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腹痛如絞
第034章 腹痛如絞
日暮炊煙起, 鼓聲催人急。
一百零八下淨街鼓敲完後,各個裏坊關門,金吾衛出街巡游。
平康坊的坊門也關了, 裏頭卻是燈火輝煌,北曲最熱鬧, 絲竹管弦, 吹拉彈唱, 歡聲笑語,好不熱鬧。
相比之下, 中曲、南曲就文雅許多,有小橋流水的江南園林, 有詩情畫意的館閣樓臺,還有獨門獨院的繡樓,出入多是皇親國戚, 世宦郎君,達官顯貴, 他們這一等的人物多有将外室養在此處的。
當中有座婵月樓, 以歌伎林挽月清麗婉轉如百靈鳥的歌喉而揚名,以樓中頭牌蘇婵兒的美貌而吸引了諸多文人雅士慕名而來。
彼時, 蘇婵兒正在自己的閨房中彈奏阮琴, 在她旁邊的逍遙椅上, 躺着一個郎君在閉目聽曲,高冠博帶,身穿墨綠色紫竹紋大袖袍衫,腰系絲縧, 生得一副隽秀逸清好相貌。
雕镂着嫦娥奔月的大圓窗半開,樓下文人墨客和官妓們談詩論賦的說話聲聽的一清二楚。
“果然在這裏。”魯王出現在窗外, 往裏面一瞧就笑着指給蒙炎看,“一下值就屬他溜的快,不在家裏,有八成就在蘇娘子這裏了。”
說着話,魯王和蒙炎就推門走了進來。
上官大郎聞聲坐起,笑看他們道:“你們兩個可算是想起我來了,今夜咱們兄弟小聚,一醉方休。”
蘇婵兒見狀,放下阮琴就起身去倒茶。
三人來到外面廳上,坐定後,蒙炎就道:“酒改日再喝吧,尋你幫忙。”
蘇婵兒一聽,把茶盤放在桌上就安靜的退了出去。
上官大郎捧茶,先後放到魯王和蒙炎面前,戲谑道:“有什麽是你這位禦前大寵臣做不到而我能做到的?大将軍直說便是。”
蒙炎道:“棠氏棠伯齡有個庶長子棠延嗣,現正在北海郡下的寧安縣做縣令,我想讓你把他弄上京來做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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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官大郎看稀奇一般的瞅着蒙炎,笑道:“讓我捋捋,你新娶的夫人出自荔氏,荔氏與棠氏世代聯姻,荔氏棠氏現在的掌家夫人是出自蘭陵蕭氏的一對姐妹,分別是你新夫人的生母和姨母,兩家得了你這個貴婿,這就開始利用你的人脈權勢布局了嗎?你向我開口,是也同流合污的意思?啧,以前我怎麽勸你你都不聽,才娶了嬌妻就改主意了?這枕頭風果真厲害。”
“上官大郎,你會不會說話,別賣弄你滿肚子的世家譜系了,升調一個七品小官進京,兄長自己也能辦到,只是殺雞焉用牛刀,你是吏部左丞,你辦這事兒正好,也不會引起禦史彈劾。”
上官大郎笑道:“你急什麽,明日我就把棠延嗣的甲歷調出來看看他的考績如何,有個中上的考評,此事便成。但是,大将軍,據我所知,棠氏這一代有嫡子棠長陵,年幼時便有神童之名,在世家宦族裏也薄有聲望,棠氏想推舉的是這一位,您卻突兀的把這個棠延嗣提出來,可是有什麽深意?”
蒙炎提起茶壺為上官大郎添茶,道:“大周需要休養生息,陛下需要武将勳貴們安分,但多有挾功跋扈者,陛下每年都要在常科之後特意頒布诏令,舉辦制科,要四野無遺賢,實則也是在做擡舉士族的事情,棠氏也是士族,陛下看中棠伯齡,認命他為集賢殿學士,常召在身側論經談史,陛下的意志不能違背,倘若棠氏注定會成為被拿來平衡武勳的士族之一,那麽第二代棠氏掌舵人是誰都行,只要不是棠長陵。”
“大将軍和那個棠長陵有仇?”上官大郎兩手捧起茶杯,敬了一下,喝了一口。
蒙炎喝酒一般喝幹杯中茶,“我奪了他妻。”
正在喝茶的魯王一口噴了出來,正噴在上官大郎臉上。
上官大郎反應快把眼睛閉上了,用袖子t一擦就興奮的道:“我只知道棠長陵和小嫂子是表兄妹,未曾想,棠荔兩家私底下還定過婚約?”
“許是在棠長陵眼中,我是奪了他妻的,我于他是奪妻之恨。”蒙炎心想,不然何以前世要哄騙荔水遙把他毒死。
“我明白了,阿耶想扶持士族平衡跋扈的勳貴,棠伯齡入了阿耶的眼,咱們既然不能逆着阿耶的心思來,那就壓着棠長陵,扶持他庶長兄。兄長放心,這事兒我放在心上了。”
蒙炎提壺給魯王添茶。
魯王端起茶杯一口幹了。
這時,蘇婵兒捧着一攢盒下酒菜,林挽月托着一套酒具,二女香氣飄飄的走了進來。
蘇婵兒便笑道:“郎君們來奴家這裏小聚,只喝些淡茶豈不無趣,不如喝點小酒,奴家彈阮琴,讓挽月妹妹唱一支新曲兒助興如何?”
蒙炎放下茶杯便道:“時辰不早了,咱們回吧。”
“回吧。”魯王順勢起身。
上官大郎起身相送,提醒道:“避着點金吾衛,別讓抓到,獨孤家的人可不給你們倆面子。”
蘇婵兒頓時慌了,捧着攢盒不知所措的看着上官大郎。
林挽月目送蒙炎離開,咬着唇兒,淚水漣漣。
蘇婵兒把攢盒放在綠石面瘿木茶臺上,偎向上官大郎,不安的詢問,“郎君,魯王殿下和大将軍怎麽就走了,是婵兒哪一句話說錯了嗎?”
上官大郎摟着蘇婵兒往卧房裏去,笑道:“我們大将軍在曲江宴上掐了尖,府中有勾他魂的,可不就貓撓似的在外頭呆不住,至于魯王殿下啊,還沒長大呢,你們在他眼裏也就是個人罷了,比不得他的寶刀寶劍漂亮。”
蘇婵兒聽了,嬌笑連連。
林挽月在這屋裏呆不住,放下酒具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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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月當空,露水在芭蕉葉上凝成了一滴滴的水珠,蒙炎大步流星,挾風而過,芭蕉葉輕顫,露珠便似斷了線的珍珠,撲簌簌落入了水池,蕩起圈圈漣漪。
卧房漆黑,廳堂上點了兩盞落地水仙燈僅做照明之用,書房裏卻是燈火通明。
月洞窗下的大矮榻,紫翹九畹倚着憑幾做針線活,蘭苕守着一張小茶臺煮茶,茶煙袅袅。
小豌豆小冬瓜坐着繡墩,趴在茶臺上寫大字,誰先寫完一張誰得一塊糖。
服媚獨坐,燈下打絡子。
荔水遙在四面平青玉石面大書案前坐着,細細翻閱《中饋錄》,一根蘭花白玉簪松松斜挽着一頭烏雲似的青絲,一身桃夭色抹胸襦裙,燈光暈染她的臉,粉粉嫩嫩,嬌嬌豔豔。
蒙炎站在博古架的這一邊,看呆了。
“郎主回來了。”蘭苕眼見荔水遙裝作沒看見,不得不起身開口打破一室寂靜。
蒙炎清清嗓子,走到荔水遙身後,滿心期許的道:“這麽晚了怎麽還沒睡?”
荔水遙翻一頁書,眼皮都不擡,淡淡道:“哦,郎主竟然也知道‘晚’?”
蘭苕渾身一繃,趕緊給九畹她們使眼色,片刻功夫就都退了出去,九畹貼心,還給帶上了屋門。
蒙炎莫名覺得是自己不對,上前去賠笑道:“不知道你在等我。”
荔水遙輕哼,繼續看書,“誰等你,不過是白日裏睡多了,晚上走了困。要我說,郎主還是把鋪蓋行頭搬回前院書房,你自有你的作息,我也有我的,還是互不幹擾的好。”
蒙炎心裏正愧疚呢,聽她如此一說,叉腰氣道:“暴露了。”
“什麽暴露了?”荔水遙終于擡眸瞥他。
“你就是想把我從你的床榻上攆下去罷了。”蒙炎俯身,湊到燈下看她正在看的書,就道:“你看釀酒的方子做什麽?還想自己釀酒不成?”
荔水遙合上書,坐直身子與他對望,“我從庫房拿了一匣五十兩金子和一張鋪子的地契出來,交給荔紅枝了,我們姐妹倆打算合夥開個小酒館,需借蒙鎮國的勢,你給不給借?”
蒙炎見她仰着小臉,一副理直氣壯的嬌态,禁不住唇角微揚,伸出兩臂一下子插入她腋下,将人整個提着抱了起來,托着臀扣在腰上,便往卧房走去。
“你做什麽,放我下來。”荔水遙慌忙摟着他脖頸,俏臉瞬間就紅了,“我和你說正經事呢。”
“我這也是正經事,讓你歇了一夜便夠了。”
是夜,拆開花瓣,令嬌蘭滴露。
後半夜輕風微雨,逐漸淅瀝,瓦當滴漏處滴滴答答,庭中假山水池裏的小錦鯉排成隊的游曳到了芭蕉葉下。
鵝黃紗帳內,如蘭似麝,荔水遙咬着手指睡了過去,眼尾發赤,猶有淚痕。
蒙炎大睜着眼睛,猶嫌不足,便把床頭櫃子上的燈點了,細觀她灼灼秾豔的身子,但見她黛眉微蹙,便忙把燈吹熄,靠着床邊躺下,暗自平息。
翌日清晨,蒙炎戴上鬥笠,披上蓑衣,頂風冒雨騎馬上朝去了。
荔水遙睡醒了才起,用了一碗胭脂米燕窩粥便罷了,兩條腿酸軟無力,便令把書房月洞窗下的矮榻鋪上錦褥,拿來繡被,打開窗棂,窩在绮叢中,伏在窗臺上觀雨。
雨打芭蕉,一片片蒲扇似的葉子越發濃翠鮮豔起來。
芭蕉葉下,錦鯉追逐嬉戲,一只青蛙不知從何處而來,蛙鳴一聲跳了進去,水花濺起,驚的錦鯉四處奔逃。
荔水遙被逗笑了,手指微動,起了念頭。
蘭苕正坐在小幾旁碾茶,自小就服侍這小祖宗,順着她的目光往窗外望去,瞥見一景,便知她想做什麽,便道:“娘子是想作畫了吧,奴婢這就去把畫具拿出來。”
荔水遙心上瑟縮了一下,望着細雨芭蕉,輕聲道:“不畫了。”
蘭苕不解,只以為是暫時懶怠動筆罷了。
這時值守院門的仆婦沿着風雨連廊走了過來,站在窗外禀報道:“大娘子,您姨母家派了一個有體面的媽媽送東西來了,現正在大門處倒座廳上等着要見您。”
九畹正幫着紫翹劈線呢,聞言放下就站了起來。
“去接來我見見。”
九畹應聲,走出屋門,穿上木屐,打了一把油紙傘就去了。
約莫一炷香的功夫,九畹就把一行人領進了院門。
那領頭的媽媽生得一雙細長眼,五短身材,頭上珍珠排簪綠包髻,穿了一件綠色秋菊紋緞地褙子,荔水遙微勾唇角,譏道:“果然是個有體面的。”
蘭苕向窗外看去,見是大蕭氏跟前倚重的趙媽媽,就下榻穿鞋,迎了出去。
趙媽媽早已瞧見了倚在月洞窗上的荔水遙,指使着兩個擡東西的仆婦把黃楊木大板箱擡到窗外,欠身一禮,兀自起身就笑道:“四娘子,您猜猜這大板箱裏是什麽好東西?”
“啊,趙媽媽下雨天來見我,原來是要我陪着您老人家玩猜謎的游戲?棠氏沒有陪玩的?”
趙媽媽臉上的笑容頓時就僵住了,連忙輕打了自己兩個嘴巴子,賠笑道:“老奴說錯話了,昨日在這裏鬧了笑話,您大姨母回去就把曹媽媽罰了,打了二十板子攆出去了,您大姨母又想着昨日被你阿娘激怒,上了頭把你委屈着了,等不得雨停就催着老奴送東西來給四娘子您賠罪。”
說着話就讓仆婦打開了箱子蓋,荔水遙垂眸,正瞧見那一大塊的雌黃,腹中腸子便仿佛互相擠壓着絞纏起來,疼的她額上冒汗。
“四娘子您瞧瞧吧,滿滿一箱子的顏料礦石,有孔雀石、青金石、石墨、雌黃、朱砂,都是您大姨母為您攢下的。”
“我瞧見了,蓋上吧。”荔水遙捂着腹部,忍着疼,淡淡道。
蘭苕進來瞧見異樣,趕忙脫鞋上榻,“娘子不舒服嗎?”
趙媽媽這才發現荔水遙的臉色發白,連忙問道:“四娘子這是怎麽了?”
箱子合上了,把雌黃蓋在了裏頭,荔水遙腦子裏剎那繃直的那根弦松弛下來,腹腔內的絞痛感也慢慢消失了。
“坐姿不正,岔了一下氣罷了。”荔水遙坐正身子,隔窗看着趙媽媽道:“大姨母還有別的吩咐沒有?”
趙媽媽立時掏出一張竹紋灑金綠帖子來,笑着遞過去,道:“四娘子,三月三上巳節,府中開啓竹園,舉辦曲水流觞宴,廣邀親朋好友前來,游園賞竹,水邊洗濯,拔除不祥,祈福禳災。”
荔水遙捏着竹紋帖子,頓時笑了。
趙媽媽細細打量荔水遙臉上神情,見她笑顏如花,心中大定,沒做停留便回府複命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