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01
卯時剛到,冬晴提着燈籠匆匆往正房趕。
時值仲冬,此刻天還未亮,她的那抹橘光在院子裏分外顯眼。
幾個掃雪丫頭原本還在說鬧,瞧見她過來立刻噤了聲。
穿過抄手游廊,一陣寒風撲面而來,冬晴緊了緊領口。
“小姐還在病中,你們手腳輕些,莫驚擾了她。”
幾個丫鬟低聲稱是。
挑開厚重的門簾,冬晴來到了寝間。
将燈點亮後,她蹑手蹑腳地打開蓮花碧玉香爐,将裏面快要燃盡的安神香換好。
寝間地龍燒得足,就這麽片刻的功夫,她鼻尖已經出了汗珠,冬晴這才将短襖脫下放好。
床帳上的鈴铛發出清響,冬晴回身看去,姚枝雪正挑開那淺粉色的帳幔,怔怔地看着她。
“小姐,時辰還早,您怎麽起來了。”冬晴連忙過去,将帳幔撩起,挂在兩側的金鈎上。
橘黃色的燭光下,姚枝雪那張小臉仍舊蒼白的出奇,杏眼水光盈盈,睫毛顫動,像是下一刻便會落下淚來。
姚家是燕京的富商,家中就這麽一位小姐,自小嬌生慣養,性子驕縱,臉上何時露出過這般脆弱的神色?
許是這次病重才會如此,冬晴這麽想着,蹲在床邊,溫聲細語地問:“可要奴婢去請夫人前來?”
“娘?”姚枝雪眼睛裏總算恢複了點神采,她幾不可查地點了下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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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眸光又從漆黑的窗外掃過,拉住起身欲走的冬晴,聲音沙啞。
“會不會太早了。”
這場突如其來的病讓她消瘦了許多,連腕骨都有些突出。
冬晴一直跟在姚枝雪身邊,瞧見她這樣,心裏跟着難受,“小姐放心,這個時辰夫人應當也起了,不算打擾。”
姚枝雪這才松了手。
冬晴走到外間,喊了個小丫鬟去傳話,回來看見姚枝雪倚在床邊,不知在想些什麽。
“等夫人過來還要一會,小姐不如先歇息?”冬晴問道。
姚枝雪搖搖頭,“多點幾盞燈吧,有些暗。”
房間裏一直是按照她的習慣點的燈,怎麽會突然覺得暗呢?
冬晴雖然覺得奇怪,卻也并未多問。
點好燈後,冬晴将爐上煨着的水倒了一杯,輕輕吹過後端給姚枝雪。
醒來後要喝一杯溫水,是她一直以來的習慣。
姚枝雪瞧着那杯水沉默片刻,接過後小口啜飲。
一杯溫水下肚,她這才有了幾分真實感。
撩起袖口,露出纖細的手臂,雪白幹淨,沒有或青或紫的掐痕,更沒有被鞭打過的痕跡,就連掌心也是一如既往的嬌嫩,沒有那些因幹活而磨出的粗繭。
她真的回來了。
*
姚夫人一進寝間,便瞧見姚枝雪正眼巴眼望地看着她。
她将身上的披風解下,遞給身後的丫鬟,走過去坐在床邊,笑道:“瞧着總算精神些了。”
姚枝雪撲進她懷裏,再開口已經帶着哭腔,“娘。”
“你這孩子,也不嫌我身上冷,”姚夫人心疼地攬住她,手在她背後輕輕拍打着,“綿綿可是哪裏不舒服?”
“沒有。”她聲音有些發悶,“就是想您了。”
姚夫人打趣道:“天天見也想?”
姚枝雪不說話,将她抱得更緊。
她被舅舅一家接走之後,便從未回過姚府,談何見面。
姚夫人撫摸着她緞子一般的烏發,嘆息道:“過些時日我與你爹還要去嶺南,你這樣,我們怎麽放心得下。”
姚枝雪身子一僵,終于從記憶裏翻到了這段時間。
她确實生過一場重病,沒過多久爹娘就去了嶺南走商,将她呵哥哥留在燕京,一年之後,傳來的是他們找到了親生女兒的消息。
那段時間她渾渾噩噩,人人都傳她鸠占鵲巢,她便索性将自己關在屋子裏,本想等爹娘回來,結果等來的卻是她的舅父舅母。
她甚至都沒來得及再見上爹娘一面,便被哥哥送了回去。
細細算來,從得知自己并非爹娘的親生女兒到被搬離姚府,竟是連半月的時間都未到。
何其倉促。
姚夫人接過冬晴遞來的粥,“綿綿,先吃點東西,然後再把藥喝了。”
思緒被打斷,姚枝雪回過神。
姚夫人正舀起一勺粥輕輕吹着,随後遞到她唇邊,“來,娘喂你。”
姚枝雪乖順地喝下。
“唉,哭什麽?”姚夫人擦去她的眼淚,“究竟是怎麽了?”
姚枝雪抿了下唇,又勉強扯出一抹笑,“娘,如果我不是您親生的,您還會對我這麽好嗎?”
她不敢去看姚夫人的神情,手不自覺地攥緊。
她寝室內燒的地龍比正院還要暖和,她的妝奁用的是最好的黃花梨木,上面鑲嵌着各種寶石,遑論裏面琳琅滿目的各種首飾,姚家将她養的比官家小姐還要金貴——可這些都不屬于她。
她真正的家上漏下濕,衾被裏塞的是蘆花,夜間還會有老鼠的聲音……
這些她都不在乎,一直讓她耿耿于懷的是直到死也沒能見上姚夫人與姚老爺一面。
他們會如何看待她這個鸠占鵲巢的假千金?
會怨恨厭惡嗎?
是以她根本就不敢往姚府傳信,拖着拖着,竟然就到了連筆都提不動的地步。
“傻孩子,”姚夫人将她的鬓發輕柔地捋至耳後,“你便不是我親生的又如何?我将你養這麽大,便是小貓小狗也有了感情,更何況是你這麽大個人呢,你呀,慣會胡思亂想。”
将姚枝雪哄睡着之後,姚夫人走到外間,喚來一直候在一旁的冬晴。
“近日可是有人在傳什麽風言風語?”
冬晴想了想,回道:“奴婢并未聽說。”
姚夫人神色稍緩,也許是她想多了。
又往裏間看了一眼,“仔細伺候着小姐,出了什麽事一定要及時告訴我。”
冬晴點頭稱是,姚夫人這才離開。
此時外面已經天亮,冬晴熄了房間裏的燈,将帳幔放下,免得陽光晃到姚枝雪。
又忙了一會,她才坐到一邊支着腦袋打盹。
不知過了多久,床帳上挂着的鈴铛又響了起來,冬晴連忙進裏屋去服侍。
“這帳幔以後便都挂着吧,”姚枝雪說着看向窗外,“什麽時辰了?”
冬晴道:“約莫到了巳時。”
姚枝雪睡這一覺感覺好了許多,便換上衣服,想到院子裏走走。
冬晴有些擔心,“小姐,您的病才見好,萬一又受了風……”
姚枝雪道:“沒事,房間裏太悶了,我待一會便回來。”
冬晴勸不住她,替她将狐裘大衣裹好才跟着她出了房門。
冬日裏的陽光瞧着雖好,一出來才知道外面有多冷,姚枝雪忍不住縮了縮脖子,柔軟的狐貍毛蹭得她臉頰癢癢的。
“把椅子取來,我坐一會。”
大病初愈,她身上懶洋洋的,被這冷風一吹,才覺得清醒了幾分。
幾個小丫鬟見主子出來了,幹活更加細致用心,絲毫不敢懈怠。
只是時不時地偷偷瞧。
主子長得可真好看啊。
化了的雪水順着屋檐滴落,連成串,姚枝雪就這麽坐在屋檐下,愣愣地看着院子裏。
還有一年的時間,姚家真正的千金就會回來,屆時,她又該如何?
像上輩子一樣跟着舅舅回去嗎?
想到她那位表哥黏膩惡心的眼神,姚枝雪的臉色變得難看起來。
她便是死也不會回去。
可是,難不成要繼續留在姚府嗎?
她雖然未與真千金見過面,但也從舅舅嘴裏旁敲側擊的了解到了一些。
真千金是個很有主見的,早幾年便外出游歷,既然爹娘是在嶺南尋到的人,想必她此時也在嶺南才對。
說到底是她占了她的身份,若是留在姚府,豈不是平白給爹娘添堵?
在舅舅家裏時,她倒也瞧見過真千金曾住過的房間——早就被改成了她表哥的書房。
從她在舅舅家裏過的那半年來看,想必真千金過得也并不如意,而她卻在姚府錦衣玉食地生活着。
推己及人,真千金回來看見她,想來心裏也不會舒坦,這樣下去,大家只會越來越尴尬。
姚枝雪自覺虧欠許多,若不是她如今不知道真千金的行蹤,早就将真千金帶到爹娘面前了。
舅舅家不能去,姚府也不能留。
她垂着眼睛,神色恹恹。
那便把自己嫁出去好了。
這樣一來,舅舅沒了借口把她接回去,她也不會留在姚府礙眼。若是爹娘願意,她還算是姚府的半個女兒。
這已經是她能想到的,最好的解決辦法了。
冬晴為她拿來了小手爐,姚枝雪接過放在懷裏。
狐裘下,她慢慢摩挲着手爐。
燕京的兒郎們那麽多,她該選誰好呢。
只不過她平常鮮少出門,連閨中密友都沒有,更別提認識的男子。
腦海裏轉了一圈,若說年齡合适的男子,她倒還真能說上來一個人——淮北王之子,戎秋。
其實姚枝雪并不認識戎秋,兩個人更是八竿子打不着。
姚家再富,也不過是商戶而已,可戎家不一樣,那是實打實的名門望族。
淮北王手裏是握着兵權的,守在邊關,為了避免猜疑,主動将戎秋留在京中。
皇帝自然對此心照不宣,因此對戎秋也是百般縱容,反倒将他慣成了個無法無天的性子。
當然,這些都是她在朝為官的哥哥告訴她的。
據說此人行事乖張,平日裏橫行霸道,為人飛揚跋扈……
是個不折不扣的小霸王。
姚枝雪臉色稍變,就此人風評而言,她若是嫁給他,那豈不是跳進了另一個火坑?
她真是昏了頭了,怎麽會想到他身上?
更何況兩人地位天差地別,他怎麽可能娶她一個商戶女。
……不。
淮北王本就勢大,皇帝不會容忍戎秋娶一位世家女。
如此說來也并非全無可能。
雖說傳言不會空穴來風,但也不可盡信。
若是能與他相處幾日就好了。
想到此處,姚枝雪坐直了身子。
她怎麽把這麽重要的事忘了!
前世戎秋曾用過她家的別院,弄得一團糟,算算時間,可不就是這幾天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