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第23章
快到中秋了,月亮很亮,形狀離正圓只差一點缺口。
岑樾坐在噴泉旁的長椅上,弓着背,微微蜷縮起來,捂住胃。他喝酒易上臉,臉頰透着點病态的熏紅,但還是盡量把語氣放得輕松俏皮:“晚上好周老師,收到花了嗎?”
“收到了,很漂亮。”
岑樾沒想到他會直接表達花很漂亮,有點高興,繼續問他把花擺在哪裏了。
周為川說擺在書房的桌子上,岑樾剛想問他能不能拍張照,又聽到他說:“你是不是感冒了,聲音聽起來不對。”
岑樾沒覺得自己有把身體上的不适表現出來,冷不防被對方說中,怔了一下,一時沒說出話來。
“哪裏不舒服?”周為川在電話裏的嗓音會比面對面時聽着更低沉,有種溫和的威嚴,讓人無法對他說謊。
岑樾垂下眼:“喝酒了,白的。”知道對方看不見,他還是忍不住皺起眉:“難喝。”
周為川笑了一聲,想起他非要試喝散酒,喝了又覺得不合口味的那次:“不喜歡還要喝,是又饞酒了?”
“不是,是工作需要。”
“白酒真的不好喝,周老師,你酒量怎麽樣?”
周為川:“還好,應付一般酒局足夠了。”
岑樾“哦”了一聲,慢吞吞地說:“如果應酬都是喝白酒的話……我好像還得練練,啤酒我倒是可以随便喝。”
“你太小了,喝不慣白的很正常,不需要練。”周為川輕笑道:“不舒服就早點回去休息吧,家裏有蜂蜜嗎?”
好像是因為岑樾很快對他說了實話,所以他語氣中威嚴的部分弱了許多,幾乎只剩下溫和,甚至是溫柔。
這是兩種完全不同的特質。
從初識起,岑樾便常用前者形容周為川,因為他待人接物的習慣就是如此,和對方是誰無關。今晚不知是酒精影響了他的感知力,讓他輕易飄飄然了,還是選的那束花真的達到了一些追人效果,他竟覺得周為川對自己用了一種通用社交禮儀之外的,很特殊的溫柔。
他說你太小了。說你不需要練。
我不小了,岑樾想說。
可在四面八方壓來的關于成熟立事的催促中,他又舍不得這點不同的聲音。
他不記得家裏有沒有蜂蜜了,夜風漸起,吹得他有些頭暈,他答非所問,喃喃道:“周為川,我想你了。”
表白那晚,是他第一次直呼周為川的名字,這是第二次。
“想我什麽?”周為川問。
岑樾想得太多了,目前最想的是這個:“想你抱抱我,面對面地和我說剛才那些話。”
“周為川又沒抱過你,你拿什麽想?”
這句話的內容着實不近人情,但周為川的嗓音沒有變,依舊可以被歸為溫柔的範疇,還多了耐心詢問的意味。
太矛盾了,岑樾無法分辨,只感覺頭暈得更厲害了,不想聽他說這些彎彎繞繞的話。
“你不許說話了,周為川。”
他靠在椅背上,半閉着眼睛,幾乎分不清自己是不是在說醉話,聲音很悶:“你肯定也有點喜歡我的,幹嘛不承認?”
“你一點都不誠實。”
抱怨到這裏,他話鋒一轉:“我的東/風-4/1快拼完了,還差一點點……我馬上就可以上周老師的課了。”
他想自己是真的喝醉了,想到什麽就說什麽,不耍心眼,也不兜圈子,話語間摻了情緒,還有濃重的孩子氣:“煩。要不是北京太大,我真想馬上就見到你。”
他不讓周為川說話,周為川就真的不說話了,饒有興致地聽他念叨完,方才問了句:“見面了要做什麽?”
“罰你。”
“哦?怎麽罰?”
“想怎麽罰就怎麽罰,”醉意徹底漫上來,岑樾歪着頭,迷離之中,忽然笑了,“反正我想要的……全都要拿到。”
親吻擁抱,面對面的溫柔話語,還有你這個人。
……
北京是很大,如同一座鋼鐵森林。
平行的一號線和六號線貫穿西東,二號線将中心框住,十號線是外圍的圈套,更有紛亂交錯的十餘條線路,共同組成城市密密麻麻的血管。兩個起點不同,終點不明的人,就如同兩片葉子被丢進人海川流,航跡相交的概率約等于零。
幸而今晚的月亮皎潔明亮,饒是城市的人造光再密集,也擋不住它的光。
天涯共此時。
此時此刻,電話另一邊的周為川望着窗外,腦海中莫名跳出這一句詩。
今晚周為川難得準時下班。
到家剛好六點鐘,他簡單做了頓晚餐,于七點鐘結束晚餐,于八點鐘打開門,簽收花束,更準确一些,應該是花籃。
岑樾的電話打進來時,他正坐在書房讀一本二手書店淘來的書,《數學的模糊與藝術》,電話打斷了思考,他便摘了眼鏡,将書放到一邊。因為視野不清晰,眨眼的頻率變慢,有點像是在放空。
花籃就擺在他眼前,成為他桌子上較為格格不入的一樣物品。
他書桌上也有一只東/風-4/1的模型,不過比岑樾的積木小上許多。合金材質,烤漆印刷,适合作為桌面擺件,是去年中秋節,他在單位抽獎抽到的,特等獎。
那次抽獎在後來成為同事們茶餘飯後的笑話,因為獎品實在滑稽。
抽獎地點就在一樓大廳,午餐過後,長隊從大廳排到樓梯拐角。大部分人只是想湊熱鬧,對獎品沒有期待,月餅、鑰匙扣之類的也不錯。
周為川也排隊了。
接近隊伍盡頭的抽獎箱,他才知道原來參與獎是一顆水果糖,還是食堂超市買的那一種,口感十分接近塑料。工作人員捧着一個罐子,掏出一顆又一顆,面無表情地遞給抽到的人。
中秋節,獎品是毫不相幹的水果糖,确實好笑。
周為川不想吃塑料,但都排到這裏了,還是得參與一下。
他從抽獎箱裏随意撚了張紙條,展開後,上面赫然是三個加粗宋體字“特等獎”。
湊熱鬧抽獎的人仍不見少,他在衆目睽睽之下拿走了放在旁邊臺子上的模型盒子。
同行的同事含着水果糖,不禁驚嘆:“周工,你這運氣也太好了!這可是千分之一啊!”
研究院工作緊張,同事之間互相調侃的玩笑經常充當調味劑。于是自此以後,除了“知名音樂愛好者”這個頭銜之外,周為川還成了本院聞名的“中秋運氣王”。
不過,只有他自己知道,他運氣一直不太好,也不過中秋節。
父母去世得早,沒有人和他團圓,他已經過了許多年只需要自己管自己的生活。
不過節,倒也不是每逢節日分外傷感,只是他将日子過得過于井井有條了,節日和平時沒有什麽差別。
這通沒有明确意義的電話持續了很久。
喝過白酒的岑樾和平時不太一樣,不再伶牙俐齒,節奏慢半拍,邏輯混亂,但是會咬人,大概用的是那顆尖尖的牙,周為川只逗了兩句就被要求閉嘴。
而後那人說着說着忽然停住,讓周為川看月亮,稀裏糊塗地說了句中秋快樂。
“還沒到中秋節。”周為川提醒他。
“那太好了。”
“哪裏好?”
岑樾似乎清醒了一些,說:“等到真的中秋節,我可以再送你一束花。哦對了,那時候我應該已經拼好積木了。”
再次提到積木,他又開始語無倫次地彙報自己的進度,周為川幾次耐心答應他,等他拼好就上課,手指一寸寸劃過金屬模型,像在備課。
岑樾有時候很聰明,有時候卻很笨。
他有一千種樣子也不稀奇,這是周為川的真實想法。
他可以站在舞臺上光芒四射,無論是小提琴、流行歌還是華爾茲;可以像個愛搞惡作劇的中學生,想一出是一出;也可以蹲在灰撲撲的巷子裏喝北冰洋,無限接近普通人。
他的每一面都會有人喜歡,有很多人喜歡。
周為川也喜歡。
他承認他喜歡。
沒什麽大不了的,喜歡只是一種積極情緒而已,成本可高可低,易于控制。
他也挺喜歡岑樾現在這樣,像個露出真實面目的小孩。本來也是小孩,小孩都不會喝白酒。
夜已經很深,手機開始發燙,是該挂電話了,然而電話那頭的人突然沒了動靜。
“岑樾?”
上次岑樾主動放棄了擺在眼前的兩個機會,周為川今天心情不錯,想給他第三個。他又叫了岑樾一遍,仍沒有回應,只能聽到略微沉重的呼吸聲。
緊接着,他聽到一個陌生的男聲,輕柔得像情人間的關懷。
“悅悅,你怎麽一個人坐在這裏?還好嗎?”
“我背你回去。”
周為川的手指頓了一下,停在彈體前端,稍靠下的位置。
他沒有再出聲,而是戴上眼鏡,同時斂起眼色,直到那個人拿過岑樾的手機,挂斷了電話。
屋內恢複寂靜,周為川鎖上手機屏幕,重新拿起那本《數學的模糊與藝術》,翻回之前被打斷的地方。仿佛剛才什麽都沒發生過,他也并未受到任何影響,無論是積極的,還是消極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