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

芬梨道上

【芬梨道上——楊千嬅】

從除夕夜到眼下,過去四個月,是他二十四年生命裏同父母關系最為僵硬的時間。

父親還好些,或許是當他遲早分手,不怎麽在意。但母親不一樣,母親擔心到寝食難安。

“我知道你的性格,”媽媽看上去很累,“選擇跟一個女孩開始,就會用盡心思走到終點。乘夏很好很好,如果是大你兩歲三歲,媽媽會特別開心。可是小則,你們差的……”

“媽。”他也身心俱疲,“梁乘夏住的地方,兩萬港幣一呎。”

“換算成人民幣,大約是二十二萬一平。她從來沒有想過,我買不起怎麽辦。”

“當然,我可能就是買不起。”他繼續說,“如果要像打分一樣選擇伴侶,我是她的零分。”

母親卻展現頑固:“更說明你們本來就不合适。”

淩則的溝通欲望被一點點消磨。

“只要你肯回來,不管在哪裏,我和你爸爸都會讓你一輩子也不知道房貸的滋味,你以後的太太也不用知道。”媽媽幾乎是懇求他,“只要她跟你是差不多同齡的、學歷般配的,好不好?乘夏她太出色,你會壓力很大……”

“不好。”

一微秒等于百萬分之一秒。而他回答這個問題的間隙無法短促于一微秒,是他唯一願意信服造物主的時間。

他不願意指出母親“你不是擔憂她出色,只是嫌她已經衰老”的心理。這對他的母親是道德揭穿,對愛人是過度傷害。

他只能什麽也不說,避開梁乘夏接聽電話。

她一無所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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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她的認知裏,和父母是平時完全獨立的親密關系。只需要在彼此遇到挫折時,毫不猶豫挺身而出。

他的表達能力實在也有限。他不知道怎麽向她說明這種差異,有些愛是無條件的,有些愛攜帶期許。

至于“期許子女一輩子按照自己預計的藍圖成長”究竟是不是愛,他不知道。

不過還是那句話,他的教養讓他無論如何都不會對母親發脾氣。但他就是确信,錯的并不是他。

梁乘夏被抱起來的時候都沒有醒。

周五同事聚餐。她喝多了,唱歌也唱了很久,倒進床鋪就不省人事。

淩則輕輕扭開床頭燈。

他畫得最爛的就是她的側臉。

弧度流暢挺立宛如細膩山影,精妙絕倫無法描摹。

她安排父母和他通過話。外祖母是英國人,她媽媽身上的英國血統自然很明顯,爸爸則笑着說自己祖籍山東,離天津不遠。

她已經不像混血兒了,但骨骼的确還有些過分緊窄。

種種因素,總之是漂亮得不像話。

她媽媽把她小時候的照片打包,發到他郵箱。淩則坐在學校海邊的咖啡廳裏,一張一張收藏注釋,直到日落。

她的父母對他沒有任何質詢環節,只是一直在感謝,感謝他“照顧乘夏”。

不曾嫌棄他的毫無經驗。

他不免有些低落。将她的發絲掀開,輕輕吻在額頭。

手機裏,母親還在要求同梁乘夏見面。

他不敢。

他是做任何決策都不會猶豫消耗的性格。大二時參與一個研究院的項目,觀察到師兄師姐們日複一日的絕望。

博士師姐的親人車禍過世,她一邊哭一邊坐地鐵沖去北京南站。三天後回來,被指着鼻子罵“你憑什麽先走”。

那是一個非常瘦弱而刻苦的女孩。

偌大的項目組,沒有一個男生敢吭聲。淩則摘掉實驗室的工牌扔在桌上,冷靜反問:“你是人嗎?”

只有他是本科生,可以不在乎。

他錄了音,師姐拿到錄音成功換組。順利畢業後,和男朋友一起請他吃飯時,不再有恨意,只是坦然而真誠地勸告:“以後想讀博的話,還是盡量出去吧。”

很多理工醫學生的處境,連吶喊都不再有用。

其實他早就有數了。

他也知道他去不了美國。10043确定流程後的兩年裏,北航北郵哈工大,校園裏都一直有人不信不服。但嘗試後幾乎都是拒簽,只能落寞離開大使館。

到最後,連文科生都很可能拿不到留學簽證,歐洲學校也開始受影響。

無論多麽優秀的人,但在時代面前連一粒沙子都不算。

最終人人盡力釋然,各自尋找出路。

香港和新加坡是這種情況下的最優解。

他是這麽比對思考的,也做到了。

上帝作證,他真的是抱着足夠多的謹慎和理性來到這裏的。

不知道會遇到梁乘夏。

不知道會遇到如此需要社會觀察和人文思辨的棘手難題。

不知道率先讓他感到深刻的,是關于心情和愛意的感性祈求。

為什麽人們默認30歲的男人可以擁有22歲的女孩,但30歲的女人不可以同22歲的男人般配?

他的父母都會。他父母受教育的程度,已經在70後裏處于毋庸置疑的金字塔尖。

他很想說點什麽,但每每只能進一步意識到自己知識儲備的匮乏。

他說不出,他不知道要怎麽舉證和駁斥。

他不是那麽有文化。所以寧願只是讓父母和朋友明白,他作為一個成年男性,對另一個女性絕不動搖的愛意。

梁乘夏起身,将空調打低。

弟弟睡着了。

他最近睡着,都似乎在疲憊糾結。她嘆了口氣,摸一摸他的眉心。

真的認為她一無所知嗎?

淩則在“跟人争執”這一點上的冷漠指數已經非人類級別,她從來也沒有聽他跟誰吵架,最多就是面無表情。

最近太高頻率了。

只能是他的家人。被家人疼愛保護長大的孩子,也只會為了家人的失望無比焦慮。畢竟在社會上遇到任何困難,都要立刻回頭奔向家庭。

總是躲開她,她就更能确定是為什麽。

梁乘夏并不生氣。

她不是接受這種世俗審判,她是接受弟弟的父母,對他擁有“完美人生”的期待。

見到岳岚女士的第一眼,她更加理解這種不夠純粹但實在真心的愛。

“對不起,乘夏。”他的媽媽看上去萬分愧疚,“我知道我郵件裏說的那些話……你真的是很出色……同樣作為女性,我絕對景仰你所擁有的人生。我為我今天的來意向你道歉。”

梁乘夏只是想:他的媽媽能夠這麽說話。怪不得淩則能夠存在。

“但是,我真的不願意我的兒子承擔一些不必要的非議。”她很不安,所以頻繁扭動茶壺上的琺琅環扣,“他真的是一個很好的孩子,雖然有點內向,不愛說話,但聰明又穩重,也很善良,不需要任何人操心。他……”

梁乘夏看出她的語言組織能力告罄,笑一笑,接過話:“他一點都不內向。”

岳岚一怔。

“是他主動找我說話,在完全不知道我是誰的時候。那時候他英語沒有現在這麽好,我一聽就知道是大陸孩子。”梁乘夏為她倒茶,“我給他我的聯系方式,周六晚上十點又給出地址。伯母,在你心裏的淩則,是不是不該來?”

“但他來了。”

梁乘夏不太客氣:“至于原因,您已經見到我了,就不必解釋了。”

岳岚一直怔愣着。但這一刻,目光落在她的臉上,忽然釋然一笑。

是。她知道。

見到照片時就基本明白。今天看見真人,作為母親,她選擇百分百理解淩則。

這是沒有辦法的。

如果梁乘夏是靠美貌生存,那麽又會有些不理解;可她從事着完全憑借其他能力的行業。

美貌加上基于智慧而獲取的特定技能,是人類最頂級的王牌之一。

她的兒子能夠被梁乘夏喜歡,也一樣是這個道理。

“話也變多了。”梁乘夏的神情變得柔軟,“會開始說,‘食堂怎麽越來越像豬食’。我認證,科大的食堂比不過城大一根手指。”

岳岚輕輕嘆一口氣:“我們也不會做飯。他總是吃得很慘。”

“他說過。”梁乘夏仍然笑,“也會突然跟我說,新來的印度小哥動不動噴香水,工位在他對面,他快暈過去了。”

岳岚開始沒辦法想象。

她真的沒辦法想象淩則說這些時的語氣。

“他試着給我做八珍豆腐,還有一些菜,但都失敗了。”梁乘夏的笑容真心實意,“他真的很愛游戲機,很愛動漫。還跟我說,他十八歲以前最傷心的事,就是京阿尼縱火案……我到現在都不知道到底是什麽情況。不過這不妨礙我們一起去京都的時候,特意去了新址。原來的第一工作室已經拆除,淩則當時看上去,是真的很傷心。”

“說這些并不能掩飾,我已經三十一歲的事實。”梁乘夏聳了聳肩,“十六歲就有男朋友,後來也愛過別人,差一點結婚。傷心欲絕的同時,還是能跟別人睡覺。我想他肯定會隐瞞這些。”

把“坐挨”改成“睡覺”,是梁乘夏給一位大陸長輩最高程度的禮重了。

岳岚雙手交握,默然許久。

“我也并不肯定和他的結局。或許過上幾年,他就會感到我不再那麽美麗。”梁乘夏無所謂,“但我需要聲明兩件事。”

“第一,我不會為他而懷疑自己。香港女性的平均壽命已經88歲,31歲的梁乘夏和21歲一樣好,也沒有任何恐懼。您不需要對我感到愧疚,因為正在展露認知錯誤的是您。基于您的學歷和教養,我有理由質疑,在您所生活的環境裏,是否依然存在某些難以掙脫的思想束縛,導致淩則有可能面對非議,導致您由此産生顧慮。我理解,但錯的就是錯的。”

“第二,我也并不畏懼道德壓力。如果他退縮,我會毫不猶豫地離開,您可以放心。但據我所知,他沒有,那我也不會,我們正是這樣一對絕不內耗的戀人。因為我們都聰明又健康,也還算卓越。在內部分崩離析以前,外部世界不值一提。他很勇敢,我也是。”

梁乘夏昨晚在手機備忘錄裏寫完,只洋洋得意自己沒讀文學,也一樣能說會道。

好像沒少背?她滿意了。

至于對方如何反應,這不是她管轄範圍內的事。

梁乘夏禮貌道別,岳岚伸手:“乘夏。”

她看上去有些脆弱。

梁乘夏止步。

“謝謝你照顧他。”他的母親用很輕、很柔和的聲音,說出這句其實最應該說的話,“香港離天津,真的太遠了。”

她也只是不願意失去孩子。但分離是愛的另一面。如果沒有愛,是逃離和自由。

梁乘夏聽懂了,伸出手,抱一抱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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