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第二十六章

尹顏洞徹她的來歷, 點頭:“那你應該和我一樣,是被人劫來的。恐怕就是你那大奶奶下的手,生怕你搶了她當家主母的位置。”

丫鬟嗤笑一聲:“我若想争她的東西, 早在老爺被我勾得五迷三道的時候就得手了。偏生我不和她一般愛攬權, 懶得同她鬥法。當姨奶奶不好嗎?逗鳥聽戲,男人霸着,不必操勞持家的心思,還有錦衣玉食嬌養着。人好看了, 男人來院子的時間也就多了, 可不比她空殼子太太日子舒坦?”

丫鬟謹言慎行好久, 如今總算能做自個兒的主,暴露出真性情來。

尹顏微微一笑,也沒去辯駁人的話。

對于她來說,要麽不結婚,要麽就尋一生只讨她一個媳婦兒的有情人。

同人在後宅院裏拈酸吃醋,可不是她風格。

為了錢財傍上金主, 玩玩還好。真要她去當人姨太太,她打死也不願的。

尹顏又問:“你叫什麽名字?”

丫鬟道:“綠意, 沈綠意。”

“是個好聽的名字。”

“謝謝。”

尹顏嘆了一口氣, 問:“那你怎麽成了丫鬟?”

沈綠意說:“此前除了我,還有一名女子也被人綁到夫人面前了。我們沒你這樣好的命, 錦衣玉食作養着。我們是直接被關進柴房, 等人發落。那時,我旁側的女子不服輸,待人送飯來的時候, 拿木柴擊暈小厮,逃了出去。還沒過一個時辰呢, 她的屍體就被人送回來了……”

沈綠意想起那日的事都毛骨悚然。

那女子的臉用白布蓋着,滿身都是血,鮮血淋漓。

她咕嚕咽下一口唾液,悄聲道:“聽說,她是被山林裏的‘怪物’殺了的。沒人能逃出這片山林,兩年來,出逃者無一幸免。”

尹顏好奇地問:“怪物長什麽樣?”

“我哪裏知道呢?”沈綠意縮了縮頸子,“我壓根兒不敢出逃,也不敢邁進那一片山林。那時,我猜到眼前這老虔婆可能是個手裏有權的,我用心伺候讨好她,終是留在這一棟老宅裏。這兩年,來了許多姑娘,都被我倆養着,拿話術洗腦她們。聽話懂事的,自有人開船來收去,不知是做什麽皮肉營生;不聽話的,直接任由人跑到山林裏,成了‘怪物’的獵物。”

尹顏伸出手,露出那一串數字,問:“你也有數字,對嗎?”

“嗯。”沈綠意拉開衣襟,給尹顏看她的脖頸。白皙的肌膚上,刻着陳年紋身:141。

尹顏猜到,或許這是人的序號。

她是第203個落入鬼鎮子的人質。

尹顏覺得棘手極了,愁眉苦臉構思下一步路數。

她忽然想去山林裏看看,頂着假母親這張臉。

若是怪物認她,保不準不會來傷她。

尹顏問:“還有其他古怪的地方嗎?我們既然想逃出這裏,肯定要經過遠處那片山林的。我想去瞧瞧虛實,看看那裏究竟有什麽東西……你沒去過不打緊,那床上那位去過嗎?”

沈綠意一下子想起來什麽,如夢初醒:“她也沒有。她在咱們面前吆五喝六,實則也沒人把她當人。哦,對了,一個月前,這老婆娘總日日提着食盒,往前面那棟屋子去。不知裏面是關着什麽人,神秘兮兮的!本來送飯這樣的小事,讓我出馬就好,偏生她要獨自前去,好似是上頭吩咐的。說起來,就連善待你也是上頭的命令,他們讓我們不要傷你性命,留你有用。”

尹顏忽然好奇起“上頭”究竟是一批什麽人。

她想去這個掩人耳目的屋子裏瞧瞧,打探一下裏面究竟關着什麽人。

尹顏道:“你留下看着這位夫人,我去一趟你說的那一棟屋子。”

沈綠意提心吊膽地問:“你真要去嗎?”

尹顏颔首:“嗯,我要去看看。”

“行吧。”沈綠意阻攔不了t她,目前兩人知曉的信息太有限了,只能任由尹顏四下裏查探一番。

她們齊心協力将易容成“尹顏”樣貌的夫人擡到隔壁房間。綁好人手腳、膠帶封口,一切安排妥善以後,尹顏出發了。

她挑了一件防風的羊皮大衣,立領擋住口鼻。

尹顏只懂易容,不擅拟聲,一開腔就要被人認出來了,因此她不敢耽擱。

還沒走兩步,她跟前就出現了攔路人。

對方一見她,便要上來套近乎:“夫人,這麽晚還出門兜風啊?不怕被林子那些東西盯上?”

這是哪來的喽啰?

尹顏沒見過這號人,不過聽到人聲,便做賊心虛地倒退半步。

明明天冷,她的手腳卻發熱,滲出濕濡的汗。

她弱,旁人就強。

為了不輸陣腳,尹顏瞪了男人一眼。

對方被她凜冽的眼神吓到,忙脅肩谄笑:“不敢叨擾您辦差事,您繼續。”

那人說完這句話,立時夾着尾巴逃竄了。

虛驚一場,尹顏松下一口氣。

她提着燈,剝開重重黑霧,走向那密林前的小屋。

尹顏的足尖一頓,望着樹木茂盛的山林,忽然湧起逃跑的念頭。

穿過這片荒郊野嶺,她是不是就能逃出這鬼地方了?

尹顏剛擡腳想擅闖禁地,就聽得一陣怪異的叫聲。

她想起怪物一事,頓時毛骨悚然。

還是從長計議吧。

尹顏繞回來,走向眼前的屋子。

她摸了母親身上的鑰匙,一把把試着門鎖。

“咔噠”一聲,鎖打開了。

尹顏擡燈去照屋裏事物,發現草席上躺着一名斷了左手的男人。

她險些要叫喊出聲,又怕自個兒暴露,硬生生壓制住嗓音,用微弱的黃光打量眼前的人。

這一看,驚得她倒噎氣兒。

眼前的人……竟然是鄭先生!

尹顏記得鄭先生的樣貌,看過他照片這麽多次,這個男人化成灰,她都認識。

太好了,這就說明,她之前的事都是真的。

鄭先生就是幻想與現實的參照物,見了他就知道往日種種都是真切存在過的。

歡喜之餘,尹顏又有一肚子問題想問。

她納罕不已:“鄭先生,你怎麽在這裏?”

鄭先生氣若游絲地擡眼,一見是那個老女人,又把眼睛閉上了。

轉念一想,不大對勁。

這人聲音怎麽同此前不一樣?好似被人奪舍穿魂了一般,保不準身子裏長着的就是旁的游魂。

他心裏頭發笑,譏諷地道:“你裝神弄鬼個什麽勁?”

尹顏想起自己的臉,猜到是鄭先生誤會了。

她進屋,把燈放到桌上。豆大的光,把整個屋子都裝滿了。

尹顏複而坐到黑膩的板凳上,對鄭先生道:“鄭先生,我不是鎮子上的夫人,我是特地易容成她的模樣來尋你的。既然你在這裏,難道此處是鳳繪堂的領地?”

“知道的還挺多。”鄭先生笑了一聲,他身體一動,牽連到傷口,頓時疼得龇牙咧嘴。

“你這傷怎麽回事?”

鄭先生目光銳利地瞥向她:“你怎會知道我的姓氏?”

尹顏這才反應過來,她還什麽都沒和他說呢。

于是,她開口:“哦,我是奉鄭太太的命令,特地來查探你去向的。你且等等,待我想到法子,咱們一塊兒逃出這鬼地方”

鄭先生沒想到是他夫人大費周章要來找她,頓時眉心一緊。

他當機立斷拒絕:“我不離開。”

“為什麽呀?”尹顏驚奇地問。

“沒為什麽。”

尹顏只好使出殺手锏了。

她抿了抿唇,說:“鄭太太懷孕了。”

“……”鄭先生的呼吸一窒,如鲠在喉,好半晌都說不出話來。

那女人……有孩子了?竟懷上他的骨肉了。

尹顏溫吞地勸:“這一回,你總該答應同我回去了吧?”

鄭先生皺眉,深思良久:“逃不掉的。”

他同意離開了,只是這個鬼島,即便有心,也難逃出生天。

尹顏問:“為什麽呀?”

“這裏……沒你想的那麽簡單。”

尹顏的心涼了半截,她知道鄭先生這樣能耐的人都勸她放棄,那恐怕今後真是兇多吉少。

她喪氣地想,若是她一早就沒招惹杜夜宸,那眼前的事是否都不會發生?

尹顏端詳着不人不鬼的鄭先生,問:“究竟是怎麽一回事?鄭先生,你為何落得如此境地?”

鄭先生看着眼前古怪的女人,想到心愛的太太,眸光渙散。

這些日子,他總日日捱着一口氣,不肯赴死。

明明死了清淨,真到那日,又不舍起來。

不是怕死,只是還有舍不下的思念。

他想着太太,一天天茍延殘喘度過。

要是死了,連想都不能想愛人。

鄭先生,頭一回有害怕的事情。

若是他死在這裏,離南城那麽遠,隔山隔水。

孤魂野鬼難過山海關,即便成了鬼,他或許也回不到太太身邊。

還是活着比較好。

就算不能回去給她引來禍端,至少還能想她。

鄭先生微微垂着頭,呢喃自語:“她怎麽這般不好騙呢?我原以為,那封私奔信盡夠讓她死心了的。豈料,她還是這樣執拗,倔得跟牛似的。”

鄭先生自己都記不得他的過去是什麽樣的了,想起來只覺得一陣兵荒馬亂。

他熟悉所有利刃與兵器,手上也沾滿鮮血。

為了謀生活命,他做一條乖犬,任鳳繪堂的人差遣。

誰都知他手法高超,只要給夠銀錢,他便能劫走任何他們想要的人。

緊接着,那些人就會被送到這裏。

金主吩咐要消失的男女老少,都會被帶到這座鬼島上篩選。

聽話的女人養一養,賣到不見天日的山溝溝裏給人當媳婦;男人則被賣到小地方,給人做苦力。

不懂事的人,命就會葬送在此地。

有錢的人,好生照料一下,拿他去勒索更多銀錢。

總之,各自都有各自的去處,這個鬼島嶼就是個中轉站。

這裏一應事物應有盡有,生死都在鳳繪堂首領的一念之間。

吃金主一回錢,讓人從世上消失再倒手賣了,又能再吃髒生意一筆錢。真是穩賺不賠的買賣。

某一天,鄭先生任務僥幸完成,身上卻受了很重的傷。

他勉力行走,倒在暗巷之中。

是鄭太太瞧見了他,覺得他可憐,往他手裏塞了錢財。

鄭先生握住那幾塊銀元,冷飕飕扯起唇角,譏諷此女不自量力,竟敢輕視他。

他強行睜開一線眼縫,看着女人越走越遠,消失在他的視線之中。

鄭先生在江湖上可是鼎鼎大名,竟被一個弱女子當成乞丐,真是奇恥大辱。

他尋上此女,本是想報仇的。

奈何,鄭先生一直沒尋到時機。

他同她親近,約她看電影,喊她出門吃羊雜碎。

本來想趁黑挾持她,或是在她湯碗裏下毒。

最後不知為何,他都沒這樣做。

饒她一天,再一天,最後變成饒她一命。

鄭先生想着往後餘生再伺機報複她,故而要将她圈在身旁。

最好的法子,就是同她結婚。

怕女人不信,鄭先生詢問了好多人求婚的儀式。

他也往烏黑的發上抹發蠟,梳好看俊朗的大背頭,還穿上西裝革履,扮作洋氣的公子哥兒。

鄭先生頭一次惶恐,怕她拒絕結婚。

好在,女人好騙,她同意了,冠上他的姓氏,成了他的鄭太太。

他千方百計要她成為他的妻,如今得償所願,他好生得意。

到底是要作踐這個女人,給她點顏色瞧瞧,還是對她起了一點真心實意,鄭先生已然分不清楚了。

他只知曉,他頭一次起了要和一個女人天荒地老都在一塊兒的心思。

所以,他失蹤好久,又回了一趟鳳繪堂。

他見了首領,告訴對方:“我要退出這裏,歸隐深山。”

“為什麽?”上司問他。

鄭先生冷聲道:“沒為什麽。”

“不後悔嗎?”

“不後悔。”

對方沉吟一聲:“既如此,給你最後一樁任務。辦妥當了,我就放行。”

鄭先生原本想為自己積陰德的,他怕自個兒罪孽深重,往後不能陪着太太長命百歲。

也怕之後下地獄,會堕入畜生道,下輩子無法再做人,和太太長相厮守。

可他沒有退路了,他深知這些人的德行。

最後一次殺生,辦完就能逃離這個鬼地方。

鄭先生說“好”,随後他接到了任務。

他要去殺玫瑰舞廳的一名歌女柳如眉。

鄭先生真去找了柳如眉,他暗中跟蹤此女,同她邂逅,同她約會。

他此前也是這樣兜搭鄭太太的,一切駕輕就熟,很快上手。

只是怕鄭太太誤會,每每回家,他總把身上的脂粉味清除殆盡。

好在,他不t必獻身。

他不願意和其他女人上.床。

某一次,鄭先生察覺出端倪來。

這位柳如眉小姐,怎會這樣湊巧就落得他的圈套?

好似,她就在這裏等着他。

她有所圖。

鄭先生為了确認這一事實,故意在柳如眉的房中舉起凜冽刀刃,準備下手。

透過玻璃杯的杯壁,他很确信柳如眉已然發現他的可怕行徑了。

可她沒有叫喊,反倒是鎮定自若地繼續泡茶。

怎會呢?

怎麽可能有女人會忍耐着惶恐不報案?

就好似,她也被迫要同他虛與委蛇相處。

鄭先生如夢初醒,似乎明白過來。這一切,都是鳳繪堂的安排。

他們不打算放過他,還想利用柳如眉這個獵物對付他。

不知這些人究竟要做到多絕,不過他已經逃不掉了。

好在他們還不知道他的事,也應當找不到他的家。

那一晚,柳如眉同他約在東苑的荒樓裏見面,鄭先生決定将計就計落網。

那些人既然不肯放過他,勢必也不會放過他的太太。

若是負隅頑抗,可能會讓他的愛人身陷險境,倒不如由他來犧牲。

他們要的人,一直是他。

得到他,鳳繪堂的人就會偃旗息鼓。

況且,被最愛的人抛棄,應該也算是“報複”鄭太太了吧。鄭先生嗤笑一聲,冷冷地想。

他把這些年得來的酬金盡數留給那個女人,随後又寫了一封私奔信,交給醬鋪小夥計。

鄭先生再三斟酌,還是說,如果兩天後,他沒能回來,再拿給他家太太。

萬一是他多心,柳如眉并不是鳳繪堂派來的人呢?

鄭先生抱着僥幸心理,赴約了。

可惜,一切都沒能如他所願。

鄭先生故意中了柳如眉的計策,即使有氣力,也沒有殺害柳如眉。

他已經不會殺人了,再也不想傷人了。

鄭先生昏迷前想,他之後再怎樣都無所謂了。他沒有暴露自個兒的栖身之地,他把鄭太太保護得很好。

鄭太太看到他留下的信,一定會很生氣,罵他渣男。

他想到鄭太太叉腰罵人的架勢,她自以為很兇,其實哪哪兒都透露可親可愛的一面。

鄭先生笑着想,他本來就是靠太太生活的倒插門,如今長了膽子,還敢偷情。

他好想看太太怒發沖冠的模樣呀!

他情願她火冒三丈,也不要她為他哭。

有什麽好哭的?要是她知道他本來是什麽樣的人,肯定會唾棄他的。

鄭先生藏着掖着這麽多秘密,就是害怕會被她嫌棄!

還沒等他的事情敗露,鄭先生的報應就來了。他确實不配擁有這樣好的女人,過上平安幸福的生活。

他迷迷糊糊地猜度:太太會再嫁嗎?

嫁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護她,罩她,給她撐腰。

他好羨慕,真心實意、發自內心,羨慕這個人。

他想她再嫁,又不想她再嫁。

人真是糾結。

明明一派大義凜然要放愛人遠走他鄉,真眼睜睜看人走遠,心裏頭又不舍得,巴不得将其綁在自個兒身上。

他願意和鄭太太同生共死,興許對方壓根不願意。

還是不問她了,他自個兒赴死吧。

何必拿情愛挾持她,逼她做黃泉路上的鴛鴦鬼。

再醒來時,鄭先生已然被困鬼島。

從前只有他把人丢到此地,如今輪到他了。

是他罪有應得。

這些人說他服用福祿膏已經成瘾,想以此來控制他。

可笑,他連生死都看淡。

不過是個大煙的瘾,再難受,他也能克制。

還能比和愛人生離死別更痛嗎?

沒的。

他們原以為鄭先生會痛哭流涕,哀求着重回鳳繪堂。

哪知道他骨頭這般硬,咬死了牙齒也不願求饒。

這樣的叛徒,該給他一點教訓瞧瞧。

不然大家都學他的樣子私逃,鳳繪堂還怎麽管人?!

還不是會上行下效,攪和個雞犬不寧。

必須殺雞儆猴,就拿鄭先生開刀吧!

上頭的人下定主意,命鬼島的負責人,也就是那名夫人下手。

先是用鞭子抽鄭先生,讓他領教皮肉之苦。

可他不痛不癢,還敢叫嚣。

既如此,只能找別的法子了……

夫人請示上頭,說他嘴硬得很。

他們沒了法子,打算砍斷鄭先生的臂膀。

這樣還不肯就範嗎?

怎麽可能呢?

切膚斷骨之痛,誰能忍?

可鄭先生忍下了,他就是一頭不願被馴服的野馬。

他死在這裏就好,不要透露太太只言片語,保全她餘生就好。

別來找他,別來看望他,讓他孤零零地死去。

這是鄭先生的心願,如今他達成願望了。

可惜呀,世事難料。

誰知道他太太這般聰慧,還差人來尋他。

他有孩子了……

鄭先生很想回去看看他的孩子。

他反悔了。

……

尹顏有的沒的聽了一堆,最終,她問:“你知道這山裏的‘怪物’是什麽嗎?”

鄭先生答:“是山客。”

“什麽是山客?”

“你知道江湖上銷聲匿跡的八大家族嗎?山客就是八大家族裏的羅家,他家的族人深知山形地貌,在山中,他們是王,也就是山客。有他們把守,沒人能逃出這一片山林。”

尹顏凜然,心道:又是八大家族!早前杜夜宸還說她是千面尹家的人呢!鬼知道那是什麽玩意兒。

尹顏想起杜夜宸說八大家族早就消失多年,怎麽山客卻和鳳繪堂有勾結?

她不明白,問出聲:“不是說,八大家族的族人已經尋不到了嗎?怎麽又和鳳繪堂攪合在一塊兒了?”

鄭先生搖搖頭:“我不知道。興許是羅家的族人主動投奔鳳繪堂的,具體怎樣,我不大知曉。不過,若我等想逃,倒是可以争取一下明日的機會。”

“明天?”尹顏問。

“明天,有船會來島上收人。”

尹顏懂了,她決定再次回到老宅中,靜候時機。

她一定要想方設法逃出這個鬼地方,回到杜夜宸身邊!

杜夜宸從來沒有想過,他的人能從他眼皮底子下消失。

他原以為只是女郎嬌氣使性子,可任他如何喊,如何拿錢威逼利誘、尹顏都不出現時,他有些慌了。

杜夜宸指尖微動,再三猶豫,還是吹了一聲口哨。

哨聲劃破天際,驚得小嘴黑羽渡鴉撲棱擺翅。

霎時,一名身形消瘦的女子自暗處竄出。她立于黑瓦屋檐之上,負手睥着杜夜宸,問:“這是第三次人情,也是最後一次。”

借着沉沉暮色,仔細觀來人眉眼。發現她雙目青白,沒有深邃眸色,竟是個瞎子!

女人又用木然嗓音發問:“你真要用嗎?”

杜夜宸思忖片刻:“用。幫我查尹顏下落。”

“是。”女子颔首,一個眨眼間,她又消失于幽深暮霭內。

杜夜宸在原地等待,指尖不住發冷,思索往事。

當年,他救阿寶,不是巧合。

杜夜宸不是那等會大發善心的人。

他是受此女囑托,前去收養阿寶的。

杜夜宸記得這女人來無影去無蹤的高超武藝,她不知從何處來,立于他的屋前,懇求他:“幫我救丁寶,我還你三次人情。”

杜夜宸觀她樣貌,便知這是八大家族之一、盲客丁家的族人。

相傳丁家族人全患有眼疾,可聽力、嗅覺以及武力驚人,平素不與人交好,可一旦受人恩惠,必然鼎力相助償還恩情。

杜夜宸很心動她的提議,可也懸心,生怕其中有詐。

杜夜宸抿唇,問:“你既武力高強,為何托付我來救人?”

女子一怔,良久後,答:“我不能帶他回丁家,我把他委托給你。”

“為何是我?”

“杜家能保全他。”女子冷聲問,“交易,做不做?”

杜夜宸沒開口,他只是又關上了房門,慢條斯理換上一身黃枯茶色西裝。

他不怕女子離開,也無意消磨來客耐性。

杜夜宸只是自做自的事,他将金絲眼鏡推正,齊整地出了門。

他朝前伸手,道了句:“煩請帶路。”

再之後的事,誰都知曉了。

杜夜宸領回了阿寶,讓女子指派的武學師父教阿寶武藝,因此阿寶渾身功夫也是丁家真傳,等閑不是他的對手。

杜夜宸和女子讨要了兩回報酬,一次是尋到杜家祠堂,第二次是尋到千面尹家後人的蹤跡。

第三次,他本想從長計議,豈料折損在尹顏這個冤家身上。

怪可惜的。

杜夜宸這般想着,牆檐落下一滴冰冷水珠,直擊在他手背,驚擾他回溯往事。

杜夜宸抽出一方仙草靈芝繡紋帕子,細細擦拭右手。

很快,女子回來了,同杜夜宸道:“我聽到那些人說,是奉李輝的命令,将她劫走了。他們人多勢衆,皆是練家子。我t沒理由為你送命,前去讨人。如今護你周全,也不過是為了丁寶。”

“我懂了,多謝你為我查探。這些人,應該是鳳繪堂的喽啰。”杜夜宸颔首。

他們可能是知曉杜夜宸身邊有高手相護,對他下手,恐怕艱難,還可能打草驚蛇。

于是退而求其次,先劫走他身旁女伴尹顏,再徐徐圖之。

女子道:“既如此,交易結束。丁寶留給你,我走了。”

“多謝。”

“不必客氣。”女子轉身,剛要離去。

忽然,她又回頭,用那滿是漠然情緒的雙眼注視杜夜宸:“他們其中,好似還有厲害人,足上功夫很像山客羅家。你,小心。”

說完這句,女子終是消失得無影無蹤。

杜夜宸暗道不好,若是有羅家幫襯,那尹顏要逃出生天,恐怕難上加難。

不過也幸虧有山客羅家參與,倒讓杜夜宸猜到,尹顏該是被困于山林之中。

畢竟在深山老林裏,山客為王。

她已經不在南城了。

杜夜宸往警察廳裏報了一次失蹤案,奈何探員沒有更多線索,即便報案也無濟于事。

杜夜宸不過是将他對尹顏束手無策的消息放出去,裝作一副焦頭爛額的架勢而已。

果然,隔天,他就收到了李輝的發來的匿名信件。

信上,是李輝志得意滿的語氣,即便沒見到人,也能想象出他的樣貌。

白紙黑字寫着:“杜夜宸,你是不是很想救那名尹小姐?沒問題,我是個喜歡看苦命鴛鴦團聚的人。”

“這樣吧,我給你指一條明路,只要你砍斷你左手食指,再将斷指放入盒中,交到玫瑰舞廳後門。我查驗完畢,自會把尹小姐還給你。”

“否則的話,我有無盡折磨人的手段,能夠教她生不如死。我想想,她現如今該是被人诓騙,将你當成一場虛幻的夢境吧?要不了多久,她就會忘記你,被我賣到別處了。”

李輝洋洋得意的嘴臉真是惱人,不過也由此可得出結論:尹顏現下還是安全的,至少李輝拿人要挾他,不會這麽快下手。

而且這應該是李輝一人的命令,若是鳳繪堂的目标是杜夜宸,那麽就不會洩憤一般劫走尹顏。

他們有能力,也有條件,直接對付杜夜宸,無需繞這樣一個大彎彎。

李輝這一回在旁處劫走尹顏,也有示威的意思。

畢竟那次,杜夜宸在玫瑰舞廳譏諷他不知時機,竟大庭廣衆綁架人。

他學以致用,暗處綁人,如今是來惡心杜夜宸的。

杜夜宸看完信件,神色如常。

他摘下墜着閃閃金線的細框眼鏡擦了擦,一聲不吭。

倒是挨坐在旁側的阿寶和尹玉急得團團轉,尹玉問:“杜先生,這信上寫了什麽?”

阿寶附和:“對呀!是尹姐姐的消息嗎?她究竟怎樣了?”

見倆小孩這幾日急得寝食難安,杜夜宸開口:“莫慌,她暫時沒事。”

“那就好,那就好。”尹玉拍了拍胸口,屁股終于敢坐實沙發了。

豈料,杜夜宸一貫說話溫吞,吐字只露半截。還沒等上一句風聲過去,他馬上接了下一句,驚得人風聲鶴唳。

杜夜宸道:“不過,我有事了。”

阿寶忙問:“杜爺,你怎麽了?”

“取刀來。”

尹玉大驚失色,問:“要刀作甚?”

阿寶知杜夜宸心裏頭有打算,不計較那麽多,只聽他吩咐。阿寶三兩下上樓,取了一把開刃的寶石小刀。

杜夜宸摘下左手腕表,接過凜冽刀刃,拿刀鋒刺探指溝肌理。

果然是好刀,輕輕擦過指腹,那刃面便劃開皮肉,沁出一絲血珠。

杜夜宸嗤笑,想到李輝的狂妄之語。

這厮竟企圖用一個女子來傷杜夜宸的身體發膚?

真是不自量力。

可他若不做,尹顏便兇多吉少。

他到底欠她什麽呢?要為她這樣焦心勞思。

若縱她赴死,不就沒這麽多煩擾之事了?要是見死不救,尹顏死了,杜夜宸耳根清淨。至于尹家下落,再找便是。

這樣多好。

只是,杜夜宸心中仍有顧慮。

他莫名想到尹顏那雙明眸善睐的媚眼,好似攏着三月的江南煙雨,一颦一笑,十足戲谑勾人。

杜夜宸真覺得此女是他前世冤親債主,今生特地來克他的。

孽緣。

杜夜宸思索良久,終是舉起尖刀,直勾勾往展在茶幾上的左手食指,狠狠刺去!

杜夜宸捂住血流如注的左手,氣定神閑地差遣阿寶:“幫我去把張醫生喊來。”

張醫生是杜夜宸的私人醫生,平日裏在診所會診,只要杜夜宸有需要,一個電話便能将人請來。

阿寶走後,杜夜宸又給一個殡儀館的朋友打了電話,請他幫一些小忙,順道給他備好了酬金。

張醫生姍姍來遲,一見杜夜宸的手便愣住了,忙問:“怎的傷這樣重?”

他是記得杜夜宸有多愛惜自個兒身體,莫說手腳破皮流血了,就是指甲頭發絲兒都要每三個月瞧一瞧異樣,好好保養一番。

他心裏頭惶惶然,一面幫杜夜宸包紮傷口,一面怨怼:“你莫不是結了什麽仇家吧?”

杜夜宸斜他一眼,呵斥:“憑的話多。”

他總這樣冷淡,張醫生習以為常,當即也不再開口了。

左右他本着醫者仁心勸慰,還落得一身不是與埋怨,何苦來呢?

處理好了杜夜宸的傷口,張醫生叮囑他在家待着,每兩日,他都會來看一看縫針的傷處愈合情況,讓杜夜宸這幾日莫要提溜重物了。

張醫生提起醫藥箱剛要離開,就被杜夜宸拉住了:“等一下。”

張醫生不明就裏地發問:“有事?”

杜夜宸淡定自若地道:“你我換一下身份。”

“啊?”張醫生不解。

杜夜宸的耐心有限,他不再多做解釋,而是直接摘下張醫生的毛呢禮帽、脫下他的外套、奪走他的醫藥箱,全副武裝換到自個兒身上。

張醫生疑惑極了,看着越來越少的衣着,連連發問:“為什麽呀?”

杜夜宸卻直接拿一張大額紙鈔堵住他的嘴:“看在它的面上,閉嘴。”

張醫生微笑,用手比照了一個扯拉鏈的姿勢,示意:一切看錢的面子上,聽從你吩咐,阿門。

杜夜宸立起大衣領子擋臉,順道将沾滿鮮血的空盒子遞到阿寶跟前:“我出門一趟,先去一個地方,到了以後給你打電話,你再過來。”

“好的。”阿寶颔首。

片刻,阿寶指尖沾了涼涼的血跡,他盯着不住滴血的小盒子,憂心忡忡地問:“等一下,杜爺。”

“有事?”

“他們要的是斷指對嗎?可咱們這匣子裏什麽都沒有,交不了差,尹姐姐豈不是兇多吉少?”

杜夜宸淡淡道:“會有的。”

“什麽?”

“我會有法子交差的。”杜夜宸從來不說假話,他定然是心有成算,阿寶也不問那麽多了。

杜夜宸扮作張醫生的模樣,提着醫藥箱,低頭匆匆離開洋館。

他徑直奔向和朋友約好的地方,花錢和對方做交易。

朋友道:“這根左手食指,可是我拿二十塊大洋,和屍體雙親換來的。”

杜夜宸納罕:“他們同意?我還當你是偷來的。”

朋友斜他一眼:“我可不敢幹傷天害理之事。我磨了半天嘴皮子呢,說這兩年開始流行骨灰甕了,火葬不占地還能建個小墓碑随時祭拜。想經濟實惠的話,火化最佳。既然皮肉都燒得一幹二淨,缺斤少兩也不算得什麽。你是不知道,那對老夫妻聽得我這話,差點拿掃帚給我趕出殡儀館,好在我有鈔能力,這才擺平了事兒。”

他嘆了一口氣:“如今的年頭不太平,窮人多。兒女死了,只要給錢,屍體都能被拉到隔壁村去配陰婚。不過是個手指,看在錢的份上,又算得了什麽?我今兒吃了苦頭,不管怎麽說,這錢,都得你翻倍出啊!”

杜夜宸把錢挪到朋友面前:“替我向老人家賠禮道歉,這裏的錢,一部分給你,一部分幫我轉交給那對老夫妻。白發人送黑發人不容易,咱們還磋磨人家孩子,損陰德。”

“要損也得損你的,幹我屁事。”

杜夜宸沒那麽多時間和朋友寒暄,他随意聊了兩句,便收下斷指,離開了此地。

他在外頭的鋪子給阿寶打了個電話,囑咐阿寶來玫瑰舞廳擺斷指匣子。

途中,阿寶會經過一處京果鋪子,那門邊的磚縫裏有一個真正裝着斷指的匣子。屆時別忘記把手中的空匣子置換一番。

阿寶一聽就懂了,杜夜宸定然是出門搞定了斷指,足以搪塞李輝。

阿寶問:“既然杜爺有破解之法,又何必要拿刀子t割手放血呢?”

要不是尹玉驚呼出聲,阿寶也不知道杜夜宸竟然會對自己的皮肉下刀子。

杜夜宸聞言:“那些人能把李輝的匿名信送到咱們洋館,說明他們在洋館附近安插了眼線。那麽咱們不放點血,如何用染血的匣子騙過他們?況且,趁此機會,我也能把張醫生喊來療傷,順道借助他的身份逃出洋館。那些人要盯着的人,是我,不會在意一個私人醫生的去留。”

阿寶懂了。

這樣一來,杜夜宸就能順理成章跑出洋館,置辦好斷指盒子。

阿寶本想出發送東西,可臨到挂斷電話,他又想起一事來,問:“杜爺,若是他們不信那斷指出自你手,非要見你人驗一驗身,該當如何呢?”

杜夜宸冷笑:“若是如此,那正合我意。只要李輝敢親自出馬,我定然會教他有來無回。”

把他搞得這樣狼狽,半點都沒有翩翩君子的倜傥,已經足夠讓杜夜宸惱火了。

若有下次,李輝犯在他手裏,那他一定會叫人生不能死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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