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下餌

第057章 下餌

翌日, 天色微陰,燕子低飛,略有些悶熱。

荔水遙反而在齊胸襦裙外又多添了一件天水碧色對襟褙子, 把鎖骨之下的肌膚全遮的嚴嚴實實的。

蘭苕九畹等近身的侍女都心中有數,知道自家娘子臉皮薄, 都只裝作尋常。

用過早食後, 全府的男主子, 上朝的天蒙蒙亮就騎馬走了,上學的起晚了, 拿上一包羊肉大蔥陷的蒸餅就帶着書童咋咋呼呼的往外跑,蒙武則乘車外出巡莊去了, 女主子們就都聚到垂釣軒內乘涼。

劉婵娟閑不住,搬來兩匹輕薄透氣的白色絹紗,讓侍女小紅小翠一人扯一頭, 完全展開再折疊成長方形,剪的一塊一塊的, 荔水遙看不懂, 拿起一塊透亮的疑惑道:“阿家,這樣薄一塊, 一滴水也兜不住啊, 小娃娃一泡尿豈不是就把小衣裳全都浸濕了。”

“我的笨孩子, 一塊絹紗透亮咱就不能三四塊,五六塊疊放在一起,然後用針線鎖上邊吶。”

荔水遙頓時笑了,“阿家說的是。”

劉婵娟捏着白絲線穿上針孔, 笑道:“我生了四個,都是經驗出來的。那時候家裏窮, 一塊布頭子那都是好東西,先得留着補衣裳,再是做鞋,哪裏舍得撕扯了給孩子做尿布,你猜猜那時候用的都是什麽?”

“我猜用的是破爛的不能再穿的舊衣裳,或是舊床帳子之類的。”

劉婵娟笑着搖頭,“是炒熟了的黃土。”

荔水遙臉上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黃土怎麽做尿布?抓一把糊在小娃娃屁股上不成?可是衣裳就髒了呀。”

“你還當有人專門抱着哄呢,農忙的時候就把孩子放在黃土尿窩裏,尿了就尿了,有時忙忘了也得餓着,直等到晚上才顧得上抱起來,放在曬了一天的熱水盆裏洗一洗就行了,有些不講究的人家,洗也不洗直接就抱到床上哄睡了,小娃娃一年到頭都是灰頭土臉的。”

“郎主小時候也蹲過黃土尿窩嗎?”荔水遙忽然促狹的問。

劉婵娟笑道:“提起大郎啊,自小真就有神異,我第一個孩子是蕙蘭,蕙蘭邋遢,三歲還尿炕,說話費勁,大郎生下來就不哭,大眼睛又黑又亮,幾個月大的時候要尿要拉就知道嗷嗚嗷嗚的喊人,到了一二歲會走了,就知道自己扶着東西去院子裏,他那道長師父就說了一通神神叨叨的話,總之t那意思就是大郎帶了宿慧,借我的肚子下凡,将來有大造化,果不其然,應驗了,真是好大的造化,我們一家子都跟着改換門庭,沾光了。”

荔水遙腦海裏立馬就想到畫面了,一個小豆丁穿着開裆褲,小鴨子似的一搖一擺的在柴門犬吠的農家院子裏走來走去,頓時就笑了,禁不住手癢想畫下來,才生出這個念頭便忽覺想吐,捂着嘴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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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婵娟忙吩咐道:“去給你嫂子摘兩個酸杏去。”

蒙玉珠放下繡棚趕緊去了。

荔水遙吐完,就在花蔭下搖椅上坐着,魚餌用完了,她就放了空鈎入水。

不知什麽時候,荷葉間長出了亭亭玉立的小花苞,一只紅尾蜻蜓飛了來正落在尖尖上。

這時九畹快步走了過來,低聲道:“娘子,門上的仆婦進來禀報,吳媽媽趙媽媽一塊來了,現正在倒座廳上等着,她們來傳大蕭夫人和小蕭夫人的話,要您回去一趟。”

荔水遙輕輕撫着自己隆起的小腹,笑道:“你替我走一遭,附耳過來。”

九畹連忙把耳朵湊上去。

荔水遙在她耳朵上說了好一會兒,九畹點頭,“奴婢記住了。”

“去吧,帶上小冬瓜,說完了話就趕緊回來,她們這會兒正處在怒極發惡又無處發洩的狀态,你別遭了殃。”

“是。”

這時蒙玉珠捧了一盤子沾着水珠的黃杏過來,“嫂子,給。”

“多謝你。”荔水遙含笑拿了一個,張嘴就咬了一口。

蒙玉珠只是看着罷了,嘴裏就分泌出酸液來,小臉立時皺巴成一團。

荔水遙一樂,起身道:“走吧,我檢查一下你們兩個的功課。”

“啊?啊!”蒙玉珠如遭雷劈,慘嚎一聲,“嫂子,你沒說要檢查啊。”

“一個字都沒寫不成?”荔水遙板着臉,佯裝生氣。

“那不能,豈能讓嫂子白為我們操心一場。”

荔水遙便笑道:“寫多少張字帖不是目的,你便是一張都沒寫完,只要把字認得了,我也算你們完成功課了。”

·

棠氏,棠長陵所居院落,廳上,大蕭氏冷臉如冰,小蕭氏雙目紅腫。

九畹跪在下面,哭道:“我們娘子是今早上才知道的噩耗,心裏油煎一般,她哭着想來,大将軍不許,還派了兩個親衛把守正院院門,娘子說,九郎君遭遇此劫許是因她之故,大将軍說她夢裏喊了、喊了九郎君的名字,大将軍就把九郎君恨上了,她滿心愧疚,想以死謝罪,奈何大将軍似是知道,派了兩個小侍女貼身看守,實是讓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娘子讓我來探問探問,九郎君可還好嗎?”

“好個屁,整個寫字的右手腕骨生生被踩斷了!”小蕭氏破口大罵,“壞事精!淫i婦!賤人!她怎麽不去死!”

九畹哭道:“娘子已是心存死志,奈何腹中胎兒大将軍極為看重,偏要她生下來。”

“夠了!”大蕭氏冷冷道:“事已至此,多說無益。”

小蕭氏恨毒的盯着大蕭氏,咬牙切齒道:“豈能就這麽算了,長陵再怎麽說也是你棠家家主嫡子,棠伯齡還想窩窩囊囊的忍了不成?”

大蕭氏拍案而起,指着小蕭氏的鼻子道:“若不是你鼓動他去引誘上官八娘,他何至于被上官大郎捏住七寸,上官大郎一口咬定是他折斷的,蒙鎮國不過是誤踩,上官大郎還拿出了物證玲珑球和那張字條,聖上本就寵信蒙鎮國,自然采信上官大郎的話,還能如何,你有本事你去報仇雪恨!我無能,更覺丢人之極!”

大蕭氏的臉色青紅交加,“引誘貴女,還遺留下罪證,蠢不可及!蠢不可及!”

話落,甩袖而去。

九畹把話說完,見勢不妙,早早就帶着小冬瓜溜了。

小蕭氏癱在椅子上嚎啕大哭,“完了,全完了。”

少頃,大蕭氏又急匆匆轉身而回,一把捏住小蕭氏的下巴,壓低聲音道:“我這個親娘還沒哭呢,你哭的這個樣兒合适嗎?!別逼我扇你,滾回去。”

小蕭氏吓的一哆嗦,猛地打了個哭嗝,低聲道:“我知道了,長姐你千萬要想想法子,咱們培養長陵是耗費了心血的啊,萬萬不能就這般廢了。”

“何用你多言!”

卧房內,棠長陵倚着床欄半卧,直勾勾的盯着門簾,可是直到外間廳堂上沒了動靜,也無人掀起。

仿佛剎那間,內外都冷清灰敗下來。

他雙眼中布滿血絲,下意識的握拳,只覺得右手還在,當劇痛傳來,他垂下眼去看時才認清現實,他的右手已經沒有了,那處裹纏着白布,剎那,絕望與悲涼席卷全身,呵呵,蠢不可及?殘廢了、失敗了,自然就被罵作是蠢不可及,就是棄子,倘若成功了呢,自然又是鮮花着錦,別樣熱鬧。

“轟隆——”

窗外劈下一道天雷來,棠長陵忽的想起什麽,着急下榻,下意識又去用右手扶床,猛地戳碰到傷口疼的他直接摔在了腳踏上。

他忍着疼,緩緩爬起來,嘶聲呼喊,“來人,把我的那只綠檀長方匣……”

棠長陵猛地頓住,重跌倒地,失聲痛哭。

沒有了,被他親手付之一炬。

這時棠伯齡掀簾子沖了進來,扶起棠長陵抱在懷裏就溫聲安撫,“九郎別哭,阿耶在呢。”

“阿耶,我、我……我把表妹留給我的最後一點念想都燒了。”

說完,他把頭埋在棠伯齡懷裏嚎啕大哭。

棠伯齡拍着他的後背,一聲長嘆,“遙兒那是多好的孩子,我是把那小丫頭當兒媳婦養的,你眼大心空不知珍惜,我本該罵你活該,但看見你已經得了這樣沉痛的教訓,我還說什麽呢,你自己也痛悔了。孩子,往前看吧,既是從此斷絕了官途,那就換一個活法,好在家族中還有些營生,待你養好身子以後,學着接管吧。”

棠長陵渾身發抖,緩緩擡頭,死死盯着棠伯齡,“父親的意思是,從此後要我成為庶長兄之副貳?”

棠伯齡沒言語,嘆息着将他扶到床榻上,為他蓋好錦被才道:“這是為父為你想到的後路,倘若你有更好的選擇,也随你。”

“父親,我累了想睡一會兒。”

棠伯齡見狀,起身道:“你好生想想吧。”

說罷走了出去。

棠長陵瞪着床帳頂子,冷冷的想,父親你是真不知道還是假不知道,我為嫡,他為庶,我曾将他當狗一樣攆出祖宅,踢回祖地做小縣令,我現在廢了,你讓棠延嗣居我之上,他又豈會放過我!

·

雨越下越大,噼裏啪啦的打着滴水下的芭蕉,水池裏的錦鯉也怕的紛紛躲在荷葉下不露頭了。

荔水遙伏在月洞窗上望着這番雨中景色,不免又想到前世,前世小蕭氏病卧在床,把她叫回去侍疾,她在娘家住着,就是在這樣一個雷雨天氣,在小蕭氏的卧房中,她糊裏糊塗的和棠長陵躺在了一張榻上,做了茍且之事。

棠長陵說,他們有情,是情不自禁,小蕭氏卻是用玩笑的語氣說,倘若你聽話,這就是我們三人之間的秘密,倘若你不聽話,少不得宣揚出去,蒙鎮國若是知道你紅杏出牆會如何呢?

她就怕了,卻從沒懷疑過這一場“通奸”是她最親的母親和最愛的表哥故意設下的圈套。

還是在她死後,做鬼的那幾十年,她反反複複的回憶從前種種,深挖自己的內心,才恍然覺知,她不是沒有懷疑,而是不敢懷疑,不敢面對。

她接受不了最親的母親和最愛的表哥合夥坑她,用這樣肮髒的手段控制她,這樣一件殘酷的讓她痛不欲生的事情。

所以,她在那時那刻甚至還會為他們想出很多開脫的理由,想着,他們肯定是有苦衷的。

他們拿着親情和愛情的利刃抵着她的心窩,逼的她一步步的忍讓與妥協,最後退無可退,只有死去。

真是懦弱啊。

這時腹中那調皮鬼踢了她一腳,她微覺不舒服,摸了摸那鼓起的小包,莞爾。

那次事件的發生是在明年春,極好,那時我也生完了,正可以做個了結,然後就可以養孩子玩,好好享受完這一生,想必就可以喝下孟婆湯忘記所有,幹幹淨淨的投胎去了。

倘若真有來生,做一棵蘭花就很好,最好是一棵空谷幽蘭,靜然而生,自然而死。

絕不能變成荔枝樹,還得結果子,結了果子被人采摘時多疼啊。

這時九畹帶着小冬瓜回來了,蘭苕迎了出去,“姜湯早早就給你們炖好了,一人喝一碗,喝完了就去沐浴更t衣。”

“不急。”九畹走來窗外,把在棠家的所見所聞都禀報了一遍。

荔水遙道:“知道了,你快把姜湯喝了。”

“不礙事。”

九畹接過蘭苕遞來的姜湯,溫熱正合口,一口氣喝了,又道:“奴婢打聽了一嘴服媚。”

蘭苕一聽情不自禁的關心道:“她如何了?可得償所願?”

九畹搖搖頭,“她識文斷字,長相身段又好,小蕭夫人把她大價錢賣到青樓裏去了。”

蘭苕沉默了片刻,道:“不是我狠心無情,也虧得識文斷字,也虧得是進了青樓,要知道,青樓之下還有更腌臜的地界。”

荔水遙望着九畹心想,你前世只因為我頂撞了小蕭氏幾句就被賣到青樓裏去了,你性子剛烈,沒幾日就跳了井。

紫翹更慘,因繡活好,就被小蕭氏關起來沒日沒夜的逼着做,熬了幾年把眼睛熬瞎了,身子熬壞了,被扔去了亂葬崗。

是我無能懦弱沒能護住你們。

服媚前世過的卻是極好的,因通風報信有功,在上官芳菲死後,得償所願成了棠長陵的侍妾。

“禍福無門,惟人自召,随她自求多福吧。你快帶着小冬瓜沐浴更衣去。”

“這就去,娘子也別一個姿勢伏在窗臺上,回頭又該岔氣了。”

“好。”荔水遙一笑,果然聽勸,換了個姿勢賞雨景。

至晚,荔水遙用過晚食,在回廊上散了散步,覺得困乏了,洗漱後便上了床,倚着床欄半卧,讓蘭苕給腹中調皮鬼讀書聽。

蒙炎提着個小食盒進來,看見蘭苕手裏捧着的竟然是一部《史記》,頓時就笑了,“我們的孩兒可聽得懂?”

蘭苕一笑,把書放在高幾上出去了。

“聽的是讀書聲的韻律,是熏陶。”荔水遙一本正經的道。

蒙炎在床邊坐下,從食盒中捧出一個小瓷盅,蓋子一打開就是一股濃郁的藥香味兒。

“不怎麽吐了,不用再喝安胎藥,我不喝。”荔水遙趕忙捂住嘴。

蒙炎板着臉,把瓷盅暫放高幾上,将她摟到膝上抱緊,“這個必須喝,一滴不許剩。”

荔水遙掙不開他,情緒上來就眼淚汪汪的,“不喝。”

“必須喝。”

“你欺負我。”

“孩子越大越耗氣血,你本就氣血虛,再過兩個月必然會有喘不開氣的症狀,這是補藥,喝了可補足你的氣血,調理你的體質。”

“那你早說啊。”荔水遙深吸一口氣,就着他的手抿了一口,口感苦中帶甜,一點都不澀,還帶着一股特別的仿佛空山新雨的味道,這味道她記憶深刻,是、是……有餘丹的味道。

莫名的心酸,眼淚就不争氣的掉了下來,這輩子學聰明了,不給蜜丸,給做成湯藥了。

“哭也不行,一滴不許剩。”

荔水遙乖乖喝了,一滴沒剩,心想,來生做一棵荔枝樹也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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