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白色少年

第76章 白色少年

【我們走吧,你救不了他。】忒斯特說。

愉快的妖精游戲該結束了,他知道皮爾逃不掉,這是既定事實。

這座城每天都有人非自然死亡,死神面前,這個小男孩沒有任何特殊之處——他們沒必要為此費心。

他們特地回過去,是為了尋找日蝕盾的線索,而不是為了扮演神明。

【我猜你沒想過救他,你怎麽知道“救不了”?】諾爾問。

敏銳得一如既往,忒斯特想。

【因為我知道他死了。】他殘酷地回應道,【這小子被做成了追補妖,他死在教堂燒毀的那天,我記得這雙眼睛。】

這回他的法師先生情緒異常穩定:【所以他會被帶進那座不朽教堂。】

【确實如此。】

【也就是說,我們可以跟皮爾一起混進去。】諾爾坐在男孩肩膀上,口氣冷靜,【我剛好對“追補妖”也有些好奇,這耽誤不了正事吧?】

好像确實耽誤不了——如果他們還是成人體型,這事兒反而難辦。但現在他倆一天最多能吃下兩片厚火腿,還能輕松通過籠子栅欄。

随着皮爾一起進去,還是随着普通教徒混入教堂,嚴格意義上差別不大。

【所以你要管這個閑事。】忒斯特總結。

諾爾:【你不覺得這種所謂的“命運”很煩嗎?我有點不痛快,想給它找找麻煩。】

算了吧,忒斯特心想。

誰都無法愚弄時間,這不是那些神定下的法則,而是最基礎的自然規律——瘋修士想知道的世界真相,僅限“神”的部分,他并不想成為塔赫第一物理學家。

諾爾探頭瞧他:【……而且和追補妖一起,能早點看到過去的你。】

【好吧,就跟着這小子進去。】忒斯特嚴肅表示。

他精心準備的戲劇總會開場,從哪個入口進場并不重要。

忒斯特扯着皮爾的發梢,看向站在另一個肩膀的小小諾爾。

諾爾拉着袖珍兜帽,似乎在思考什麽。他身周沒有魅魔族群時的崩潰破碎,看起來異常沉穩,如同一把反複淬火的利刃。

這和忒斯特的猜測差不多。諾爾一路踏過荊棘,成長得飛快,也許他很快就不再需要一個寄托情感的瘋狂搭檔。

那可不行,他微笑着想。

……

吱呀!

刻有符文的鐵門在皮爾面前重重關閉,小男孩縮在牆角,嘴裏還含着一小口用來壓驚的寶貝黃油。

他身上被清潔咒來回清潔了好幾遍,全身只留了近乎兩塊布片的白袍。他一路被蒙着眼送來,睜眼就是僅僅四平方的狹窄囚室。

囚室高約三米,一面都是密不透風的巨大石牆,石縫密得連螞蟻都爬不進去。牆的頂部飄着個巴掌大的光球,這就是唯一的光源了,正常人壓根看不清東西。

所幸牢內三個人,兩個有黑暗視覺,一個有真理之眼,這點兒黑暗不足以成為障礙——

空氣中充斥着濃烈的血腥。黑暗中不時傳來不似人聲的古怪呻[yín],以及血肉摩攃石板的輕響。

近處,他們能看到那些相距不遠的籠子。鐵籠裏的生物不時蠕動扭曲,發出黏答答的聲音,影子沒有半點人類的形狀。它們發出的怪聲在空曠的黑暗中回蕩,他們仿佛來到深海之底,每次呼吸都帶着濕淋淋的壓迫感。

皮爾屁股底下的稻草倒是新鮮乾爽,就是再往下的地板透出腐朽的腥臭,像是存放過腐爛的屍體。

皮爾吓得大氣不敢出,生怕呼吸聲引來怪物們的注意。

幸虧聽了妖精先生的話。

不久前,發現被好幾個大人包圍,皮爾直接慌了神。他原本打算絕望地踢咬一番,卻被諾爾出聲阻止了。

“今天你可能跑不掉,”那只美麗的黑發妖精說道,“我建議你多保留些體力,我們再想想別的辦法。”

現在皮爾算是知道了,那幫人根本就是永恒教會的邪教徒——在這個存在回複魔法的世界,那群魔鬼為了讓他老實點,肯定不介意把他的四肢弄斷。

要是斷了四肢,再被孤身一人扔到這麽個地方,他非要吓破膽子不可。

現在還好,也、也就是周圍有點黑。他嘴裏有吃的,身體沒受傷,身邊還有神秘的妖精朋友。

他會撐過去的,皮爾想。

他的肩膀上,諾爾還在四處觀察。

如今諾爾理解了忒斯特的警告。這座不朽教堂确實難進極了,連機場安檢都沒這麽誇張。

教徒們直接丢掉了皮爾身上的所有物品,再用法術反複檢測魔法波動,省得他藏下什麽魔法道具。但确定皮爾身上沒有魔法痕跡,他們沒有嚴格檢查他的口腔和體內,皮爾還來得及啃一大口黃油。

“他們喜歡你在身上藏點東西。”

皮爾小心翼翼咂吧黃油的時候,忒斯特閑談似的說,“食物還好,它們會自己消失。如果是你的寶物,他們熱衷於看你失去後的反應——在這裏活着,你早晚會失去一切。”

皮爾動作一頓,險些咬了舌頭。

諾爾忍不住了,他爬到忒斯特那邊肩膀,扯了扯對方的臉:“感謝你的鼓勵,真的很有幫助。”

“我只是在說事實。”忒斯特任由諾爾揉捏,“現在我們可以行動了嗎?”

“你們要去哪?”還沒等諾爾回應,小皮爾搶先一步開口。

黑暗中,小男孩匆忙咽下黃油,整個人瑟瑟發抖,“不要留我一個人!”

“現在是下午一點半,晚上七點左右,他們的人才會過來。”忒斯特無所謂道,“大不了我們早點回——”

“那麽我們一起走吧。”諾爾溫和地說道,朝小皮爾伸出一只手。

忒斯特的嘴角耷拉下來:【親愛的,我們的家庭不需要一個孩子。】

【我想知道“命運”有沒有漏洞。】

諾爾聳聳肩,【何況你自己也說了,晚上七點左右,那群邪教徒才會過來。】

命運張牙舞爪地警告他,皮爾必須被永恒教徒抓走。但被抓走之後呢?小皮爾是不是一定得待在那裏受苦?其中是否有可操作空間……命運是否可以被推翻?

諾爾想知道的事情簡直太多了,反抗前總要知己知彼,不是嗎?

就算失敗……就算失敗,他也想讓這孩子最後的時光好過點。

他的對面,忒斯特思考幾秒,終於無奈地點點頭。

開鎖、消除氣息、隐藏行跡……諾爾驚訝地發現,他對這套偷雞摸狗連招已然無比純熟。

小皮爾被隐形術覆蓋着,光腳走在黑暗裏。

這回他們徹底看清楚了這裏的構造。

這是個無比寬廣的空間,不知道在地上還是地下。無數籠子壘成密集的柱子,從地板頂到天花板,其間僅僅留出一米多寬的通路。

大部分籠子裏都關着黑影。

數十個瞳孔在籠內發出微光,黏滑的觸須順着鐵籠縫隙垂下。青白的嬰兒小手從細細的縫隙裏探出,胳膊至少打了五個彎。

永恒教會的追補妖。

這些怪物比諾爾想像中的安靜許多,像是經營不善動物園裏的動物。不過那些恐怖的肢體僵硬地垂着,比起動物又更像植物。

無數只畸形的眼睛靜靜瞧着他們,其中幾乎沒有任何情緒。

血肉的腐爛氣息、排洩物的惡臭、黏液的古怪腥味……種種異味混在一起,小皮爾差點吐出來。

“我也會變成這樣嗎?”

他看着同款的籠子,隐隐約約猜到了什麽,又開始發抖,“我、我也會變成這種怪物……”

“我看未必。”忒斯特輕飄飄帶過話題,“繼續走,我還記得房間出口在哪兒。”

諾爾看着離他們最近的籠子。籠子角落躺着個畸形的女孩——她的身體完全扭曲了,背部朝上,四肢彎向四個方向,看起來像張滑稽的四腳桌,或者只有四條腿的蜘蛛。

她變形的頭顱出現在脊柱正中,大小不一的眼睛悲傷地看着外界。那些眼睛只有純黑的瞳孔,不見眼白。

“呃……啊……”她發出低沉沙啞的呻[yín]。

走出幾米,怪物。走出十幾米,怪物。走不出不知道多少米,堆積如山的怪物。

這個該死的地方猶如血肉與鐵籠的迷宮。就算有兩只“妖精”陪着,小皮爾的呼吸越來越急,腳步越來越快——

突然,皮爾停住了腳步。

諾爾也看到了讓他停下腳步的事物……不,準确地說,那是一個人。

一個少年,看起來最多十四五歲。

鋪天蓋地的灰暗血肉之中,那個少年簡直就像一個幻夢。

少年的皮膚光滑潔淨,沒有半點污垢或疤痕。雪白的發絲整整齊齊,垂到鎖骨的位置。他雙眼阖着,面帶微笑。五官精致秀氣,身形瘦小,很難一眼看出性別。

鐵籠內部乾乾淨淨,中央放着一個沉重的白色石塊。少年身着白袍,雙腿并攏,雙手在大腿上交握。他的身體一動不動,坐姿異常乖巧。

如同一座展出在鐵籠裏的大理石雕像,與這詭異黏膩的氣氛格格不入。

徹底看清的瞬間,諾爾下意識停住了呼吸。

……忒斯特。

瘋修士向來張揚瘋狂,看到這個鬼地方時,諾爾預想過無數血腥的可能性,他唯獨沒想過這麽怪異的情況。

那副五官尚帶着稚氣,身形也沒長開。但諾爾就是知道那是忒斯特,絕對是忒斯特。時間回轉十二年,忒斯特的相貌依舊紮眼,帶來的扭曲也依舊……讓人印象深刻。

在這麽個可怕的地方,沒人蠢到單純贊嘆。少年忒斯特看起來越完美,氣氛越顯得詭谲違和。

“誰在那裏?”

少年忒斯特輕聲發問,他睜開眼,果然是一雙燦爛的金眼睛。他直直地看着三人所在的方向,瞳孔卻沒有焦點。

【你看,這不是個适合青少年成長的地方,那群邪教徒可不管什麽營養午餐。】

成年的忒斯特跳到諾爾身邊,他挑剔地打量着過去的自己,語氣帶着遺憾,【當時我可真是太瘦弱了,唉。】

諾爾看着籠子裏的少年,他一時不知道該說些什麽。

“誰在那裏?你好?”那片黑暗保持着寂靜,少年忒斯特又不緊不慢地問了一遍,他的聲音裏沒有半點緊張或恐懼。

清潤的聲音在鐵籠與畸形間回蕩,逐漸散去。

小皮爾猶豫片刻,他最終選擇捂住嘴,特地放輕呼吸,

諾爾看到了他後頸豎起的寒毛。都說小孩子感覺敏銳,果然這孩子沒被少年忒斯特的皮相迷惑。

“……先不要回答。”諾爾聲音乾澀地提示道。

小皮爾點點頭,小心翼翼地朝出口挪去。

“真冷淡呀。”少年忒斯特像是聽到了那般,朝他們移動的方向扭過頭,聲音無比柔軟,“你不想和我做朋友嗎?”

“我們來做朋友吧。”他彎起那雙金眼睛,撒嬌似的要求。

小皮爾打了個哆嗦,走得更快了。諾爾在他的肩膀上回過頭,他看見少年忒斯特再次合上眼睛,恢複了原本的姿勢。

少年的臉上仍然帶着微笑。

……

葡萄領不朽教堂,最頂端的會客室。

從這裏看去,整座城市盡收眼底。諷刺的是,這座城市卻瞧不見這座屹立的教堂——不朽教堂如同萬物的陰影,它被無數的黑魔法與幻術保護着。葡萄領的人們日複一日從它的腳下經過,卻對身邊宏偉的黑教堂毫無察覺。

“事情就是這樣,見你一面還挺不容易。”克裏姆森将目光從窗外收回,語氣心不在焉,“我要看看你們的神選者檔案,邦茲先生。”

葡萄領不朽教堂的邦茲祭司,據說實力挺強,最終死於教堂大火。

再過幾天,這家夥就是個死人了——在挑選目标的時候,克裏姆森偶爾也會有類似的想法,這個事實總會讓他産生愉悅的優越感。

他的對面,正坐着邦茲祭司,一個面目陰沉的中年男人。

邦茲長長的黑發編為數根發辮,垂在腦後,散發出沒藥與松脂的味道。他的皮膚透着古怪的青紫,粗黑的眉毛下,一雙黑眼銳利如鷹。

“惟願萬物永恒。”

邦茲祭司在胸口畫了個圓,聲音鼓一般厚重,“你給出的證明檔,我都看過了。我姑且認可你的身份,你可以留在這座教堂。”

“我,看完資料,走人。”克裏姆森放慢語速,配上誇張的走路動作,“既然認可我的身份,您還在等什麽?”

邦茲用他銳利的黑眼睛瞪着克裏姆森。

“我個人不認可你的理由。”

他的聲音格外粗啞。

“你從未來回歸,查看神選者的檔案?這意味着,要麽這份檔案被某個白癡弄丢了,要麽這座教堂毀滅得徹徹底底……要麽你根本在說謊,你想要其他的東西。”

聽這位邦茲先生的口氣,他完全不打算考慮前兩個可能性。

……真難搞!

“好吧,既然您說得這麽難聽。”

克裏姆森在椅子邊坐下,腿搭在桌子上,“詳細情況我不能說,至於大概麽……某個白癡弄錯了神選者,我不得不來這個時代核實。”

“測謊、契約、您按着我的腦袋去,什麽都行。我不想再給你們擦這個屁股,天知道看兩行字要這麽麻煩。”

“神選者們的預言暗含了他們的命運,這是神賜的谶語,不是什麽‘兩行字’。”

邦茲嚴厲地瞪了他好一會兒,“最近要接洽的人很多,大祭司不在教堂。如果你真侍奉着偉大的安斯提思,你該知道規矩。”

“嗯嗯,爹地不在家,家裏的小孩要十倍警惕。行了,直接點,我到底怎麽做才能看到?”

邦茲垂下視線。

“那個孩子是我的老師帶回來的,他有着神選者該有的一切資質,目前的培養也非常順利。他有着神的寵愛,毫無疑問,他注定成為神所期待的人。”

他莊重的語調下透出幾分狂熱。

“如果你想證明我們錯了,方法很簡單……你只要殺死他就足夠了,預言應驗前,被神選中的人絕對不會死。”

哦,這個簡單,克裏姆森心想。

按照永恒教會的記錄,當年教堂底下的追補妖死了個一乾二淨。這裏的追補妖都有嚴格的培育記錄,專門有人核實過屍體數量。

如果那是個冒牌貨,那家夥本就沒幾天好活了。被他提前殺死,命運不會幹涉。

如果那是真貨,叮叮,任務提前完成!至少他知道那個偷梁換柱的神選者到底長什麽樣。

可是等克裏姆森真的站在目标面前,他徹底陷入沉默。

“你好,先生。”

白色石塊上,美麗的少年微笑問好,“很高興見到你,先生。”

少年的坐姿比最聽話的學生還乖巧,這片黑暗之中,他仿佛在散發微光。

然而克裏姆森站在原地,全身被汗打得透濕。

不久前,克裏姆森曾妄想攻擊過“不可攻擊”的目标,如果說,當時他的悚然是“來自命運的凝視”。

此時此刻,他騰起殺意的那個剎那,命運一刀刺穿了他的心髒,世界幾乎将他碾碎。

克裏姆森下意識後退半步。

……他所面對的,究竟是什麽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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