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家宴(1)
家宴(1)
農歷八月十五,中秋。
傍晚六時,四海賓酒樓內。許東寶站在窗邊不時地向外觀望,他瞧了瞧手表,有些不耐煩的說道:“怎麽還不到......”說話間,包廂的門被推開了,他轉身看去。只見小莺身着一套藏藍色的中式齊膝旗袍,腳踩一雙黑色漆皮高跟鞋,手上拿個黑色漆皮小包。長發用紫檀發簪盤了個圓結挽在腦後,耳挂一對亮白的珍珠耳環,眉眼也刻意修飾過,唇上是薄薄一層桃紅色釉彩,加上她本就白滑細嫩的皮膚,将整張臉襯托的更加靈動明豔。她站姿端莊,雙眼含笑,目光炯炯的望着許東寶,似乎在等待對方臉上可能随時出現的驚訝神情。
許東寶先是一愣,随後便噗嗤一聲笑了出來,說道:“你才二十歲,幹嘛要打扮的那麽老氣橫秋?”
小莺一聽,臉色瞬間就陰冷了下來。自己精心打扮了兩三個鐘頭,本想得到許東寶的一句誇贊或是眼前一亮,沒曾想卻被當頭澆了一盆冷水。她像是洩了氣的皮球一樣,挺拔的站姿也變得随意下來,嘟着嘴略顯不悅的道:“我還不是為了給你媽媽留個好印象嘛。你卻這樣說....早知道我就不收拾了,頭臉也不洗,随便穿個睡衣和拖鞋來就合你的意啦!哼!”
許東寶被她這副賭氣的神态給逗樂了,笑着回道:“我媽可不是什麽養尊處優的老夫人闊太太。她就是一個農村婦女。你這副裝扮別說給她留下好印象,說不定她連正眼都不敢瞧你。”
小莺有些慌了神,在她眼裏,她非常重視這次和許東寶家人會面的機會,因為許東寶邀請她來參加母親的生日晚宴,就足以證明她在對方心裏已經獲得了認可,占據了一個特殊的位置。她一再告誡自己,今晚必須要好好表現,無論外在形象和言談舉止,都要為許東寶掙足面子,這麽做不光是為了別人,更是為了自己長遠打算。她忙站起身說道:“我去換身普通點的衣服吧。”
許東寶卻叫住了她,道:“算了,就這樣吧,換來換去都啥時候了。”他忽然想起什麽事,又問道:“我前幾天讓你準備的禮物備好沒有?”
小莺機靈的笑了笑,露出一口整潔白皙的牙齒,指了指一旁凳子上堆積如小山的禮盒,回道:“我就算忘了吃飯睡覺,也不敢忘記伯母今天七十大壽。”
原來今天是許東寶和許東澤約定到期的日子。兄弟倆有言在先,吃過中秋這頓飯,許東寶就要履約離開隆市,且今後都不能再返回。許東寶自然清楚這中間的緣由,所以也就應承了。但他提也了個條件,就是希望能跟家人在一起吃頓團圓飯,幫老母親度過七十歲壽辰以後才能安心離開。這要求畢竟也是人之常情,許東澤就沒再駁他的請求,答應了下來。
為了有個寧靜的氛圍與家人團聚,許東寶半個月前就将整棟四海賓酒樓預定了下來,今天除了他的家人以外,一律不能接待外客。應他的要求,酒店方還為今天這頓晚宴專門配備了他家鄉的兩位大廚,一來是為了迎合母親的口味;二來他自己也想嘗嘗時隔多年的鄉味。
六點二十分左右,許東寶終于聽見包廂外傳來一陣腳步聲。小莺上前幫他拉了拉衣領和肩袖,他就出門迎接了。只見在包廂外的走廊裏,女服務員的身後,一個身形略顯佝偻的白發老太手裏牽着個十來歲的小女孩,神情謹慎,動作拘束的迎面走來。這個老太,正是許東寶的母親胡翠蘭。在她的身後,緊跟着一對中年夫妻和一個十七八歲的男孩,三人的神态同樣顯得拘謹和不自然,落腳也十分輕緩,生怕發出聲響來。
許東寶站在走廊的盡頭,張開雙臂,難掩滿臉笑容和內心歡喜,豪爽的笑道:“哈哈哈哈!我在這!”
胡翠蘭循着聲音看去,半晌才确認是自己的兒子在呼喊,看清楚許東寶後,她整個人就像被電觸到了一般,眼睛不花了,背也直了,腳卻有些發軟,就像踩在棉花上一樣,想走快些都辦不到,胸口也莫名的堵得慌,随時都感覺一口氣上不來。
許東寶看見母親愣在原地顫抖,連走帶跑的沖了過去,一把攙住胡翠蘭的手,大聲喊了一句:“媽!我是四寶!不認得你的乖兒子啦?”
胡翠蘭一時難以承受這種久別重逢的刺激,雙腿一軟就坐了下去,手卻死死抓住許東寶的手不放,生怕這個兒子又忽然消失不見。喘着粗氣的同時忍不住嚎啕道:“哎喲!真是我的四寶啊!真是我的兒子啊!我以為再也見不着啦......這些年可熬苦我了!嗚嗚嗚嗚......”
許東寶扶着渾身顫抖,啜泣不止的母親,心底最後那條防線也終于瓦解了。他清楚的記得,自己離開家,離開母親已經快二十年了!這二十年裏,他四處漂泊,天涯海角,高山谷底都曾留下過他的足跡。可無論去到再美麗,再繁華,再精彩的城市,他都不曾留戀。心底始終有個能讓他日思夜想,魂牽夢萦的地方——家鄉!還有家鄉的親人們,他們每個人的模樣都已經深深刻進他的記憶深層,任由時光流逝,他們的臉也永遠都不會模糊,更不會消散。
在外漂泊久了的人大多有種感覺,就是對除親情以外的情誼看得很淡薄,甚至是冷漠。而在許東寶心裏,親情以外的關系都是虛僞且危險的,他壓根不在乎自己在別人眼裏是什麽樣的貨色,因為他明白,外人的看法和評價就像一陣風,轉眼就過去了,對他形成不了一絲影響,更不會為之苦惱。而親近之人的認可卻是真實和長久的,他能非常清醒的拎清主次利害關系,舍輕就重,這也是他多年來屢次險象環生的秘訣。
此時,當許東寶撫摸着母親枯硬如幹草的白發,望着她臉上層層如刀刻般的皺紋,還有那雙不再明亮,漸漸變得渾濁的眼睛,以及滴到他手背上的淚水,已經感受不到多少熱度了。他才明白過來,當年那個精明強悍的母親老了!他雖然一時有點難以接受,可是誰又能不老呢?他鼻頭一陣酸楚,雙眼含淚,哽咽的道:“媽!兒子對不住你!給你磕頭認錯了。”說着,他就跪了下去,響頭碰地的朝母親磕了三次。
一陣催人淚下的寒暄之後,母子兩才漸漸平複下來。胡翠蘭指了指身後的中年夫妻,說道:“這是你大哥東華和嫂子董秀,二十年不見,你還認得出他們嗎?”
許東寶淡笑着點了點頭,看着已經發福禿頂的大哥,以及濃妝豔抹也遮蓋不住皺紋的大嫂,他并未表現出特別的熱情,因為在他的刻板印象裏,大哥家兩口子當年并不十分待見自己。而現在,夫妻兩卻用一種點頭哈腰,恭敬到近乎谄媚的态度望着自己。這種變化,自然是源于金錢的力量,因為五年前他曾派人給家鄉的母親送去一封書信和一箱五十萬的現金。老母親當然不在乎這些錢,只要自己的兒子活着就心滿意足了,最後的實際的獲利者自然也就是大哥家。
但以現在的心态來看,許東寶并不會因為過去的隔閡而對大哥一家産生什麽偏見,因為跟有的人一輩子也沒幾次能坐到一張桌子上吃飯的機會,對方好也罷,不好也罷,都不足以影響當下的心情。當他正要招呼家人進包廂落座時,瞥眼就看見走廊盡頭又出現了幾個身影,衆人一齊回頭看去,只見許東澤帶着兩個兒子也來赴宴了,只是他的神态看起來似乎十分疲憊,眉頭緊鎖,雙眼凹陷,腳步也顯得沉重且緩慢。聽到母親胡翠蘭呼喊他,他才勉強提了提神,加快了一些腳步走來。
許東寶湊到母親耳邊,用手擋住嘴,就像個十來歲的孩童一樣調皮,悄聲道:“一會兒他要是發脾氣,你可得好好說他幾句!嘿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