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山神廟
第036章 山神廟
這日黃昏時分, 跟着出門的偃月回來禀報,蒙炎被陛下留宴,怕是要後半夜才能回來, 讓荔水遙早些安寝。
荔水遙果然聽話,早早歇了, 将竹紋灑金帖子特意放在妝鏡臺上, 還特特在旁邊放了一盞蓮燈。
子時末, 蒙炎回到府上,在外院洗去一身酒氣才往正院來, 一進卧房,一眼就看見了唯一亮光的地方, 他心下發暖,以為是荔水遙給他留的燈,走過去猛地瞧見竹紋帖子, 不用打開他就知道,這是棠氏竹園曲水流觞的邀請帖。
剎那, 前世種種翻湧上頭, 激的他陡生戾氣,豁然走至床邊, 掀開紗帳, 幽幽蘭香撲鼻而入, 他舉起燈照亮,看見她酣睡正濃,粉臉朱唇,嬌憐可人。
将将升起的戾氣剎那間土崩瓦解。
他把燈放在床頭矮櫃上, 在床邊坐下,夜深人靜時才敢放縱自己癡癡望她, 怎麽會有人,又乖又氣人又可愛又似捏住了他的命門,難道是道祖嫌他殺孽太重,專給他配了這麽個小娘子,折磨他以贖罪孽?
罷了,今夜且睡。
蒙炎将燈捏滅,挨着她躺在床邊邊上,把眼睛閉上了,可前世的那一幕卻冷不丁跳了出來。
就是這間卧房,就是這張床榻,在他出征前夕,她含羞帶怯以想為他留下子嗣為由,終于大發慈悲的允許他留宿。
她舉起酒樽敬他,他激動的一口幹了,抖着手去解她腰上如意結,卻忽生五髒俱焚之感,他急忙運功壓制,可越是壓制毒素在血液中流速越快,幾息之間就吐了血。
他不可置信的看着她,“你給我下毒?”
她驚恐的瞪大眼睛,慌的把酒樽一把扔了,“我沒有,是迷藥啊。”
“你竟恨我至此?”他死死扣住她的手腕,将她壓在榻上,血水從口中湧出,噴了她一臉。
她渾身驚顫,臉色白的幾乎透明,呼吸急促,眼淚撲簌簌的掉,“是迷藥,表哥說是迷藥,不是毒藥、不是毒藥,我雖然恨你,也因為做了對不起你的事情畏懼事發,但、但沒想過讓你死,我只想自己死了贖罪,你眼睛裏也流血了,耳朵裏也流血了,你別死、別死。”
“你做了什麽?”他滿面血煞猙獰,撐着一口氣死死瞪着她,“總讓我做個明白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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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恨你拆散我們,也決心不與你做真正的夫妻,但從未想過、從未想過做紅杏出牆的事……我做不來那樣的事,可是、可是……連我自己也厭棄自己,日日煎熬愧悔,擔驚受怕,求你殺了吧。”
蒙炎驀的睜開眼,緊咬牙關,渾身緊繃,豁然翻身。
荔水遙迷迷糊糊被弄醒,軟音嬌泣,“輕點。”
“煩死了!”
荔水遙被兇了一下,怔了怔,委屈的哭起來。
“嬌氣!”
少不得初時兇猛如獸,後時捧在手裏,含在嘴裏,溫柔細致,綿長而已,至雞鳴時分。
暫歇不久,天蒙蒙亮了,蒙炎便起身準備上朝去。
“哼!”荔水遙見他離床,立馬把紗帳嚴嚴實實掖在了錦褥下。
蒙炎系着長衫帶子的手一頓,唇角就壓不住的上揚。
“半夜裏你怎麽沒這麽硬氣。”
“哼!”
蒙炎一笑,往屏風後去了,用涼水洗漱後,更衣,在廳堂上瞧見茶臺上擺着一個攢盒,裝滿了各色精致可愛的糖果,就問道:“哪裏來的?”
九畹昨夜在書房當值,聽見卧房有動靜,她就先一步起來了,摸着茶奁內的茶壺水還溫溫的,就給倒了一杯放在茶臺上。
“昨日娘子和小娘子一起做的。”
“尋個她用過的小香袋來給我裝一些。”
九畹頓了一下,連忙往卧房去了,少頃拿了一個緋色繡水仙花的巴掌大的香囊出來。
蒙炎撚了一顆玫瑰形狀的軟糖放嘴裏,一嘗果然是玫瑰味兒的,就道:“這個玫瑰花的多裝幾個。”
“是。”
蒙炎喝了杯茶,把香囊挂在自己的蹀躞帶上就走了。
大門外,偃月正牽着兩匹馬等候在拴馬石柱旁邊,其中一匹馬鬓毛烏黑油亮,高大健碩,瞅見蒙炎出來就噠噠着走上前噴鼻息。
蒙炎摸出兩顆玫瑰軟糖放在手裏喂它吃了。
臨水伯府、武陵子府同在鎮國公府所在的這條永興大街上,沒一會兒臨水伯榮笑生、武陵子兵部侍郎花錦城都從自家的府中出來了,瞧見蒙炎在門口,紛紛騎上馬聚攏了過來。
“大将軍。”
“大将軍。”
蒙炎翻身上馬,領頭前行,“走吧,上朝去。”
路遇上官庭筠,上官庭筠正有點小事要和蒙炎說,便并辔而行。
“昨日公廚午食時,下屬何左司與我共桌,閑談了兩句,他說自家夫人是蘭陵蕭氏遠親,清明節那日他夫人收到了大将軍您岳母送去的一提盒甜糕和一對金柳釵,他夫人受寵若驚,親自上門拜見,言談間他夫人品出這裏頭的意思,您岳母竟是想給您二舅兄謀個官職,何左司知道了心裏惴惴不安,就問我,這可是大将軍您的意思?我說,大将軍若想給他舅兄謀官職何用賄賂你,把何左司吓的不輕。”
蒙炎彈起一顆玫瑰軟糖吃進嘴裏,道:“不必理會。”
上官庭筠就笑道:“吃的什麽,給我來一個。”
蒙炎就抓了幾個給他,“我家夫人做的糖。”
随後又給了右手邊的榮笑生一把,榮笑生分了一半給花錦城。
上官庭筠品出這話裏的炫耀之意,頓時就道:“當誰家沒有夫人似的,我夫人做得一手好羹湯。”
蒙炎冷哼,“尊夫人既如此賢惠,你怎得還在外頭包小情人。”
上官庭筠頓時被一顆糖噎住了,咳嗽個不停。
蒙炎不再理他,打馬快行。
榮笑生含笑指了指,緊随着跟上。
花錦城瞧他咳嗽的厲害,好心的遞上去一個水囊。
“這是真噎住了吧。”
上官庭筠接在手裏喝了一口,嘆氣道:“咱們也追上去吧。”
春晖堂,早食。
劉氏拾掇出一提盒的早食交給九畹,送走她便喜滋滋的對蒙武道:“算算日子,三月三過後,就有喜訊也是說不準的。”
蒙武咳嗽一聲,拎着編了一半的竹篾鬥笠往門檻子上坐了,繼續編織。
劉氏不再言語,帶着笑臉領着侍女們把飯廳拾掇的幹淨如新。
劉氏一通忙完坐在榻上撚糖來吃,忽然想到什麽就快步走到蒙武跟前,也在門檻上坐了,小聲道:“真是想不到兒媳的娘竟是那樣的人,昨日玉珠跟我說兒媳的娘竟打發身邊人來問兒媳要咱家的庫房鑰匙,乍然一聽我還當自己聽錯了,虧得兒媳是個拎得清的,假托是我把鑰匙拿走了,你說說,怎麽着也是蘭陵蕭氏,行事作風怎麽是這個樣式的,在咱們鄉下也少見。”
蒙武頓了頓,道:“甭管是鄉下人還是豪強世家人,都是人,鄉下人有淳樸善良的,也有窮兇極惡的,豪強世家裏有似皇家那般有本事的能坐天下,自然也有蠻橫不講道理的。”
劉氏悄聲道:“我尋思着兒媳娘家是顯窮相了。”
“可別當着兒媳的面說。”
“知道,我又不傻,那不是打兒媳的臉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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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二十,春風和煦,尚書省禮部貢院開考,蒙炙的書童樂天背着個大書箱,探頭探腦的出現在春晖堂門外。
“進來吧,早看見你了。”劉氏坐在榻上,臉色黢黑,“既是國子學給他們這些不夠格參考的學子放假了,他人呢?”
樂天咧着個大嘴進來,打躬作揖,“老夫人安,二郎君本來是要回家的,被上官九小郎君和褚六小郎君喊着吃得勝樓去了,說今日出新菜。”
劉氏一聽就立即道:“他身上帶夠銀子了沒有?”
樂天就笑道:“老夫人放心便是,二郎君把每月的月例都攢着呢,平日裏也從不亂花用,十分夠用。”
“你下去吧。”
打發走了樂天,劉氏就跟坐在左下首靠背椅子上的荔水遙道:“大朗寬厚,每月給他兩個弟妹一人十貫錢零花,我們還在,本沒有讓t他這個兄長養着弟妹的道理。”
荔水遙便笑道:“雖是如此,長兄亦如父,何況,我瞧着小郎也十分敬重兄長,清明節那日挨了郎主一腳,爬起來還笑,性子開朗不記仇,我雖嫁進來的時日還短,卻覺着小郎是個知足常樂的人,這樣的品行最難得。”
劉氏仔細打量着荔水遙,見她說的真誠,臉上就露出個大大的笑臉,嘴上卻道:“你是不知道啊。”
“他們國子學有旬考、月考,考評有好幾等。”劉氏掰着手指頭數道:“上上、上、中上、中、中下、下、下下,他是每次都得個下下等,每次他拿着他的考卷回來讓簽字畫押,我都愁的不行,怎麽都想不通,一個娘生的,大朗是那樣的天賦,一丁點大就被道長看中收了去,輪到他這裏,家景這般的好,讓他學武身子骨撐不住,學文腦瓜子不靈光,竟活脫脫一個大蠢物。”
荔水遙笑道:“龍生九子各有不同,郎主雖是個頂頂有出息的,可是阿家,郎主幼年就離開了你的懷抱,在你跟前承歡膝下的時候少之又少,小郎卻是個能守着您二老日日盡孝的,這便是他們兄弟的分工不同罷了,順天應命,不必強求。”
劉氏沉默了一會兒,眼眶微紅,“當年那道長來家裏要孩子,我本不舍得給,可正逢那年有旱情,收成不好,蕙蘭又生了大脖子病,家裏總共湊不出一貫錢來,那道長就說蕙蘭的病他能治,果然治好了,大半夜裏還往院子裏扔了兩袋大黃米,天一亮大朗就被帶走了。”
荔水遙見她落淚,心念一動便想出了安慰之語,笑道:“阿家,郎主是山神轉世也未可知。”
劉氏一下子就不哭了,忙忙的問道:“這是什麽說頭?”
“我讀史書模模糊糊發現,每逢亂世并不會持久,必會有個聖主出來結束亂世,重建秩序,就會迎來盛世,聖主出世,神明仙靈有感便會下凡轉世相助,郎主幼年就被道長選中收了去教授他武功和醫術,說不定是那道長早就算出會有山神投生到您腹中,早早就隐居在那裏等着了。”
劉氏猛的一拍巴掌,“是了是了,就是這麽回事,我記着我生他那夜就聽見山裏的野獸跟瘋了一樣的亂吼亂叫,整個村裏的人都吓的關門閉戶,等我掙命把大朗生下就消停了,還有還有,大朗一落生就是睜眼的,那時候我摟着他喂奶被他黑葡萄似的大眼睛瞅着還覺瘆得慌,經你一說,那莫不是從小就有的神性?我大朗立下如此不世功勳,定是山神轉世沒跑了,哎呦喂。”
劉氏忽的又想起什麽,頓時激動的站了起來,“咱們老家後面有一座山峰上就有個破敗的山神廟!”
“阿家,你千萬別當真呀。”荔水遙跟着站起來,連忙解釋,“我哄你開心的。”
“我的兒,你怎麽就想起來用山神轉世的話哄我呢,想來就是福至心靈,有感而發,這就是冥冥之中的注定啊。”劉氏握住荔水遙的手,“我的兒,家裏內宅的事兒都交給你了,我這就跟你阿翁說一聲,收拾幾個包袱回老家去把那座山神廟修葺起來,塑金身!添供奉!燒香火!”
話一說完,撒開荔水遙的手就小跑出春晖堂,往田地裏尋人去了。
留下荔水遙在原地吐舌頭,心頭惴惴,她這是闖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