葉,真他娘帶勁!這老虔婆吃着這樣好的東西,幹的全是禽獸不如的事兒!”

尹顏知她心裏苦悶,仍由她宣洩。

丫鬟的一腔孤勇,在走完這命懸一線的事件後,又消弭殆盡。

她惶恐起前路來,顫巍巍地問:“你有什麽打算?我照你說的做了,接下來該怎樣?”

尹顏其實自己心裏也七上八下的,嘴上卻還逞強,給人當老大出主意。

尹顏安撫她:“別慌,你先同我講講你的事。知己知彼,方能百戰不殆,不對嗎?”

丫鬟見她氣定神閑的模樣,不知為何也好似尋到了主心骨,鎮定下來:“對極了。”

她咬着森白的牙齒,那一縷縷煙絲便從她的牙縫裏争先恐後擠出來,好似被她口中秘密吓到,不敢在她嘴裏多待一般。

丫鬟每次想退縮的時候,就回頭看一眼綁得嚴嚴實實的夫人。

只有再三确認這一壯舉,她才能清楚意識到,她斷沒有回頭路了。

丫鬟沉下心來,說:“我來這兒約莫有兩年了。我原先是住在北城的,給一家富商當第六房姨太太。奈何老爺獨寵我,惹了大奶奶疑心。那大奶奶日夜提防,生怕我生個一男半女,勻走她掌家的勢力……再後來,我一覺醒來,人就到了這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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