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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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如墨,雲層壓得很低。
寅正時分,本該到來的黎明被厚重的雲遮住,晦暗的天色讓人無法看清對面的人是誰。
三皇子李敬嶼握緊缰繩,身下的馬似是有些煩躁,踢了踢蹄子。
來人嘴裏“籲——”了一聲,停在不遠處。
雲層驟亮,遠處劈下一道雷,李敬嶼這才看清他的臉。
“戎奕?”他臉色一沉,“你不是離京了嗎。”
雷聲這才傳過來,很悶,像是鼓聲。
戎奕與李敬嶼有過幾年交情,他嘆息一聲,“敬嶼,你現在回去,我就當做什麽都沒看見,日後你還能當個閑散王爺。”
李敬嶼骨節有些發白,神色愈發緊繃。
事到如今,他還有什麽不明白的?
短短幾天,他在朝中的臂膀一個接一個地出事,送給母妃的消息更是沒有一點回音。
戎奕又道:“皇上早就做了萬全的準備,你出去就是謀逆,回去吧。”
良久,李敬嶼嗤笑一聲,“所以你是站在我弟弟那邊?”
本以為李蘊然被趕出宮早已出局,誰承想他竟然不吭不響地攀上了戎家這顆大樹,這麽多年他謀求算計,竟然把李蘊然給忘了。
李敬嶼不甘地望向皇宮的方向,身後跟随的親兵見他沒說話,誰也不敢上前。
戎奕勸道:“皇上也不想做得太絕……你知道我這次帶了多少人回京,敬嶼,回去吧。”
李敬嶼驅馬上前,身後有人想要攔住他,“殿下,危險……”
他擡手示意衆人噤聲。
來到戎奕身邊,他低聲問道:“我母妃怎麽樣了?”
戎奕也不瞞他,“謀害皇嗣,罪無可恕。”
“……”
他開口,聲音變得有些嘶啞,“戎奕,唾手可得的東西,你叫我如何甘心?”
說完,他低低笑了一聲,再擡眼,似是破釜沉舟。
戎馬多年,戎奕不知見過多少遍這樣的眼神,他目光一凜,不再留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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戎秋早就等在外面,姚枝雪兩人一出來,他就将準備好的披風替她系上。
陶青接過他遞來的披風,調侃道:“難為世子殿下還記得我。”
戎秋看着陶青,神色有些複雜。
陶青和姚枝雪兩個人的關系就像是一團亂線,亂七八糟地系在一起。
雨後的空氣都濕漉漉的,姚枝雪拽住他的衣袖,一臉緊張。
“我和陶青是被放出來了嗎?”
戎秋被她逗笑了,捏了一下她的臉頰,“不然呢?你以為那聖旨是我僞造的?”
說完他想了想,自己還真有可能幹出來這種事。
“皇上不追究了?”姚枝雪問。
追究什麽?
皇上本也不是因為她入學院的事才把兩個人關進獄中。
不過這件事他也不知該如何與她解釋。
李蘊然入宮之後就沒往外傳過消息,他也不知道皇上是怎麽想的。
戎秋扶她上了馬車,“這句話你可以留着去問皇上……他就在宮裏等着你們兩個呢。”
說完,他看了一眼不知在想些什麽的陶青。
“不過你們兩個也不用太擔心,皇上不會為難你們。”
上了馬車,陶青還是一副神游天外的樣子,戎秋忍不住開口,“知道要見皇上,吓傻了?”
陶青理都沒理他。
入宮之後,兩人先是被帶去沐浴更衣,梳洗之後才被宮女領出來。
戎秋看出姚枝雪有些心不在焉,寬慰道:“別想太多,你從未做錯過什麽。”
他這句話本是無心,卻正好說中了她的心事。
的确,被換走不是她的錯。
姚枝雪拉住陶青的手臂,神情認真,“陶青,你被撿走,然後生活在你的舅舅家裏,你有怨過嗎?”
她委婉地換了個問法,“假如重來一次,有比你舅舅家更好的選擇,你會怎麽選?”
她問得有些莫名其妙,陶青愣了一瞬,随後站定。
風聲蕭蕭,有戎秋在,帶路的宮女不敢出聲催促,低着頭站在一旁。
這是這麽多年以來,陶青第一次換回女裝。
她身子依舊單薄,卻站得很穩。
她比被大雪壓彎的竹還要堅韌。
陶青道:“你看前面,有無數條路可走,也有着無數種可能;可你回頭,能讓你站在這裏的路只有一條。”
“過去的一切成就了如今的我,而我現在對我自己很滿意,我這麽說,你明白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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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內,李蘊然時不時看向門外。
皇上笑了一聲,“朕很少見你有如此神思不屬的時候。”
李蘊然摸了一下鼻子,“兒臣……”
皇上擺了下手。
“朕看得出來,你在宮外過得很好。你娘常說,皇宮是個會吃人的地方,朕聽時還不以為意,直到她死了,朕才知道自己錯得有多離譜。”
皇上很少和他說他娘的事,李蘊然支起耳朵,皇上卻沒再繼續說。
又等了片刻,戎秋帶着姚枝雪和陶青進來。
皇上将姚枝雪和陶青留下,戎秋兩人則是被趕去了偏殿。
戎秋有些無語,“能說什麽啊,還不讓人聽。”
說完試圖把耳朵貼在牆上,然而什麽都聽不見。
戎奕揪着他另一只耳朵,把人揪了回來,“當着我的面還敢不老實。”
戎秋嘴裏哎呦直叫,怎麽他哥和趙老頭都愛揪他耳朵。
他扭頭一看,李蘊然正悠閑地坐在一邊喝茶。
他忍不住道:“那杯裏都沒茶你喝什麽呢?”
“……”李蘊然面上不見尴尬,又把茶杯放了回去。
戎秋又看向他哥,這才發現戎奕身上的血跡還沒幹。
戎奕順着他的視線低頭看了一眼,不在意道:“別人的,我沒事。”
戎秋松了一口氣,随後又別別扭扭道:“說得好像誰關心你一樣。”
戎奕笑着揉了揉他的頭。
戎秋避開他的魔爪,問道:“三皇子現在怎麽樣了?”
戎奕斂了笑,道:“被皇上的人秘密關押着。”
李蘊然對此充耳不聞,幾個人誰也沒再說話。
皇上先是看向陶青,饒有興致道:“朕聽人說,你還在獄裏寫了部書。”
陶青糾正道:“只是一些拙見而已。”
“朕看過了,你寫的東西很有意思,陶青,朕能不能問一下你,你明明有更好的辦法幫姚枝雪避開這件事,為何選擇暴露自己的女兒身來證明她無罪?”
陶青早知道他會這麽問,心裏也做了無數遍的回答。
“因為民女想見皇上。”
暴露自己之後,那麽她和姚枝雪的罪名變成的一個,都是女扮男裝進入學院。
有戎秋在,無論如何都不會讓姚枝雪出事,換而言之,她也不會有事。
這是她早就算好的。
陶青跪在地上,道:“皇上,民女想為天下窮苦人家的女兒尋一條出路。”
皇上挑眉看她,“你繼續,無論你今天說什麽,朕都恕你無罪。”
沉默片刻,陶青道:“民女想讓女子也能光明正大的進書院,甚至科考、入朝為官。”
皇上:“……朕雖然恕你無罪,但你這膽子也太大了些,就算我同意,但你可知這并非一朝一夕能夠完成?”
“知道。也許幾十年,也許幾百年,民女只希望皇上能夠給我們一個機會。”
皇上神色有些複雜。
年輕就是好,什麽都敢想。
“皇上,有這種訴求的人不止我一個,我身後有太多的人,只不過我運氣好,才在今天站在了您面前而已。”
皇上看向一邊的姚枝雪,神色緩和許多,不過片刻後又皺起眉,“你進學院,也是想入朝為官?”
姚枝雪:“……”
此時此刻,她為自己的志向不夠遠大而感到慚愧。
“一開始是為了戎秋,後來是想能夠學到更多。”
皇上嘆口氣,又看向陶青。
這幾天,他早就把她們兩個做過的文章翻來覆去地看過無數遍。
他也承認,如果陶青為男子,他一定很願意讓這樣的人才入朝。
可惜了。
“以女子之身入朝,要面臨很多的争議,更要有着能讓所有人都信服的功績,這些,你能做到?”
陶青道:“我會盡力。”
皇上不置可否,“那朕就等着你拿出讓朕都無法拒絕的功績那一天。”
陶青沒想到皇上真的會讓步,像是被驚喜砸昏了頭,直接笑出聲。
姚枝雪敢肯定,她從沒見陶青這麽開心過。
皇上轉身拿出匣子裏的一幅畫,在她面前展開。
“看看吧,這是你娘。”
畫裏的女子嘴角噙着笑,只是眉目間似乎籠罩着愁雲,看上去不是很開心。
像,太像了。
簡直和她一模一樣。
姚枝雪愣住,“您這是什麽意思?”
皇上眷戀地看了一眼畫,随後道:“出來吧。”
這時,姚母從後面走出,還沒開口,眼淚先流了出來。
當年的事其實很簡單。
淑妃遭嘉貴妃的暗害,雖然被她及時救下,但還是動了胎氣,拼死生下了姚枝雪。
時至今日,姚母還是會夢到當時的情形。
淑妃蒼白着臉躺在床上,不斷哀聲求她,“入宮是我最大的錯,求你,留下這個孩子,把她留在你身邊。”
沒有家族勢力,她在宮裏舉步維艱,生下李蘊然後更是被針鋒相對,表面風光,暗地裏不知受了多少罪。
兒時好友近乎油盡燈枯般地哀求,她還是答應了。
但不能讓她就這麽回去,于是她把自己剛生下來的孩子抱了過來,交給了淑妃。
再後來,她聽說淑妃的孩子生下來沒多久便死于賊寇之手,淑妃則沒受住喪女之痛,跟着一同去了。
往事如煙,姚母抱住兩個孩子,将這些事慢慢道來。
皇上眼角含淚,看向姚枝雪,“當年朕将你母妃帶回宮,從未想過她的想法,今日便将選擇的權利交給你,你是想回到朕的身邊,還是繼續留在姚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