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第24章

拼好模型那晚,岑樾在琴房待到了深夜。

不知道是出于什麽原理,明明是毫不相幹的領域,他拼好導彈後,腦內頓時靈感如泉湧,拉扯着他坐到琴凳前,給他停滞許久的自作曲加上一段旋律。

岑樾這兩年開始嘗試自己寫曲子,但一直沒寫出特別滿意的,因此總是想跳出日常生活,去遠方找靈感。

靈感自己來敲門這事,已經很久沒發生過了。

淩晨兩點,地板上散落着樂譜、鉛筆頭、幾枚備用積木零件。

練小提琴用的譜架被收到了牆腳,上面夾着《Por una Cabeza》的譜子,标注多到有些淩亂。而原先擺放譜架的地方,則被他耗時近一個月完成的“東/風-4/1”占據,覆着野戰塗層的導彈架在發射車上,氣勢逼人。

——如同兩個世界交錯在了一起。

次日是中秋節,全家人回老宅吃飯,岑樾差點睡過頭,是最後一個到的。

好在最近他在公司勤奮刻苦,得到了大舅的幾句美言,岑老爺子十分滿意,欣慰他終于肯收心做正事了。

一大家子人上桌吃飯,每人說一段中秋祝福都要輪上兩小時,其間還要夾雜公事探讨,股份、地皮等等內容。

岑樾沒什麽食欲,在桌子下偷偷發消息。

- 周老師,昨天晚上我拼好積木了,我們什麽時候可以上課?

- 你說。

- 那就今晚吧?八點鐘左右我去接你?

模型太大,難以實現搬運,只能讓周為川來家裏一對一授課,這是最開始就說好的,周為川也答應過。

兩分鐘後,收到對方一個惜字如金的“好”字,岑樾滿意地收起手機。

在老宅待了一天,按理說晚上也要留下來賞月,吃月餅,走完一整套節日流程。無奈今天是個穩穩當當的陰天,無風也無月,再加上岑老爺子換季中招了流感,有些咳嗽,一群人吃過晚飯便陸續離開了,讓老爺子早些休息。

臨走前,老爺子叫住岑樾,問他最近有沒有正經談朋友。

在老一輩眼裏,成家立業,兩者缺一不可,岑樾好不容易有了點立業的跡象,成家的進度也不能落下。

老爺子早早接受了岑樾的性取向,唯一的要求就是找個好人、正經人,不要把日子過得像兒戲。

“沒談呢,但是可能快了。”岑樾挽着外公的胳膊,帶他坐回躺椅上,“您放心,這次是特別正經的一個人。”

“長得帥,工作好,有車有房有北京戶口,人品更是沒話說……對了,他好像還有編制呢。”

岑老爺子表面上罵他滿嘴跑火車,心裏頭還是高興的,哼哼道:“你抓緊時間,最好過年把人帶回來給我看看。”

岑樾削好蘋果,聞言擡起頭,把蘋果遞過去,眼神閃爍,模棱兩可地打着哈哈:“嗯嗯,一定一定。”

他倒是敢保證一個月內追到周為川,但是過年帶回家……他還從來沒帶男朋友回過家。

這已經遠超過戀愛的範疇,對岑樾來說,是一件遙遠到無需考慮的事,他也無法想象自己考慮此事的樣子。

還是只想今天的事比較好。

當下永遠是最重要的。

從老宅出來,岑樾路過花店,取了今早訂的花,放在副駕,而後鑽入晚高峰的車流中,去接一位特別正經的周老師。

“你一個人住?”

晚上八點半,周為川捧着一小束風信子,跟随岑樾進了家門。

岑樾選的是淡粉色風信子,事實上,在他送給周為川的花裏,品種五花八門,但無一例外不是粉色。周為川當然知道他是故意的,可每次都不置一詞地收下。

“嗯,周老師想喝茶還是咖啡,或者別的飲料?”岑樾拿出一早準備好的拖鞋。

“你家裏有茶?”

“有是有,”岑樾自己是不喝茶的,家裏的茶葉和茶具都是岑女士拿來的,她有段時間迷上了茶藝,買了不少,到處送人,“但我好像不會泡,直接加熱水就行嗎?”

周為川有點無奈地笑了笑:“飲料吧,這個時間也不适合喝茶。”

“如果不上課的話,這個時間最适合喝酒。”岑樾故意說。

不過他還是倒了兩杯椰子水,一杯有吸管,一杯沒有,端着它們回到客廳時,只見周為川正在看牆上的世界地圖。

依舊站得挺拔端正,穿貼身白T恤和深灰色外套,和被他用各色馬克筆塗得亂七八糟的地圖放在一起,仿佛黑白老電影和熱鬧歌舞片出現在同一個熒幕上。

反差如此之大,卻不相互排斥。

岑樾将杯子放在吧臺上,輕輕按下了窗簾開關。

客廳是這間大平層裏最“混亂”的地方,是岑樾随心所欲的作品。

酒櫃和吧臺作為和開放式廚房之間的隔斷,他平時很少在家做飯,待在吧臺的時間反而更多。

沙發側面是一整片落地窗,落地窗正對面貼着一張大幅地圖,地圖旁邊則是定制的展板,一半磁吸,一半軟木。

展板上的東西很雜,排列方式随意,無關設計,花花綠綠的一大堆,都是岑樾從世界各地帶回來的小玩意。

明信片、開瓶器、卷煙紙、便利店小票、洗壞的膠片……甚至還有他十九歲那年跑到阿爾卑斯山滑雪,摔骨折後拍的CT。CT片子被他剪成了一只只蝴蝶,形狀栩栩如生,仿佛下一秒就要飛出邊框,卻又被圖釘固定在展板上,自由和禁锢平分秋色。

窗簾沿軌道滑動,響動聲引得周為川回過頭。

窗外夜景甚好,一整片霓虹映在岑樾眼中,是他的第一千零一種模樣。

至此為止,暧昧已經不需要被刻意制造。兩個人隔着半個客廳對視,無緣無故,氣氛比之前距離更近的每一次都要粘稠,像用眼神接了一個很長的吻。

直到岑樾吞了下口水,打破沉默:“要不要……先帶你參觀一下?”

把周為川帶到自己的私人空間,令他産生了一種難以言喻的興奮。

他越來越确信周為川對自己的感覺,只不過還沒找到門路讓他承認。

既然侵略這個人很難,那就把他引到自己的領地。

主場效應,他沒理由不占上風。

書房的展覽櫃裏放着岑樾的一部分小提琴獎杯,還有他大學期間獲過獎的設計作品。

其中有一只獎杯明顯比其他要小一號,是岑樾八歲那年第一次參加比賽拿到的“新星獎”,旁邊還擺着他當時領獎的照片。

照片上,他微微揚起下巴,咧開嘴笑,露出缺了一顆的門牙,臉龐白皙稚嫩,像個洋娃娃,但還是能從眉眼中找出一些和現在相似的神态。

他好像一直都是這麽自信,眼中神采閃爍,大大方方地享受這個世界的目光。

周為川一個一個獎杯看過去,看得很認真,岑樾反倒有點不好意思了,他原本也無意向周為川展示這些。

“別看了吧,周老師。”

“都是些以前的東西,周老師的學生時代肯定比我優秀多了。”

周為川笑着搖了搖頭,躬身,繼續看櫃子下層的證書:“上次不是說過嗎?我不是什麽好學生,念初中的時候差點被開除。”

說的人坦誠而平靜,只給聽的人炸開一聲驚雷,岑樾愣了愣:“不會是因為打架吧?”

周為川直起身,朝他看過來,沒說話。

岑樾感覺自己蒙對了,于是繼續說:“感覺你力氣很大,如果要打架的話,應該不會輸。”

聽他語氣輕松,仿佛在想象電影中的熱血場景,周為川勾了下唇角,眼神晦澀不明:“但贏的同時,也有可能已經輸了。”

“為什麽?”

“以後有機會再說。”周為川适時結束了這個話題:“課間休息結束了,我們去哪上課?”

卧室被略過,參觀的最後一站是琴房。

房間裏沒有椅子,只有琴凳和一個坐墊,因為積木目前只能放在地板上,岑樾便又回卧室取了一個坐墊。

回來時,周為川坐在琴凳上,岑樾忍不住想象了一下他彈琴的樣子。

“你平時也練鋼琴?”周為川問他。

“……也不是。”

岑樾想了想該如何解釋,将坐墊放在靠牆的位置,蜷起膝蓋坐好。

“其實我十幾歲的時候,有段時間很讨厭拉小提琴,看見琴就心煩意亂。”

“因為有首曲子,我怎麽也練不好,覺得自己的天賦已經消失了,一氣之下說要改學鋼琴,就去上了幾個月的鋼琴課。”

他仰起臉看着周為川,倒真有點老師和學生的意味,周為川也垂着眸,問他:“後來呢?”

“後來發現自己還是喜歡小提琴,又灰溜溜地回去找老師認錯了。”

這算是岑樾小時候的黑歷史,鮮少和別人提起。

周為川當然不會笑話他,他安靜聽完,彎腰撿起地上散落的一張琴譜:“岑樾,你不喜歡現在的工作,沒想過要專心拉小提琴嗎?”

“沒,”岑樾答得幹脆利落,“真的沒想過。”

“因為太喜歡了,才不想把它變成職業,我怕我有一天會再一次讨厭拉琴。”

“而且在有點天賦的人裏面,我真的不算有天賦的,也并不是很适合做職業樂手。”他認真講事情的時候,眼神會有些放空,低下頭,手指無意識地碰着導彈車:“這麽說好像有點怪,但确實是這樣。莊亦白……就是我朋友,你見過的,他才是真正的天才。”

“我們是初中認識的,認識他以後我才知道,原來真的有人學揉弦是不需要費力氣的。”

窗外,平穩一整天的陰雲忽然被閃電撕開了一條裂縫,是有雨要來的前兆。

岑樾的思緒被打斷了一秒,回過神,忽然意識到自己剛才自顧自地說了那麽一大段。

“周老師,為什麽我們在一起的時候,總是我在自說自話?你從來不講關于你的事,永遠這麽深藏不露,好不公平。”

這回他是真的有點生氣了,氣周為川,也氣自己。

周為川觀察着他的表情,一邊不緊不慢地脫下外套,從琴凳上站起身,坐到模型旁邊的另一個軟墊上,說:“我現在開始講。”

兩人的距離頓時拉近,高度差也消失了。

長期的拉鋸戰中,岑樾早已習慣了周為川的語言藝術,腹诽道,我才不信你真的會講。然而剜向周為川的一記眼刀還沒抵達,只見周為川擡起手,撥開了模型側面的一個隐藏機關——岑樾都不知道他是什麽時候注意到的。

咔噠一聲,導彈和車體分離了。

那雙手是那麽寬大,掌紋深,指節的漩渦也深,托起導彈模型時,好像只需要短短幾秒鐘,便能和它建立起某種朋友般的聯系。

岑樾盯着周為川的手發愣,後知後覺反應過來,他那句話的意思是,要開始上科普課了。

這的的确确是關于他的事。

如果不是因為他,自己根本不會買下這個模型,還刻苦努力地拼了這麽久。

前一秒還在生悶氣,後一秒,耳朵莫名熱了起來,心髒也在不受控制地狂跳,岑樾在心裏暗罵:該死,被一句話撩成這樣,可真是沒出息到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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