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平兒
平兒
到了碧紗櫥, 雪雁見着黛玉,回了劉姥姥的事,紫鵑在跟前, 不免問道:“你怎麽這麽久才回來?”
雪雁嘻嘻笑道:“我剛回來時, 遇到梨香院的莺兒,還有那位香菱姑娘,就是薛家大爺為她打死人的,我見她頗有幾分與衆不同之處,所以在路上多停留了一會兒。”
珠翠嗤笑一聲, 道:“她有什麽不一樣的,不也是兩個眼睛一個鼻子一張嘴, 定是你這小蹄子貪玩, 還編這種謊出來。”
“誰編謊了?”雪雁瞪大眼睛道:“你們見了就知道了, 那位香菱姑娘長得極美,這自不必說, 還有就是她眉中心有一顆黃豆大小的朱砂痣,除此之外, 你們靠近了聞,她身上還散發着一股淡淡的清香, 好聞極了。”
“你說什麽?”黛玉臉色一變,追問道:“她眉中心真的長了一顆朱砂痣?”
雪雁不明所以的點點頭,道:“姑娘怎麽了?”
黛玉從椅上站起來道:“不行,我得去見見她。”
說着就往門外走。
雪雁忙把她拉住了,笑道:“姑娘, 你想見她, 什麽時候不容易?可今天梨香院有事,莺兒說, 薛姨媽請了一幫道士,要給那位薛大爺除祟呢,你這會兒過去,也不方便吶!”
黛玉聽她這麽說,只好作罷。
黛玉這般着急,不是為了其他,而是因為她在四歲時有一個小姐妹,叫甄英蓮。
這話說起就遠了。
之前t提過一筆,說揚州有三大名門望族,分別是林家、蘇家,和甄家。
這裏要說的是甄家。
甄家和林家世代交好,當年是一齊發的家。
除此之外,它和蘇家關系也不錯。
後來,甄家先祖調任至金陵,任監察禦史,又和當地的名門賈家結交。
沒多久,應賈家邀,再加上甄家先祖當時的官位在金陵,甄家便舉家搬遷至金陵。如今,甄家現任家主(甄應嘉)任欽差金陵省體察院總裁。
甄家去金陵後,賈家卻因升遷搬來了京都,甄家為了穩固和林家、賈家的關系,便撮合了林如海和賈敏的婚事。
而在揚州城內,甄家唯獨剩下一門遠親支族,怎麽都不願搬走,那戶的家主名叫甄士隐,住在東南方向、阊門外十裏巷、仁清街的古廟旁。
那廟名叫葫蘆廟,在姑蘇城中頗有名氣,常有香客去上香求拜。
賈敏信佛,她在世時,曾多次引黛玉去葫蘆廟上香,因而結識了甄士隐的妻子封氏,封氏有一女,叫甄英蓮,天性開朗。
當時,黛玉四歲,英蓮七歲。
每逢賈敏去葫蘆廟和封氏說話時,就讓英蓮帶着黛玉玩,一來二去,兩人成了朋友。
英蓮長相突出,眉心有一顆朱砂痣,整個揚州城都找不出第二個來。
只是後來,黛玉卻和英蓮大吵了一架,好長一段時間沒了聯系,再等黛玉消了氣,想起英蓮時,卻聽父親說,英蓮他們已舉家搬離了揚州,不知去向。
她縱有心修好,書信也寄不出去。
距今已經五年過去了,她聽雪雁說,見到一名眉心有朱砂痣的女子,如何不驚?
這幾年,她每次回頭一想想,只覺得她們當時吵架的原因,實在是幼稚。
事情是這樣的。
黛玉因受父母親的影響,從小就喜歡看書,四歲那年,更是迷上了古詩詞。
可英蓮生來就大剌剌的,并不愛讀書。
那日,黛玉開開心心的把一本《圍爐詩話》拿來與英蓮共看,結果,英蓮卻輕嗤了一聲,不屑道:“我最讨厭這些詩呀詞呀的,膩膩歪歪,無病呻吟!”
因黛玉當時最迷詩詞,聽她這麽說,很是生氣,當場就指責她道:“你也是官宦人家出身,就應該知道,作為千金小姐就該好好待在府裏,讀讀詩,下下棋,陶冶自己的情操,怎麽能成天東奔西跑的趕熱鬧,跟個假小子一樣!”
英蓮叉着腰,不認輸道:“古有花木蘭女扮男裝上戰場,誰說女孩子家每天都要在深閨裏待着,悶都悶死了!”
兩個人說不通,便各自扭身離去。
從那以後,她們再也沒有見過面。
英蓮會不會就是香菱呢?
黛玉冷靜下來,細細一想,就否定了自己的猜測。
香菱是薛蟠從人販子手裏買回來的。
而英蓮卻是大戶人家小姐,甄家雖不及自己家,但也頗有家資,英蓮父母雙親又只有她一個女兒,平日寵愛的跟什麽似的,怎麽也不可能賣她。
更何況,父親跟她說過,甄父是因為升遷才舉家搬走的,大前年,父親還提過一嘴,說甄父來信,信裏說英蓮已經議親,現在過得很好。
應是她多心了。
天下那麽大,長得一模一樣又不是兄弟的都有,眉心同樣有朱砂痣的女子,想必也是有的。
想到這裏,黛玉松了一口氣,轉頭對雪雁道:“既然這樣,你明天去趟梨香院,讓香菱過來,就說我想見見她。”
畢竟也是緣分。
雪雁“哎”了一聲,從房裏出去了。
黛玉拿起晴雯給她的花樣子,一點一點兒的照着描畫,忙了一個下午。
到了傍晚,黛玉在賈母處吃過晚飯,回房後,坐在窗邊看書消食。
過了一會兒,天色暗下來,忽然起了一陣狂風,将簾子被吹的東飄西搖,陣陣作響,露出幾分要下大雨的跡象。
黛玉合上書頁,喚道:“紫鵑。”
紫鵑快步走過去,将書桌前的窗戶關上,又出了門,吩咐幾個小丫頭去關其他房間的窗戶。
珠翠則指揮幾個小丫頭取下廊上挂着的鹦鹉、雲雀的籠子,先拿去旁邊的耳房擱着。
鳴環換過一盞熱茶,把桌前的燈點上,坐在小榻上,拿着針線簍,做一些刺繡的活計。
黛玉拿起書,繼續看起來。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黛玉覺得眼睛有些發酸,她一擡頭,忽的看到院裏飄搖擺動的柳樹枝,那些新發的嫩柳條已被風刮斷了,掉在地上,雜亂無序的攢成一堆一堆的。
看到那些零落在地的柳枝,她驀然想到白日看到的榮禧堂後面小花園裏的牡丹,經此風雨,不知枝頭還剩多少殘紅,怕是一點兒也不剩了。
宋朝詩人張先曾寫過一首《天仙子》,裏面有這麽幾句:重重簾幕密遮燈,風不定。人初靜,明日落紅應滿徑。
用來形容此情此景再合适不過了。
黛玉想起古人,不禁起了詩興,她提起筆架上的筆,蘸了蘸墨水,在半空中微頓,落筆,在鋪好的宣紙上寫了五個簪花小楷字:冷窗風雨夕。
寫完後,正要往下繼續寫,忽然覺得有種莫名的熟悉感。
她打量着紙上的五個字,皺了皺眉,放下筆,出起神來。
鳴環注意到黛玉不對,放下手中針線,走過來,輕聲問道:“姑娘,怎麽了?”
黛玉搖頭道:“我想寫一首詩,可寫下詩名時,卻驟然沒了詩興。”
她知道鳴環和珠翠以前在宮中讀過幾本書,頗有些學問,便把手中宣紙往桌邊遞了遞。
“冷窗風雨夕……”
鳴環喃喃念了一遍,展顏笑道:“我在王府時,讀過王爺寫下的幾首詩,其中一首,倒與姑娘寫的這首詩的詩名頗為相像,叫《秋窗風雨夕》……”
秋窗,冷窗……
黛玉只覺得腦中有什麽記憶就要破土而出了,可偏偏一往深處想,額頭便陣陣發疼,她揉了揉太陽,往後擺手道:“你忙你的去吧。”
她把紙揉成一團,扔進紙簍裏面。
剛拿起書,要繼續看,就聽到門外傳來聲響,接着,平兒和紫鵑一前一後的走了進來。
她站起身,微笑道:“你來了。”
算起來,她這是第二次見平兒。
第一次是進賈府時,她拜完外祖母,大舅母領着她向大舅舅處去,她剛出門到了院中,就看見一個穿着淺藍色夾襖的俏麗姑娘從外頭進來。
細眉彎彎,杏眼彎彎,雙唇帶着笑意,周身的氣質既溫柔又親人,看着很舒服。
她便記住了。
後來聽紫鵑說,那姑娘叫平兒,是她琏二嫂嫂僅剩的一位陪房丫頭,在府裏的人緣極好。
她聽得滿心驚奇,很難想象,二嫂嫂那樣一個看起來風風火火、雷厲風行的人,身邊最親近的卻是這麽一位丫頭。
太不搭了。
後來,她聽探春說,二嫂嫂雖然掌家,但平日事忙,若遇到生活上的一些瑣碎事,去找平兒解決就行了,她是難得的周密人,又是二嫂嫂的左膀右臂。
黛玉這回仔細打量了一番平兒,她眉眼還是帶着笑意,只是眼下卻多了片青黑,比之上回憔悴了許多。
平兒見黛玉看她,福了福身,笑道:“姑娘好。”
“去倒茶。”
黛玉揚手請平兒坐在榻邊,笑道:“快要下雨了,難為你跑這麽一趟。”
平兒笑着道:“這是什麽話,本該我向姑娘賠不是才對,白天雪雁來的不巧,二奶奶不在家,我又陪客,沒好好招待她,姑娘送來的這個荷包……”
她頓了頓,從袖子裏取出這個荷包,道:“我也沒見府裏有人戴過,但看這面料和繡花,都不是普通丫頭能有的,興許是位主子奶奶或者小姐。”
黛玉點頭道:“我也是這樣想。”
平兒沉吟道:“二奶奶曾跟我說過,東府裏蓉大奶奶有個小名,叫可兒,莫不是……”
平兒所說的蓉大奶奶,是寧國府賈蓉去年過門的正妻,叫做秦可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