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第14章
已經立秋了,暑氣仍不見消散。禮堂的中央空調年久失修,在集中消耗體力的情況下,作用微乎其微,謝幕回到後臺時,許多人的襯衣背後都濕透了。
“莊亦白,那個章總又給你送花了!”樂團的後勤王哥喊道,“這次是粉玫瑰,好大一束呢。”
莊亦白扯下領結,一臉痛苦地捂住眼睛:“……別讓我看見,你們趕緊把它瓜分了。”
這位章總來頭不小,是莊亦白他爸公司的一位大客戶,已經堅持不懈給莊亦白送花長達半個月了。每天一束,雷打不動,選花的審美還在不斷進步,除此之外沒有越界的表示,做派倒是挺紳士。
大家紛紛起哄,讓莊亦白給章總個機會,好歹答應一次見面約會。
“我真不想談戀愛,雖然我是同性戀,但我有恐男症。”莊亦白紅着臉,一副可憐巴巴的樣子:“而且他比我大了八歲,是搞股票的,肯定沒共同話題。”
有人插了句:“嗯?怎麽聽着像岑樾的菜,他人呢?”
然而岑樾很忙。
岑樾不想吃“家常菜”。
他剛去洗了把臉,下巴上還滴着水,胡亂擦拭了一下便匆匆回到後臺換衣服。
桌上的粉玫瑰嬌豔欲滴,花瓣上綴着水珠,顯然是精心挑選過的,大家一人拿了一朵,還剩不少。
岑樾脫下西裝外套,看了眼時間,總怕來不及,決定不換衣服了。他抽出一支玫瑰,對莊亦白說:“小白,借我用用。”
莊亦白趴在化妝臺上,發愁道:“借什麽啊,你随便拿……”
他反應過來:“哎,等等,你是要去找天菜先生嗎?多拿點啊,要不都拿走吧!”
莊亦白極力推銷剩下的花,可惜岑樾已經拿着那支玫瑰跑了出去。
樂團演出結束了,但公益活動還在繼續,臺上,主持人正依次介紹着到場的企業家以及他們捐贈的項目。
岑樾抄近路,從禮堂側門離開。
天将将暗下來,走出室外,入眼即是一片靛藍色的天空,薄薄的月光灑在草坪上,中間的噴泉宛如流動的銀緞。岑樾拿着花,站在原地愣了幾秒,忽然想起一個詞——“Blue Hour”。
如同提筆忘字,他一時竟想不起中文該怎麽表達。
溫熱的風陣陣吹拂,不遠處傳來孩子的玩鬧聲,岑樾感受着這一切,大腦一片空白。他不知道要去哪找周為川,本就不熟悉這裏的路,加上光線暗下來,更難辨清方向。
就在這時,有個小女孩朝他跑了過來。
她攤開掌心,安靜地看着岑樾,又看看自己身後,大眼睛忽閃忽閃,好像在說話。
——是個聾啞的孩子。
岑樾有些錯愕,用蹩腳的手語表達了感謝,接過她手裏的棒棒糖,順着她的目光看過去。
路燈忽地亮了起來。
他看到有個高大的身影正被幾個孩子圍着,分明是他要找的人。
“周老師周老師!餘老師怎麽沒來?”一個小男孩伸長脖子舉手,大聲道:“玩老鷹捉小雞,他最會當雞媽媽了!”
餘老師指的是工會主任餘存韬,他體型微胖,為人溫和寬厚,完美符合雞媽媽的形象。
旁邊的孩子也跟着附和:“那現在我們怎麽玩呀?讓周老師當媽媽的話,就沒有老鷹了……”
岑樾走上前,剛好看到周為川摸了摸那兩個孩子的頭,動作很親昵。
樂團謝幕時,周為川起身離開了,岑樾原以為他還要趕回單位加班,沒想到是在這裏陪孩子玩,而且這幾個孩子明顯都認識他。
“周老師?”岑樾手背在身後,藏住玫瑰花,歪着頭看他,是表示疑問的意思。
“工會每年兒童節組織來這裏做義工,老餘每次都陪着他們玩,我偶爾也充個數。”解釋完畢,周為川唇角牽動了一下,轉而說道:“辛苦了,演出很精彩,我很幸運沒有錯過《一步之遙》。”
經過他這麽一提醒,有個高功能自閉症的孩子認出岑樾是剛才臺上拉小提琴的,叫他“小提琴哥哥”,纏着他一起玩。
岑樾哪裏拒絕得了一雙亮晶晶的眼睛:“那我……”
“小提琴哥哥當老鷹,周老師個子高,是雞媽媽!”
岑樾看了一眼周為川,點頭答應。
“要不要先放在旁邊?”周為川指的是他手裏的花。
草坪上沒有能放花的地方,只有周為川帶來的一桶真知棒,岑樾有些年沒見過這個糖了,印象還停留在兒時的商店。
棒棒糖分出去了一些,還剩小半桶,岑樾便把花插進塑料桶裏,乍一看,仿佛是各色糖紙在簇擁着一枝玫瑰。
至于老鷹捉小雞,對岑樾來說更是兒時記憶。
當老鷹比他想象中要難,周為川身形高大,肩背寬闊,張開雙臂時,能将身後的六七個孩子嚴嚴實實地護住。這個年紀的小孩都機靈得很,每當他想繞到後面,他們便緊跟着周為川“轉移”,一個拉着一個,誰也不掉隊。
草坪上歡笑聲不斷,聾啞的小女孩咧開嘴,彎起眼睛,馬尾一晃一晃,即便發不出聲音,也已然融入了這歡笑中。
“老鷹”被“雞媽媽”的翅膀成功攔住,岑樾被周為川的手臂擋住。
慣性之下,他差點倒在周為川肩上,體型有差距的緣故,像被抱了滿懷。
兒時的游戲總是能輕易喚起一個人童真的本性,不知不覺,他全心投入了進去,當真像個孩子一樣,去跑,去追,去笑。
和周為川對視一眼,發現他也在笑,于是這份愉快又被加注。
直到真正的老師吹哨,招呼孩子們集合,游戲才算結束。
岑樾抓到兩個孩子,小男孩一邊咯咯笑一邊試圖從他懷裏逃脫,汗涔涔的短發蹭在他身前,小刺猬似的,後來不知是不想回家還是別的原因,又抱着岑樾不肯撒手了。
周為川抽了張濕巾,給孩子擦臉,順勢把人從岑樾懷裏帶出來,說:“媽媽在門口等着接你,哥哥也要回家了。”
“那誰來接哥哥?”小男孩仰起臉,認真地看着周為川。
周為川笑着捏了捏他的臉,用一種和平日裏的通用語調很不同的、哄小朋友的方式說:“我啊。”
岑樾在一旁偷笑。
小男孩“哇”了一聲,接受了這個說法,和兩人說再見,去排隊放學了。
孩子們走後,四周驟然陷入安靜。噴泉是為了今晚迎賓才開的,随着禮堂裏散場,水壓變小,漸漸歇下去。
畫面中的諸多元素都在淡出,或被弱化,只有暮色愈濃。
岑樾抱着那桶插着花的棒棒糖,和周為川并肩靠坐在噴泉前的大理石臺面上。
演出消耗了體力,又久違地和人追跑,他指尖扣着臺沿,喘得厲害,薄薄的襯衫下,胸口有點泛紅,可還沒過多久,他就感覺身旁周為川的氣息已經平複了。
工作那麽忙,到底一周鍛煉幾次啊,怎麽體力那麽好……岑樾暗自羨慕,且莫名有點不爽。
他把小女孩給他的檸檬味真知棒放回去,又翻出自己小時候最喜歡的蘋果味,剝開糖紙含在嘴裏。
像禮尚往來似地,他這時才将花交到周為川手裏:“周老師,這花送給你。”
剛才演出完,他忘了臉上還有妝,直接洗了臉,這會兒又出了汗,再淡的妝也不可避免地斑駁,唇色也不那麽均勻統一。
可他這樣卻不狼狽,反而更添自然,像一株呼吸自由的水生植物,給人一種恣意的生命力。
“謝謝,”周為川又将花插回棒棒糖之中,“先幫我保管一會兒。”
這附近有座軍用機場,一架剛起飛的小型客機飛過頭頂,引擎聲聽來很近,兩人因此沉默了片刻。等到噪音遠去,周為川繼續說: “打算什麽時候來取你的車?”
岑樾的車已經在周為川公寓的地庫停了一個多星期,期間他每天都給周為川轉去停車費,但就是遲遲不來開走。
一是最近忙着排練,确實沒有空閑,二是,他還是想等一個更好的時機,比如今天。
“今天怎麽樣?”岑樾說,“我是跟樂團的大巴車來的,可以麻煩周工帶我回家嗎?然後我把車開走。”
周為川點頭:“可以。”
碰巧莊亦白幫忙收拾好了琴,在不遠處朝岑樾招手。岑樾跑過去,接過琴盒,還有莊亦白貼心帶來的兩瓶水。
“你急着見男人,連琴都不要了。”莊亦白誇張道。
岑樾:“這不是有你嗎。”
“滾滾滾,我要下班了,”莊亦白白了他一眼,“你趕緊加快速度把人追到手啊,這都暧昧多久了,到底行不行?”
岑樾下意識回頭看了一眼周為川。
那人的身姿難得不那麽端正,有些懶散地靠坐在噴泉旁,那支花不知什麽時候被他抽出來,拿在手中把玩,同時他微微擡頭,像是在看月亮。
在好友的追問下,岑樾漫不經心地應了一聲:“嗯、行。”
回到周為川身邊時,日落已經接近尾聲,最後一線晚霞之下是陳舊的校舍,亮着幾盞燈,窗下的爬山虎輪廓影影綽綽。
岑樾剛要擰開礦泉水就被這絕妙的光影奪走了注意力,手上一頓:“你有沒有覺得,現在這個時間……很特別?”
他的語氣很輕,像在自言自語:“天沒有完全黑,還剩一點藍色……”
和周為川對話時,他很少不帶“周工”、“周老師”這樣的稱謂,只有像現在這樣放空的時刻,才會沒有防備地忘記。
“你是想說藍調時刻嗎?”
周為川笑了笑,拿過那瓶半天也沒擰開的水,擰開後又塞回岑樾手裏。
岑樾一怔,偏頭看向他。
“Blue Hour”,藍調時刻,方才他想不起來的中文是這個沒錯。
天色轉為墨藍色,每一秒都有新的變化。而岑樾眼前的畫面仿佛處在自動對焦的鏡頭中,周為川和他身後的藍調,近的和遠的,虛實反複交替,令他晃了一下神。
噴泉的水流滴滴答答了好一會兒,終于徹底停了下來。夏夜如此純粹,岑樾幾乎能聽到自己的心跳聲,和一句新的渴望。
——好想吻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