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騎士精神

第75章 騎士精神

克裏姆森頭戴兜帽,在軟木塞街上搖來晃去。他向來喜歡這種人多的地方,這群蠢羊一樣的凡人能把他藏得很好。

“時間回溯”的腥臭味殘留在他的舌頭上,一杯烈酒都沖不下去。

永恒祭司說這是特制版,也不知道普通版本的“時間回溯”是不是一樣難喝。按那個老頭子的說法,特制版能幫助他維持“原本形态”,算是永恒教會內部才有的珍稀品。

他只需要回到沒有燒毀的不朽教堂,查看記載“神選之人”預言的文獻。時間由他自由選擇,於是克裏姆森特地選擇了教堂燒毀的前一周。

說真的,他怎麽能錯過這麽大的樂子呢?

據說這座教堂的焚毀至今還是懸案,克裏姆森想不通。找個高層,喝掉“時間回溯”後看兩眼不就好了?鬼知道那群邪教徒在想什麽。

克裏姆森停在一家餅攤前,随便扔下幾個大銅子。

這種烤餅外皮乾爽,內裏放足了瘦豬肉和碎洋蔥,很适合拿在手上吃。熱騰騰的餅子到手,克裏姆森悠然轉身,步子還沒站穩,一個髒兮兮的小孩撞了上來。一聲輕響,克裏姆森的烤餅掉在了泥地上。

……晦氣的小雜種。

“對不起,對不起,大人,這都是我的錯。”

那個瘦弱孩子弓起腰連連道歉,聲音裏還混着明顯的吞口水聲,“是我沒看好路,大人……”

小男孩一邊道歉,一邊鼠婦似的縮起身體。他的腰彎成拱形,腦袋幾乎要貼上地板,很難說是在表達歉意,還是防禦即将到來的拳腳。

一個無關輕重的小乞兒,不如殺了他吧,正好借此占蔔一下今天的天氣。◇

克裏姆森整了整歪掉的兜帽,漫不經心地想。

而在這個瞬間,他突然有種一腳踩空、落入河上冰窟的失重感。周圍的空氣變得冰冷而沉重,它們擠壓着他的身體,克裏姆森無法做出任何動作——他連呼吸都要費盡全力。

來了。

這就是所謂“不能動手的目标”?

克裏姆森低下頭,準備仔細看看小男孩的臉,卻發現那孩子早就不見蹤影——當然,他掉在地上的烤餅也是。

好吧,還是吃飯最重要。克裏姆森聳聳肩,又要了一份新的。

“成功啦!”皮爾捧着烤餅,開心地宣布,“嘿嘿,他沒打我呢。”

“幹得漂亮。”他的左肩上,瘋修士表示贊許。

“其實我可以幫你找點其他辦法……”他的右肩上,諾爾小聲嘀咕。

不過他的嘀咕聲沒讓皮爾真的聽見。他們無法長期陪伴他,還是不要胡亂插手為好。

“注意安全啊。”諾爾最後只好這麽囑咐,連他自己都覺得像廢話。

“放心啦,我沒在附近見過那個人……他看起來挺有錢,這種人不愛張揚,下手也會輕點。”皮爾窩在巷子裏,小心翼翼地咬了烤餅一口,燙得直哈氣。

區區半分鐘,那張餅就進了小皮爾的肚子。皮爾認真舔完嘴唇上的油汁:“妖精先生們,今天四處逛逛就可以了嗎?”

忒斯特:“是的,報酬是一塊甜乳酪。”

說話的當口,忒斯特還在悠哉悠哉地吮石榴籽。瘋修士的袋子裏食物不少,但他顯然沒有無用的熱心腸,好在他的價碼足夠慷慨。

就諾爾對忒斯特的了解,這已經是瘋修士能給出的最大善意了。

“甜乳酪!”

皮爾整張臉都亮了不少,“我一定帶你們轉夠整個市場!兩位是在找治傷的草藥嗎,我知道傭兵最常去的鋪子。”

他深信忒斯特那套“妖精翅膀被揪掉”的說辭,還惦記着他們背上不存在的傷口。

遺憾的是,皮爾的好運魔咒用完了——

人潮洶湧依舊,小皮爾像只老鼠那樣在人群中鑽來鑽去。那張烤餅讓血液全進了腸胃,皮爾的頭腦遲鈍了不少。穿過某條窄路時,他沖得太急,踩髒了一只還算乾淨的靴子邊沿。

“對不——”男孩下意識停住道歉。

而在諾爾察覺到惡意的瞬間,小皮爾就像葉片那樣飛了出去。

他的腹部被人猛地踹了腳,背直接砸上牆壁。

石屑嘩啦啦落地,那具瘦小的身體滑下牆壁,猛烈地抽搐兩下。小皮爾本能地想要嘔吐,又強行忍住。看得出來,他實在舍不得那張剛吃下去的餅。

我想要治療這個孩子。

諾爾瞪着那踹人的傭兵,心裏嚴肅地想,我想要阻止這場暴行。

這回他沒有感受到從深淵邊沿朝下看的驚悚感。

看來這個小小插曲對於時代來說可有可無——區別大概在於小皮爾自身的痛苦程度,命運顯然不關心這個。

諾爾的手立刻按上皮爾的身體,悄悄施放回

複術。随着魔法流入身體,皮爾緊繃的身體很快松弛下來,只是他仍然趴在牆根,一動也不動。

“聰明的孩子。”

忒斯特丢下吃乾淨的石榴籽,愉快點評道,“裝死是對的。那些對弱者出手的家夥,最喜歡折磨反抗的硬茬。”

諾爾則狠狠瞪着那個逼近的傭兵——很難說那人是壯還是胖,他腦袋坑坑窪窪,看起來像是個長了大胡子的土豆口袋。

我要揍他,諾爾又想。這次同樣沒有來自命運的警告,這人的命運和他的形象一樣無足輕重。

“死了?”傭兵用靴子尖踢向皮爾,諾爾舉起魔杖——

铛!

有人“剛好”經過皮爾身前,傭兵這一腳踢上了那人小腿。問題是,來人剛好是位騎士——他體型優雅,全身裹在似骨似銀的白盔甲內,沒有一寸皮膚露在外面。

諾爾沒見過那身铠甲,但是他能感受到一股明顯的壓迫感,他很确定它價值不菲。

白騎士被踢了腳,就地停下腳步。他背對皮爾,轉向那個胖傭兵,就那麽靜靜地站着。

“老爺,我跟您道歉。”胖傭兵咽了口唾沫,“我只是想教訓教訓那個老鼠崽子,沒有得罪您的意思。”

那騎士仍然不說話。他站立在原處,就像一具有呼吸的盔甲。

諾爾注意到,這位騎士并沒有佩戴劍與盾。不幸的是,胖傭兵同樣察覺了這一點。他的手摸上腰間戰斧,口氣變得粗重起來。

“我都道歉了,又沒把您的盔甲踹壞!我教訓不長眼的小鬼頭天經地義!”

那傭兵噴着口水嚷嚷,聲音越來越大,“您有意見就直說,吓唬誰呢?”

那位白騎士着實惹眼。傭兵騎士對峙,這可比傭兵踹小孩有意思多了。周圍幾個路人也停了下來,津津有味地看。

皮爾也不再趴着,他靠着牆根坐起,端詳着那騎士的背影。

那騎士仍然不說話,還是放松地站在那裏,姿态半點動搖也沒有。

胖傭兵的手在戰斧上緊了又松,額頭逐漸鑽出汗珠。幾分鐘後,他大罵了一句“瘋子”,悻悻推着人離開。

“哇……”

皮爾雙眼幾乎要冒出光,他連滾帶爬地站起身來,“騎士老爺,騎士老爺!真的謝謝您!”

白騎士朝小皮爾的方向點點頭,轉身走入人群。諾爾突然察覺到一絲奇妙的違和感,待他再去捕捉時,那位騎士的背影已經消失在人海。

“這世上還真是什麽人都有。”

忒斯特丢給諾爾一顆石榴籽,“啧啧,多麽完美的騎士先生——就是不知道跑到這種下三濫的地方做什麽。”

“我想當騎士。”

皮爾抹着臉上的髒污,口中喃喃道,“他連劍都沒帶,你們看見了嗎,他連劍都沒帶!那個胖子大叔自己吓跑啦。”

“騎士的行頭可是很貴的。小子,你先找到一身體面衣服再說吧。”

忒斯特毫無童心地潑着冷水,“而且你還得有個效忠物件,這事麻煩得要命。”

你說這話合适嗎,死亡騎士先生?你的效忠對象可就在這呢,諾爾咬了口石榴籽。

不過忒斯特的裝備确實寒酸……“背叛者”倒是能一直使用,可除了“背叛者”和那個狼牙吊墜,他的騎士沒啥拿得出手的東西。

前陣子自己忙着重塑世界觀了,忒斯特還穿着一身破爛呢。可惡,他不是個好上司,諾爾嘴裏的石榴汁變得有些酸苦。

等找到了日蝕盾,他非得給忒斯特弄一套铠甲才行!

身為樂土的主人,他自己也該找身像樣的法師袍……

“再麻煩,我也想當騎士。”諾爾耳朵邊,小皮爾還在念叨個不停,“太帥了,真的太帥了——”

“你喜歡的是‘騎士精神’,皮爾。”諾爾忍不住插嘴道,“‘騎士精神’不需要錢,誰都能擁有。”

忒斯特從男孩的另一邊肩膀探出腦袋,面孔皺起,明顯不太贊同。

除了殺人魔騎士,諾爾在心裏悄悄補了句。

“真的?”皮爾轉向諾爾。

“真的,比如幫助他人,有心就能做到。”

自己和忒斯特簡直像這孩子的善念小人和惡念小人,諾爾忍不住笑起來,“做到這一點,你不需要向誰宣誓,也算是騎士。”

“我記住了!”皮爾嚴肅地說。

“皮爾又在跟空氣說話。”不遠處,幾個流浪兒嘀嘀咕咕。

“瘋皮爾,髒皮爾,葡萄皮黏在眼球上……”

小皮爾拍拍褲子上的泥土,充耳不聞。他胸脯挺得老高,活像剛被授勳。

……

“所以,你們不能帶我去教堂。”克裏姆森說。

他的身邊,一位永恒教徒已經倒了下去。他的喉管被豁開,血泊在地板上迅速伸展。

“大人,大人。我們知道您很着急——但、但這要與祭司核實,這是必須流程。”

昏暗的燈光中,僅剩的教徒單膝跪地,聲音有些顫唞。

十二年前的世界還不存在玩家,玩家耳環沒法當成絕對的通行證。要想調查這座不朽教堂的資料,他得走永恒教會煩得要死的流程。

克裏姆森啧了一聲,要不是直覺瘋狂示警,天知道他多想告訴這群人“蠢貨,你們的教堂馬上就要完蛋了”。

而且,既然能承受他的殺意,來見他的也只是死活無所謂的塵埃,想必敲不出什麽有用的情報。

“好吧好吧,我等。”克裏姆森踩出一串血腳印,坐在屋內唯一的扶手椅上,“你們到底在忙什麽?據點裏人這麽少。”

“最基本的捕獵,大人。”

僅剩的教徒掃了眼同伴的屍體,答得規規矩矩,“最近有傳言,軟木塞街上有‘真理之眼’的擁有者。這是寶貴的材料。”

真理之眼?克裏姆森回憶了好一會兒,終於把它和技能對上了號。

“都有‘真理之眼’了,沒有配套的神谕嗎?”克裏姆森皺起眉。

神選,這在兩大宗教都不算秘密。

無論是生命神殿還是永恒教會,最高位的人選都是神谕指名的“神選者”——比如教皇、其下的大主教或大祭司,以及各個中樞騎士團的團長。

他們都擁有獨立的神谕,以及相應的命運預言。

再次一級的是“神仆”。

這群人會共用一個神谕。他們沒有對應的命運預言,只有模糊的身份指示。

神仆們通常素質中上,有點兒像神在批量進貨。這種人常見於兩個宗教的中層,以及偏遠地帶的高層。

剩下的教衆則是兩大宗教自己招來的,他們最多也只能爬到中層位置,能擠上高層的人幾乎沒有。

據說這套神谕規則運轉了上千年,沒出現過任何問題。目前廣為人知的唯一“錯誤”,還是生命神殿叛教的上任教皇戈弗雷佩因特。

【真理之眼】是個相當不錯的技能,就克裏姆森看來,這怎麽都該算神仆的檔次。

“也、也有人的神谕降下得比較晚……我們想早點準備。”那教徒深深低着頭,配上身上的黑袍,活像個裝了屍體的黑色垃圾袋。

房子都要燒了,還忙着往裏面搬木柴呢。只管招人不管示警,你們的神可真夠殘忍的。

“如果我幫你們找這個真理之眼,能不能快點見到祭司?”克裏姆森問。

他迫不及待要看這個熱鬧。

“當然可以,大人。萬分感激,大人。惟願萬物永恒——”

“那就這麽定了。”

當晚,克裏姆森便跟着那群教徒出了門。

據說他們要找的是個深頭發,綽號“皮爾”小男孩——【真理之眼】自帶深紫色,特徵無比明顯。只要一個金輪,街上那些流浪漢巴不得再給他們畫個像。

唯一的難點是,這個皮爾獨來獨往,誰都不知道他住在哪兒。

克裏姆森嘗試用【血侏儒的交易】進行占蔔。這種預測未來的法術似乎與“過去”相沖突,哪怕他奉上新鮮屍體,血侏儒連個腦袋都不露。

真無聊。

來自現在的任務是找資料,來自過去的任務是找小孩。就不能來點刺激的嗎?克裏姆森停在一個倒閉的舊貨店門口,他短暫地摘下兜帽,不耐地活動肩頸。

一玻璃之隔。

諾爾正拿牙簽烤着玉米粒,嘗試制作爆米花。剛看到那個覆有血漬的玩家耳環,他胳膊一松,玉米粒險些掉進火裏。

永恒教徒的“惡魔”玩家。

這人兜帽一摘,諾爾瞬間認出了那頭紅發——那正是他們在白鳥城對戰的“惡魔”,大個子傑克曾經的搭檔,A國連環殺手克裏姆森。

……說回來,這裏怎麽會有玩家?!

“這家夥怎麽來了?還真是陰魂不散。”

忒斯特往玉米粒上抹着黃油,啧啧稱奇,“他總不會也想要日蝕盾吧。”

諾爾目送克裏姆森走遠,他摸索着身上的拆信刀:“難說。但他不屬於這個時代,揍他肯定沒問題。”

上回不小心放跑了,這回絕對不能再讓他回去。

“要跟上去嗎?”

忒斯特坐在玉米棒上,繼續烤他的玉米粒。窗外,克裏姆森正興致缺缺地走向街口。

諾爾看了眼店內熟睡的皮爾,嘴角松了松:“不,先讓本恩跟着。等我們離開這孩子再說。”

自從發現這孩子與世界時局有關,諾爾一直懸着半顆心。萬一永恒教會報複,波及到小皮爾就不好了。

而且他們還不能确定克裏姆森來這的目的,那家夥又不是永恒之子的真信徒,未必會去不朽教堂打卡——要是被這人困住,錯過任務時機,那樂子可就大了。

……不過說到任務,自從他們回到過去,系統好像格外安靜。

葡萄領可是座大都市,來了一天半,他們竟然連半個系統任務都沒能觸發。

就像系統不存在一樣。

幸虧他們的各種技能還能用,諾爾不禁看向夜空中的四輪月亮。這些鬼東西倒是沒有改變,真遺憾。

次日清晨,皮爾在香噴噴的黃油爆米花香中醒來。

有克裏姆森這只蟑螂出現,忒斯特和諾爾在窗前蹲了一宿。兩人沒事幹,順手烤出的焦糖爆米花堆成小山。皮爾嘗了一顆,舌尖的甜味立刻變成他臉上的笑容。

“真好吃!”他由衷地贊嘆道,“比昨天的甜乳酪還香。”

“那今天的報酬就是這個,再加上一條黃油,公平公正。”忒斯特打了個巨大的哈欠,倚在有些脫水的藍玫瑰上。

他直接把說好的報酬——一整條加了鹽的黃油——從口袋取出,放在抽屜內。

“耶!”皮爾歡呼雀躍。

這是提前支付報酬,諾爾想。也許他們今天就得說再見。

克裏姆森在附近,永恒教徒還會遠嗎?等找到合适的永恒教會工具人,他們就得舍棄據點,直接跟人進教堂。

希望他們離開後,命運能善待這個可憐的孩子。

可惜事實

證明,他們的分別不會太早——還沒到午飯時間,忒斯特就察覺到了永恒教徒的存在。

七個教徒,加一個克裏姆森,他們借着來往人潮,從不同方向包圍接近。

怪了,自己和忒斯特肯定沒暴露,諾爾快速思考,難不成這些人是為了真理之眼來的?

我們得先帶這孩子逃跑,他想。

下一刻,諾爾再次被冰冷的黑暗狠狠咬住。

你不能,它咆哮道。

這是他的命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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