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荷包
荷包
襲人與晴雯不同, 雖然她們都是大丫鬟,但她又是賈寶玉所有丫鬟中的總管事。
平日,她要貼身照顧寶玉的飲食起居, 所以沒有自己的屋子。
到了晚上, 她要在裏間陪夜,便睡在寶玉旁邊的隔斷床裏。
而外間在靠近客廳的熏籠處,也有一隔斷床,是小時候給寶玉喂奶的李嬷嬷睡處。
之前說過,寶玉以李嬷嬷睡覺打鼾為由, 告訴王夫人讓她挪了出去。
如今那裏便空了下來。
寶玉和黛玉來時,襲人正在屋裏急得坐卧不寧, 她看見寶玉進來, 起身拉住寶玉道:“我的小祖宗, 你到哪兒玩去了?倒讓我好找。”
她方才去正院那邊回了王夫人,等再回來, 就不見寶玉的蹤影了,她去了寶玉常去的幾個地方找, 找了好幾遍,都沒找到, 她只好回屋裏幹等。
就這一時半會,她懸着的一顆心,差點跳出腔子來。
寶玉不在意,随口道:“我在府裏,還能丢了不成?”
看到襲人欲言又止, 他揚了揚手道:“好了, 你去把我前陣子交給你的胭脂膏子拿過來。”
“這會子,拿它做什麽。”
襲人有些遲疑。
寶玉不耐道:“讓你去拿, 你就去拿。”
他支使不動晴雯就算了,怎麽連襲人也婆婆媽媽的?
襲人慣會察言觀色,看這情形,自然不會去撩寶玉的虎須,垂下眸,露出乖順的樣子,道:“我這就去。”
不一會兒,她手裏捧着一個精致的木匣子過來了,輕手輕腳放到黛玉和寶玉之間的八仙桌上。
“這就是了。”
寶玉撥開匣子上的銅鎖,一打開,裏面便傳來一股好聞的花香,他深吸一口氣,笑道:“我就說嘛,我按着古書上的法子制,怎麽可能制不出來?定是晴雯沒用我教給她的法子好好保存,才弄壞了。”
說着,從匣子裏一一拿出六個精美的白玉盒來,在桌上排成一溜兒,道:“林妹妹,你猜猜這幾盒胭脂,都是用什麽花制的?”
黛玉也不打開,一一拿起來,放在鼻尖,輕輕嗅了嗅,笑着搖頭道:“你休要蒙哄我,這幾盒,分明都是用梨花制的,只是香味或淺或淡,想必跟放的多少有關。”
寶玉由衷贊道:“妹妹真厲害,全讓你猜對了,制這些胭脂的梨花,是我從寶姐姐那裏要來的,不久前,我看梨花苑的梨花開的正好,想要叫小厮去摘,但因薛姨媽是客,不好意思開這個口,誰知寶姐姐竟看出來了,默不作聲的派人送我了一大簍。”
黛玉笑道:“她倒會做人情。”
先是資助史湘雲螃蟹,再又主動贈送寶玉梨花,可見來了賈府後,在人際方面下了不少功夫。
否則也不會這般投其所好。
寶玉不知黛玉因何t不喜寶釵,怕再次失言,想了想,道:“妹妹若不嫌棄,這幾盒胭脂我就送給妹妹了。”
用手往黛玉那邊推了推。
“多謝二哥哥好意,只是這麽多,我何時用得完?不如再去分給其他姐妹,我取一盒就夠了。”
黛玉挑了一盒味道最淺淡的,拿在手裏,笑道:“就這盒吧。”
“妹妹喜歡就好。”寶玉揚唇一笑。
他可算做了一件讓林妹妹歡喜的事。
黛玉旋開胭脂盒子,用中指指腹撚了一點,在手背上輕輕擦了擦,感覺到那細膩的觸感,不禁心念一動,朝寶玉身後站着的襲人看去。
這哪裏是自制的胭脂膏子?分明是從外面的香料鋪子裏買的。
賈府每個月都會給姑娘們批二兩銀子的胭脂水粉錢,迎春、探春、惜春、黛玉、寶釵都有,無一例外。每月初十就會有負責的婆子從外面買回來,再送到各房姑娘手裏。
黛玉雖有墨封送的上好的胭脂使,用不着外面買的,但也好奇外面賣的胭脂水粉什麽樣。
她曾把送來的胭脂水粉,一一打開試了試,覺得不如自己慣常用的。
橫豎放着浪費,她便把那些買來的胭脂水粉留着打賞,偶爾送給外頭跑腿的丫鬟婆子們,她們能使就使,不能使也就罷了。
不過,就那樣的胭脂水粉還是鋪子裏的高檔貨,整整二兩銀子,才得那麽一點兒。
可想而知,女子的香妝用品,得有多暴利。
黛玉已經知道襲人偷偷把寶玉自制的胭脂,換成了外面買的胭脂,她也能猜出來原因。
看來晴雯說的是對的,她這位二哥哥做的胭脂,根本用不成,用了皮膚起紅點,放久了還會發臭。
所以,他的大丫鬟襲人發現後,來了一招貍貓換太子,把盒子裏面的“胭脂”倒了,換成了外面買來的胭脂。
雖是出于一片好意,但黛玉打心底裏覺得,襲人這樣做對寶玉并不好。
她能換一次,難道次次都換?
不過,這是二哥哥的家務事,她管不着。
襲人見黛玉看她,便已猜到她發現了。
正好,黛玉請辭要回去,襲人自告奮勇說:“林姑娘大老遠來了一趟,不如我去送送她吧。”
寶玉道:“還是我去送吧。”
襲人笑道:“二爺,你還是在房間溫書吧,夫人剛才說,老爺過兩天休沐,要查你默寫呢。”
寶玉神色一下子萎靡了,拿起茶杯,将裏面的茶一飲而盡,嘴裏卻直發苦。
黛玉沒說話,她從榮禧堂出來,停住步子,看向襲人,幾日不見,她瘦了一大圈,眼底處一片青黑,像是重病初愈。
黛玉淡淡問道:“你有事?”
襲人臉上露出一個苦澀的笑容,嘆道:“姑娘剛剛可是發現我換胭脂的事了?”
黛玉瞅着她,不答。
襲人道:“姑娘可知我為何要這樣做?”
黛玉淡淡道:“你說吧。”
襲人道:“二爺是個倔拗的性子,又喜歡這些女兒家的東西,若是讓他知道自己制的胭脂不能用,非得發狠心搗鼓出來不可,我雖然只是個丫鬟,但也得為二爺的前程着想,平日勸他收收心,好好讀書用功,他不喜歡聽這些,只當二爺年齡還小,也就罷了,但我怎麽能眼看着他在這種東西上跌足?”
襲人頓了頓,又道:“二爺自小愛美,成日在脂粉堆裏混,若有一兩個長相出彩的,他便千依百順,卻又并不是好色。姑娘是個明白人,自從你來了,二爺有好一陣子失魂落魄,畢竟你們是表兄妹,若姑娘能為二爺前程着想,也該幫我們勸勸二爺,讓他用功讀書。”
“若将來二爺能考中,有個一官半職的,就算是光宗耀祖了,別說我們這些做丫鬟的,就是二爺,就是夫人,也會感念姑娘……”
她掰着手指,講着各種大道理,說個沒完沒了。
等再一轉身,卻發現林黛玉不知何時,已經離開了。
襲人獨自站在原地,搖了搖頭,自言自語道:“林姑娘到底比不上寶姑娘,上次我跟寶姑娘說,她還幫着勸了一回來着……”
黛玉早在襲人背過身時,就離開了。
上次手串的事,她還沒忘記呢。
雖說她已經不計較了吧,但到底心裏有個疙瘩。
也不知道她怎麽能當沒事人似的,找她幫忙?
而且,她一個丫鬟,操的心還不少。
又要防着府裏長得漂亮的姑娘,又要擔心賈寶玉的前程……
黛玉覺得有些好笑,搖了搖頭,不再去想這件事。
她想起了另一件事。
依她看,那點胭脂水粉哪裏值二兩銀子?裏面恐怕另有名堂。
之前不做理會,但現在,她覺得,她将來或許可以開一間香妝鋪子?
興許能掙不少錢……
黛玉一邊想着,一邊往回走。
才路過小花園,餘光就見假山石底下草叢裏丢着一個巴掌大小的淺綠色荷包,她遲疑了半晌,看周圍除她和紫鵑外,再無別人,伸手将荷包撿起來,仔細端詳。
這荷包不是普通材質,是宮制錦緞做的,底部繪着翠竹,頗為精美。
荷包不分正反,兩面都用金線刺了字,一面刺着一個“亦”字,一面刺着一個“可”字。
黛玉心中暗忖:可亦二字不通,應是亦可,但為什麽要在荷包上刺這樣的字呢?
而且,觀這荷包,也不是丫鬟婆子能有的。
那也就是府裏的一位主子丢的……
可到底是誰丢的呢?
她轉頭對紫鵑道:“你見誰戴過這個?”
紫鵑接過荷包,細細的看了一回,搖頭道:“我看着眼熟,只是一時想不起來了,不如把她交給琏二奶奶,她如今管家,也好尋找失主。”
黛玉淡淡道:“那你可別忘了,一會兒遣人過去一趟。”
紫鵑“哎”了一聲,将荷包放回自己袖裏。
說着,黛玉慢慢的踱步出了小花園,往自己的院裏走去。
她剛走到儀門處,就見不遠處,連接東西兩個角門的過道那裏停着七八輛馬車,都用防潮的厚油布蓋了,其中一個掀開半邊,露出裏面的暗紅木大箱子來,幾個小厮擡着箱子,一個一個的往推車上放。
站在前頭,指揮衆人的有四個人,一個是周瑞家的,另三個都是男性,黛玉不認識,其中兩個做管事打扮,另外一個做小厮打扮,只是比其他小厮穿着體面些。
黛玉問紫鵑道:“他們是誰?”
紫鵑道:“那個紮着頭巾的是庫房總管吳新登,那個戴着方形皂帽的就是府裏的大管家賴大,那個有點年紀的男仆是琏二奶奶的陪房,叫來旺兒。”
黛玉不解。
一個是王夫人的心腹,一個是賈琏夫婦的心腹,一個是管府裏銀錢的,一個是府裏的大管家。
可以說,幾個有體面的奴才都紮堆聚到那兒了。
黛玉道:“你去問問,他們在幹什麽?”
紫鵑答應了一聲,一會兒回來了,笑道:“是金陵王家給琏二爺送的生辰禮到了,他們正在核對入庫呢。”
黛玉不禁迷惑了,這說辭怎麽都聽着不對。
第一,琏二嫂子的娘家怎麽會給琏二哥哥送生辰禮?
第二,琏二哥哥的生辰禮,怎麽會讓府裏的大管家接收,算進公庫裏?
第三,琏二哥哥是大房那邊的,他的生辰禮送到了,王夫人的陪房跟過來幹嘛?
第四,哪有人送生辰禮,送幾大車的?不都是用纏了紅花的擔子挑來嗎?
她搖了搖頭,搞不清這裏的名堂,輕輕道:“算了,咱們走吧。”
和紫鵑兩人,一起從另一邊儀門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