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抓住你了
第82章 抓住你了
小皮爾在狹窄的走廊上飛奔。
少年忒斯特弄出的亂子還沒擴散,所有人只看到皮爾飛奔而出,警報的鐘聲幾乎立刻響徹教堂。皮爾捂住耳朵,四條腿蹬得飛快,他本能地撲閃翅膀,幾乎算是貼着地面滑行。
巡邏的衛兵們果真跟了上來,無數魔法轟向小皮爾。奈何走廊狹窄,法術只在牆壁上炸起一片片光與煙,半根獅鹫毛都沒能留下。
諾爾還站在獅鹫背上,爆炸的光輝在他眼中閃爍。小皮爾越跑越快,他的耳邊只有建築崩裂的悶響與呼呼風嘯。
“不止那一只,追補妖都跑出來了!”他聽到遠處有人大吼,“有人毀掉了籠子,快封閉教堂!”
“一級防備魔咒開了,快去請祭司大人——”
教徒們還算訓練有素,追捕小皮爾的陣型并未立刻混亂。追蹤者被分流出去不少,約莫是去抓其他追補妖了。
諾爾能感受到粘稠的魔法波動自地面滲出,此刻的不朽教堂像扣了個看不見的玻璃蓋子,讓人無端感到憋悶。
極強的封閉魔法,不許進不許出,一個都跑不了。
……年少的忒斯特,還真是一個都不想放過,諾爾單手捏捏鼻梁。
小皮爾跑得全身發熱,嘴裏呼呼喘氣。他在迷宮似的回廊跑得眼暈,幾次試圖從教堂窗戶沖出去,又被封閉魔法無情彈回。
於是小皮爾只好蹬起發軟的腳,繼續在長廊兜轉。
更多追補妖出現在了教堂四周。
他們看到肉海膽似的追補妖沿着走廊滾動,搖曳的尖肉臂撕碎每一個攔路的衛兵。等全身挂滿碎肉與內髒,它開始無知無覺地撕碎自己。
他們目睹全身上下全鼓脹成球、只剩一張巨口的青黑怪物。它啃噬着信徒們的屍骨,啃噬着石頭雕塑與黃金燈臺。尖銳的硬|物戳破了它的皮肉,內髒與未消化的食物一同流出,可它還是在機械地吞吃、吞吃、吞吃。
……
它們都瘋了,瘋得徹徹底底。
“進來的第一天傍晚,他們會降下惡咒,讓你徹底忘記自己的名字。如果你能活下來,接下來,你會忘卻親朋好友的姓名。”
忒斯特親切地解釋道,“再之後那群混帳會逐漸拿走你的記憶,只保留他們想要的部分。洗腦成功的當仆人使用,瘋了的就繼續當試驗品,那間地牢約等於瘋人院。”
他好心地用話語講出來,讓皮爾也能聽見。小皮爾吓得眼淚在眼眶裏打轉,爪子在血淋淋的大理石地板上直打滑。
這孩子曾一腳踩上幾截腸子,在地上溜冰似的滑了好遠,險些撞翻一具铠甲。
小皮爾不停地奔跑,跑得慌亂卻拼命,像是被獅子追捕的羚羊,要把體內最後一滴水也變成汗。諾爾能感受到腳下皮毛滾燙,幾乎要蒸出熱氣。
諾爾口中發苦。這孩子為活下去拼盡全力,對自己的命運一無所知。
追在他們身後的衛兵逐漸變少,但總
有什麽在持續追趕——信徒、衛兵,或者乾脆是不分敵我的瘋狂追補妖。
諾爾适時釋放護盾,以免小皮爾被奇奇怪怪的肢體抓住,命運對此毫不介意。
顯而易見,少年忒斯特才是這個事件的主角。對於世界來說,小皮爾沒有那麽……重要。
諾爾忍不住側過頭,端詳成年的忒斯特。
這個人身上究竟背了怎樣的預言,他越來越在意了。
忒斯特把玩着還不如牙簽長的“背叛者”,比起守衛,更像是快樂地欣賞着這一切。
約定好的三十分鐘,漫長得像三十年。
悲鳴與嘶吼接連不斷,奇形怪狀的怪物與邪教徒撕扯不停,走廊腥得像是被血液浸泡幾個世紀。
背後終於寂靜下去,透過濺滿血跡的窗戶,他們看到了教堂一側的大火。
金紅的火焰撕開夜色,貪婪地吞噬了教堂北側的廳堂。諾爾抓緊小皮爾的毛發,皮爾的獅鹫心髒正在胸腔裏瘋狂跳動,毛皮燙得吓人。
在這裏,諾爾看不到忒斯特具體做了什麽。他只能看到金火不斷蔓延,原本暗色的牆壁上出現漩渦之影,華麗的彩窗逐個炸成碎屑。
令人驚異的是,偌大的葡萄領,此處火光沖天而起,卻沒有任何人為之側目。晨起的商人與工匠匆匆路過教堂側邊,對近在咫尺的毀滅毫無覺察。
快來了,對嗎?
無論是忒斯特回到過去的真正目的,還是小皮爾的結局。
諾爾握住魔杖的手緊了緊,他看着氣喘籲籲奔跑的皮爾,深深吸了口氣。
金紅的火朝他們所在的方向燒來。幾分鐘過去,走廊盡頭的火光中,諾爾終於看到了少年忒斯特的身影。
他的發絲沾滿灰燼,雙臂染滿鮮血,腿上多了無數劃傷,像是穿了雙猩紅雨靴。他的狀态看起來非常差,虛弱到仿佛一碰就會散掉。
并非是因為那些傷口,諾爾心想,少年忒斯特發動了承受不住的魔法。這是典型的魔力透支狀況。
那個四腿蜘蛛般的女孩跟在他身後,身上全是血,如同剛從血池爬出來。
小皮爾終於不跑了,他的喘氣聲幾乎有了哨音。發現小皮爾還活着,少年忒斯特沖他敷衍地擺擺手。
“西廳大堂。”他用幹啞的聲音說道,“走側門,我來帶路。”
小皮爾有些擔憂地看了眼幾乎要站不住的少年,他想要湊近搭把手,卻被少年忒斯特揮開了——忒斯特一個人走在最前方,皮爾只能和四腳女孩一起跟在後面。
血液燃起金火,陰影中漩渦搖蕩。他們走着曾走過一次的路,記載着“神跡”的精美壁畫被火焰吞噬,只剩一片虛無的黑色。
有零星的教徒或怪物沖來。每當他們靠近到十步之內,就會有一只枯瘦的手臂從漩渦中探出,将來犯者活活捏碎。
随着手臂揮舞,少年忒斯特的臉愈發蒼白。他整個人猶如半透明的幽魂,原本輕巧的步伐變得綿軟無力。
可他仍然沒去扶住誰,靠着可怖的平衡感繼續走着。
直到他們抵達熟悉的西廳。
側門前,靜靜站着一個中年男人。
那人體格健壯,十幾根黑亮發辮垂在腦後,身上穿着永恒教會的黑色祭祀袍。火光下,他的皮膚顏色暗沉,如同剛開始腐爛的屍體。
一道格外銳利的目光剜向少年忒斯特,後者身體一震。
“果然如此。”
那人的聲音中浸了濃濃的失望,“那個莫名想看預言的人失蹤,我就知道會出事。緊接着追補妖地牢大亂,教堂毀壞……原來是你,真的是你。”
他懷中抱着一本厚厚的記錄本,語氣如同嘆息。
【哦,這位是邦茲祭司。】成年瘋修士拍拍諾爾,【虔誠的神選者,當年競争大祭司的有力人選——現在再看,他的臉還是那麽讨人厭。】
“晚上好,邦茲祭司大人。”少年忒斯特甜甜地笑起來。
同一時間,那古怪的漩渦延伸至邦茲祭司腳下。伴随着血肉擠壓聲,那條手臂從漩渦中伸出,從背後抓向邦茲祭司。
邦茲祭司輕描淡寫地一揮手,黑紅電弧亮起,枯乾的手臂陡然停在半空,抽搐不止。
“你是個聽話的孩子……你應該是永恒之子最完美的作品,你注定獲得無上的榮耀。”
邦茲頭也不回地走近忒斯特,“你不該有這樣違逆的想法,我們的教育到底哪裏出了問題?”
他就像看不見忒斯特身後的兩人,一雙眼只盯着為首的少年,語氣痛心得仿佛父親訓斥兒子。
少年忒斯特後退一步,赤腳踩上滑膩的血液,險些摔倒。
可他臉上甜蜜的笑容分毫不動:“人的名字就像釘子,相關記憶則是釘子固定住的線。釘子沒了,線散得格外快。你們很清楚這一點……”
忒斯特一邊說,眼睛悄悄四處瞟着,試圖找到一條活路。
“記憶法術不會有問題。”這是個頗有吸引力的話題,邦茲腳步頓了頓。
“是啊,我是個好人家的可憐小孩,不該知道你們會對我做什麽。”
少年忒斯特的額頭出現一層薄薄的汗水,看得出他在努力拖延時間,思考對應之法,“我只是湊巧把家人的名字記了下來,因此保留了一點點記憶。”
“謊言,你沒有用以記錄的物品。”邦茲厲聲說道。
“是啊,你們把我所有的東西都搶走了,連口袋裏的石子兒都沒給我留。”
少年忒斯特說,“但哪怕是好人家的可憐小孩,都知道提前藏好金幣。你們會檢查我的籠子,卻不會把我的血肉全都扒開看——好吧,這樣說也不準确,有幾次你們差點就扒到它了。”
說到後面,少年忒斯特的氣息有點勻不過來。哪怕是諾爾,都能看出他在故意找話說。
“金輪?原來如此,民間的安魂儀式……”
邦茲皺起眉頭,“你把家人的名字和死亡日期刻上去了?”
“是啊,誰讓我只有這一枚金輪呢?幸虧我只需要刻下同一個日期,姑且寫得下。”
小忒斯特輕聲回答,目光掃過邦茲的眼睛、咽喉和心髒,“所以你打算怎麽懲罰我?解剖,洗腦還是轉移牢房?”
同為神選者,他們自然都知道規矩——神選者們有預言在身,非常難殺。不過難殺不等於“殺不死”,畢竟預言是玄而又玄的東西,誰都不知道它會怎樣實現。
因此教會常對神選者們做些血腥訓練,卻鮮少真正痛下殺手。
巧的是,神選者邦茲的預言是公開的——
【忠誠的仆人見證了奇跡,他将在神的注視下死去。】
如今自己無比虛弱,邦茲的防備不會太高。逃是很難逃,可是他還可以近距離偷襲,一舉殺死邦茲。
神選者叛逃,不朽教堂毀滅,也許能被解釋為“奇跡”。而邦茲死在教堂,四舍五入也等於死在神的注視下了。
這是一個機會,少年忒斯特握緊拳頭,這是他僅剩的機會。
“我的确有點沖動。”少年忒斯特試着走近一步,“神會原諒我嗎,邦茲大人?”
他的身後,小皮爾和四腳女孩死物般僵着,大氣不敢出。
諾爾能看出少年忒斯特的殺意,這位邦茲祭司未必不能。哪怕知道忒斯特成功活到了成年,諾爾的雙手還是一片冰冷。
“來。”
成年忒斯特捏住他的手腕,将諾爾往地板的方向拉扯,“接下來是重頭戲,我們最好近距離觀看。”
忒斯特的指尖在抖,諾爾擡眼看向忒斯特的面龐。那張臉上沒有半分恐懼,只有古怪的興奮——
瘋修士呼吸微微急促,手正因為興奮發顫。
於是諾爾跟着他跳下地板,跑到少年忒斯特雙足附近。
忒斯特看起來信心十足,難道小忒斯特要出手了嗎?諾爾緊張地吞着口水,目不轉睛地看。
邦茲垂下手臂,一只手松松捏着記錄本。諾爾瞧見了書脊上的手寫字體,那正是記載了諸位神選者預言的記錄。
邦茲祭司另一只手伸向忒斯特,像是要摸摸他的頭。少年忒斯特的手指松了又緊,他乖順地低下頭去——
“神會寬恕你的,偉大的安斯提思大人将允許你侍立在側。”
邦茲輕聲說,“神選之人,你的預言已經應驗了。”
少年忒斯特的瞳孔驟然緊縮。
下個瞬間,少年忒斯特的頭顱飛了出去。
緊接着是身體——他的身體如同被看不見的利刃劈砍過,原地化作幾塊,鮮血在半空中噴濺開來。諾爾站得太近,幾乎被突然湧來的血泊沖倒。
純白的少年化作碎塊,血肉砸在地上,與死在附近的追補妖毫無區別。
……什麽?
周遭萬物猶如慢鏡頭,滾熱的血滴在諾爾眼前緩緩劃過。
……十二年前,忒斯特死在了不朽教堂?
……怎麽會?
諾爾突然不太敢看身邊的成年忒斯特。現實太過殘酷,疑問太過洶湧,壓得他眼前發黑。要不是心髒穩定刺痛,諾爾險些失去意識。
“藏在葡萄園的白鑽,埋在雪層下的黃金。神對眷顧的血脈露出微笑,他目睹這笑容已有七年……”
邦茲祭司翻看某一頁,做了個祈禱的手勢,似乎在誦讀悼詞。
諾爾強迫自己集中注意力。這無疑是屬於忒斯特的預言,屬於忒斯特的命運。預言說不定會有其他解釋,更好、更積極的解釋。
“……世人應當小心,他将帶來無盡的毀滅與混亂。”邦茲祭司合上記錄本,再次長嘆一聲。
少年忒斯特飛出去的頭顱骨碌碌滾動,它滾過血泊,停在屍體殘骸附近。那雙金色的眼睛還大大睜着。
“你确實為這世界帶來了毀滅與混亂,孩子。”邦茲喃喃道。
這是一個無法做出積極解釋的預言,就連強行歪曲都做不到。這也是一個無法解釋的情況,諾爾只覺得腦袋要爆開了。
莫名擁有玩家許可權的原住民,死在過去的人,注定帶來“無盡毀滅與混亂”的命運。
這就是你想展示的東西嗎,忒斯特?
諾爾終於轉向忒斯特,他忘記了呼吸,只是愣愣地注視着對方。他腳下的血泊還帶着溫度,那是忒斯特的血。
少年的臉龐被血染紅大半,停在成年忒斯特身後。巨大的頭顱上,死去的眼睛沒有半分光芒,像是塗了油彩的舞臺布景。
成年忒斯特笑了,諾爾第一次看見他露出這樣的笑容。它如此滿足而快樂,幾乎可以說是……幸福的。
“原來你也不理解發生了什麽。”忒斯特輕聲說,臉上浮着一層興奮的淺淡紅暈,“這真是太棒了,諾爾。”
忒斯特前進兩步,停在諾爾面前,他的手上還沾着“自己”的血。
可忒斯特就這樣伸出手,輕輕撫上諾爾的面頰,手指在對方臉上抹開一道道血跡。
“這意味着,我是你追逐的一部分真相,不可忽視
的部分。”他身體前傾,湊到諾爾耳邊,“你永遠不會忘記這個場面、這種沖擊……”
那只手順着諾爾的面頰朝後移動,停在諾爾後頸。
“……從此刻開始,我是你的一部分。”忒斯特用情話般的口吻呢喃,那些字句仿佛能滲進人的骨縫裏。
“我抓住你了。”
說罷,忒斯特注視着一臉怔然的諾爾,輕輕啄了啄對方的嘴唇。
唔,這個簽名不夠好,至少沒有接吻感覺好,他想。血液沸騰的燒灼感中,忒斯特再次俯下`身,吻了上去。
諾爾沒有避開,他正注視着更為駭人的景象——
忒斯特的身後,少年的屍骸突然亮起白光。
諾爾熟悉這種景象,白鳥城郊外對戰克裏姆森,他目睹過這樣的場景。
這是玩家複活的光影效果。
雖然比正常情況微弱、像是出了系統錯誤,但那無疑是複活效果。
碎裂的屍體在微光中自行拼湊,快速癒合。那顆頭顱回歸了原來的位置,那雙金眼睛迅速恢複神采。
邦茲祭司剛跨過忒斯特的屍骸,聽到響動,他詫異地回過頭去——他的眼前是一根急速襲來的金線。
少年忒斯特恢複意識的瞬間便沖向目标,動作沒有半分猶豫。那根金線勒上了邦茲的脖頸,霎時間收緊,鮮血猛地噴濺出來。
小忒斯特雙腿壓着邦茲的胸口,手上瘋狂勒緊金線,哪怕它同樣割傷了他的手。
“雖然……我也……不太清楚……”他咳出帶血的黏液與碎肉,語調溫柔得吓人,“但這是……一個奇跡……對不對?”
“神一定在……注視你……忠誠的、忠誠的邦茲先生……”
沖擊太過強烈,諾爾沒能在這個血腥的吻中閉上眼。
他的瞳孔倒影中,邦茲的頭顱被生生勒下脖頸,輕輕砸落在地。
【……複活機會……已使用……下面開始播放留言……】
他聽到了非常微弱,近乎雜音的系統提示聲。它來得又遲又模糊,如同嗜睡的人剛被喚醒。
【……歡迎來到……塔赫……】
【……希望您能……喜歡這個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