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章

第 8 章

惜春樓在昀都不算最好的酒樓,前三卻絕對算得上。

其實在幾年前這裏絕對是最有名頭的,各色新奇美食令慕名而來的食客絡繹不絕,可惜後來據說易了主,再也沒有新菜品出來,不過單這沿襲以前的惜春樓也仍然穩住了地位。

牧玥便是這惜春樓的忠實主顧之一,隔斷時日就要吃上一吃,哪怕自己不親自來,也要人買了送回府裏。

盛夏六月,昀都卻比別處涼爽宜人許多,路邊各色鮮花美不勝收,适逢快百花節,出來玩耍的年輕男女格外多。

馬車穿越擁擠人潮停在惜春樓前,惜春樓地處位置更為熱鬧,除了達官貴人,販夫走卒尋常百姓也在此前穿行。

車一停穩牧玥便從車內跳出,車夫本來以為這男寵會等在這裏攙扶照顧郡主兩人一起進去,結果就看他自顧自要往裏面走,不由出聲叫住了他:“哎。”

牧玥眉一皺,有些不耐煩了,“幹嘛?”

他不客氣車夫也不滿,“郡主都還在裏面呢,你怎麽回事?!”

牧玥大咧咧翻了個白眼,“他不去,他都沒吭聲你個蠢貨不想活了攔我?”

車夫氣得臉都黑了,但是裏面那位真的一點動靜都沒有,他敢怒不敢言,沒想到這男寵一朝翻了身能頤指氣使到這種地步。

是啊,郡主都沒發話,他操什麽閑心呢,說不定也是郡主的安排,車夫當即也眼一閉,不再多管閑事。

車內婁姜自然是注意到了外面兩人的動靜,他一路上都很沉默,現下掀開車簾,映入眼簾的便是飛檐反宇的惜春樓。

他目光晦澀幾許,再到看到重新邁步要進去的牧玥。

先前聽到她要去惜春樓他內心便很複雜,他想着他不去就是了,畢竟她也沒有真的叫他,但真到這一刻他才意識到,她現在不僅僅是她自己,她用的是他的身體!

他張了張嘴下意識的呼喚哽在了喉間,他都不知道該怎麽稱呼她,微微伸出去的手也慢慢收了回來。

罷了……阻攔了這一次,難道他還能讓她以後也再不來嗎?

都這麽些年了,或許不會再有人認識他了也說不定。

這樣想着,他有些逃避地想要放下窗簾,然而這時,已經跨上臺階即将跨進惜春樓的牧玥被裏面出來的一行人擋了出來。

惜春樓只要有錢任何身份地位的客人都接待,而出來的這行人瞧穿着一般,手裏還拿着許多打包的食物,這種做派多是初來昀都的外鄉人。

這些人不知道讓路把自己擋了出來已經讓牧玥有些反感,偏偏一群男人中突然竄出個人來,那人披着鬥篷個頭嬌小,趁着兩方短暫碰撞的間隙趁人不備從幾個大漢的挾持下掙了出來,且反應很快地第一時間便瞅準了躲到牧玥身後。

牧玥感覺身後衣擺猛地下墜,她回頭,就見身後的人原來是個女孩。

女孩一雙小手緊緊抓住她的衣擺,她晃動腦袋,兜帽露出一點遮掩的內容,牧玥瞧見她手被綁着,嘴巴上也綁着布條,因此也說不清什麽,只嗚嗚咽咽地像是抓救命稻草一樣抓緊了她。

幾個大漢轉瞬間就兇神惡煞地盯住了牧玥,半包圍地将她圍了起來。

他們打量着牧玥的穿着,看起來不像好惹的人,而後才甕聲甕氣地跟牧玥道:“這位兄弟,我等是來游玩的,這小丫頭是我們買下的,還不懂事害怕總想跑,勞煩還給我們。”

女孩瘋狂搖頭縮在她的背後,牧玥看着這幫人眉一豎:“你說你買的就是你買的?我還說這是爺我買的,怎麽,還要當街搶爺的人不成?”

大概是第一次見這種的,一幫大漢有點懵,倒是其中一個比較沖,反應過來有那麽點不管不顧的架勢。

“跟這小白臉廢話什麽!把人弄回來管他呢!”

伴随着話音這人已經向着牧玥身後沖了過來,牧玥直接身子一偏,一腳踹向他的胸口,兩邊各向後退了些,牧玥被女孩頂住,大漢也被他的同伴扶住。

牧玥暗暗不滿這副身體的虛弱,對面的已經怒火中燒。

比較理智的一人還是試圖不惹麻煩:“這位兄弟為何對我兄弟出手?我兄弟對你并無惡意。”

牧玥暗暗帶着人偏向馬車的方向,聞言不屑冷笑:“打你就打你,看你不順眼就打了,爺高興,怎樣?”

這句話無疑是将仇恨拉到了極致,一幫人瞧着她目露兇光,看他們要沖上來揍人,牧玥瞧得出他們還是有點底子的,她勉強打也還是能打得過,但她現在狀态不佳還要顧及別的人,她緊急帶着人後退到了馬車邊,對着已經到了身前的他們大喝:“大膽!竟敢沖撞郡主車駕!不想活了嗎!”

此時因為騷動周圍已經聚了不少看熱鬧的人,這事又發生在惜春樓門前,小厮早早報告了管事。本來暗中觀察的管事先是盯着那公子瞧,他總覺得這人很臉熟,一時卻又對不上號,尋常的麻煩他們自不想管,畢竟沒發生在自己樓裏,但此時一聽這人的話管事的認出了郡主車駕,當即帶着人上來将幾個大漢隔開。

幾個大漢一聽對方身份尊貴立時就猶疑退卻了,又有惜春樓的管事出來做和事佬,他們是不想動手給自己找麻煩了,但挨了打的那個還是不服氣:“就算是郡主,也不能搶咱們人吧?!郡主也得給咱們個說法!”

一聽他要說法,管事的頭就大了,你問誰要說法?這位可是只有她要說法的份,他當即給幾人使眼色,一幫人躊躇猶豫,牧玥本來覺得這事就這麽了結了,沒想到身後簾幕一掀。

管事的立刻就瞧見了車裏的真是郡主本人,他有點怕對方發火怪罪,沒想到只見她冷着臉,從手上摘下個镯子扔了過來。

“人我要了,這些,夠了吧。”

管事的哪裏用看镯子到底值多少錢,郡主用的怎麽可能差,他當即把镯子塞給領頭的大漢,這幫人見好就收,再不言語快步走人。

他們一走,管事的微微松了口氣忙到車窗前問詢:“郡主今日又來啦,可要進去坐坐?小的這就為您準備包間。”

婁姜看着管事眼神微閃,想也不想便拒絕:“不必了。”

一旁的牧玥剛不滿想說話,管事便體貼道:“郡主一定是被掃了興,這件事也有我等疏忽的責任,為表歉意特為郡主送上您往常愛吃的菜品,稍後給您送到府上,還請郡主笑納。”

這回牧玥接話極快:“如此甚好,就這麽辦!”

婁姜不語直接放下了簾子,管事的見狀識趣不再打擾,他看向仍站在馬車外的這位公子,實在是覺得對方面熟,卻無法将昀都裏那些貴人與之對上號,但對方跟着郡主,總歸是要好好對待的人物,便朝着牧玥行了個禮,“那小的這便退下了。”

牧玥并不在意其他人,現下已經說定了,她也就帶着女孩上了馬車回府去。

馬車開始緩緩行駛,牧玥一邊給女孩解開了手,一邊不滿地瞪婁姜:“為什麽要給那些人錢!”

其實兩人出來都沒帶錢,牧玥本來就覺得那夥人可疑,就算她強要了人他們也不敢怎麽樣,或者說她本來就是這麽打算的,偏偏婁姜多此一舉。

婁姜自始至終看在眼裏,他本不想插手,是她自己把他牽扯進來,兩人如今已經無法拆分開。他行動之前也是特意選了個早上侍女給他裝扮的首飾中最普通的但她仍然嗔怪,他很不理解。

“衆目睽睽,我如此做快速平息事端有何不可?”

“沒那個必要!萬一他們是壞人呢,那你不是助纣為虐?”

“難道不是你先入為主看他們不像好人便帶了偏見?且不說仔細問問這小姑娘,若真是大奸大惡之徒做見不得人的勾當,如何敢大搖大擺出現在這遍地巡衛的天子腳下?你不分青紅皂白做事,在事态更嚴重前,我這麽做也是為了你的名聲。”

“名聲?”牧玥反問。

婁姜覺得她态度奇怪:“你就不為自己的名聲考慮?”

“呵。”牧玥直接冷笑:“我那名聲還用在意?”

牧玥自知自己在昀都什麽名聲,既然如此,多一件也不痛不癢,又能怎麽樣呢?

婁姜因為她的話皺眉,就見她看向了旁邊已經自行摘下束縛的女孩。

女孩被解開手後就自己弄開嘴裏的布和鬥篷,她惴惴縮在一邊,不知道兩人在吵什麽,但這件事與她有關,他們說話她不敢插嘴,現在突然見救自己的公子看着自己,她忙撲通一下跪在了車裏。

“兩、兩位恩人,謝恩人救命之恩!”

她想叩頭,卻被人一把揪住了胳膊。

“你說,那夥人是不是壞人?他們說的是真是假從實說來,敢說謊我有的是讓你生不如死的辦法。”牧玥話是對着女孩問,眼睛卻又看向婁姜。

她還是要從女孩嘴裏得到一個答案,看看到底他們誰對誰錯。

女孩不敢隐瞞,她知道自己面前的這個女子是身份尊貴的郡主,身邊的這位不清楚,卻也不敢輕視對方的話,這位公子到現在給她的感覺是脾氣不太好,她說起話來也不由小心翼翼偷瞄對方的神态。

“他們确實買下了我……”一看公子的臉色黑了下來,她忙補充:“但他們絕對不是好人!我阿爹就是被他們撺掇輸給了他們把我給賣了,他們覺得我長得還不錯,說是要上京把我賣進花樓賺更多錢!”

牧玥心情頓時由陰轉晴,她一臉“你看吧,我沒錯”的得意表情觑着婁姜,嘴上義憤填膺着:“就不應該輕易放那幫壞蛋走,該扒皮抽筋狠狠修理他們一頓才是!”

婁姜本沒有多大反應,聞言微微皺眉看了眼牧玥,而後淡淡問女孩:“我且問你,是他們故意設局令你家人參賭要你做賭注?”

一看郡主跟自己說話,對方氣度身份讓女孩不由産生了幾分自慚形穢之感,她眼神不由避開了與對方的對視,有些難堪卻不敢不說實話。

“……也不全是。”

原來那幾個人是外地上京游玩,途中經過女孩家所在的地方停下住了幾日,在這幾日裏這幾人聲稱自己賭術精湛未逢敵手,很多人上門挑戰铩羽而歸,一來二去的,這件事就傳到了女孩她爹那裏。

女孩家可以說清貧,她娘過世早,她爹在她娘死後不得不獨自照看她和兩個弟弟,早年那些游手好閑的功夫便只能擱置了。這些年裏女孩很清楚她爹一直都在壓抑自己,他還是沒事喜歡跟人小賭,家裏有的幾乎全都是他弄來的那些關于那方面技藝的書,他對此多有研究,再加上以往玩的時候運氣也好基本沒怎麽輸過。

他自己早就聽聞這夥人的事輾轉了幾日夜不能寐,再有熟人不知道出于什麽心理的撺掇,打着找場子的旗號去尋了那幾人。一開始還真讓他贏了幾次,于是愈演愈烈,後面女孩基本就見不着他了,而他終于形容憔悴地回來沒多久,來要賭債的幾人就上了門。她爹早已把能花的輸了個精光,自然沒錢賠,在幾人商量剁他一只手後,他選擇推出去女兒保住那只手,用他的話說,失了手他就一輩子擡不起頭了,所以讓女孩就算報答他的養育之恩,父女情分到此為止。

女孩說完不再出聲,她眼眶紅紅還是難過,而婁姜也轉向牧玥:“聽到了吧,那夥人不是好人,卻也并不是大奸大惡之輩,無論如何,做事留一線對你而言都不是壞事。”

牧玥正對女孩那個渣爹咬牙切齒,乍一聽婁姜又說這個瞪大了眼,“你什麽意思?!那些人賭博又買賣人口!在你眼裏這都不嚴重?!”

婁姜看着她,這回牧玥很清楚,那是一個覺得她很可笑的眼神。

牧玥頓時火冒三丈:“把話說清楚!”

“好啊。”婁姜點了點頭,但他的語氣多少有些陰陽怪氣:“正所謂願賭服輸,他們一方沒有強制,一方出于自願,雙方都沒有報官,這件事在他們之間已經了結了。賭博确實在律令上被禁止,但實際上呢,你應該很清楚,不論大賭小賭,不是依然在盛行麽?尤其是在貴族之間。”

他話裏的意有所指讓牧玥很不滿,她想要反駁,卻突然卡了殼。

因為他說的沒錯,大賭小賭她身邊都有,連牧霖都沒事帶着他們打馬吊作為娛樂,玩的時候誰也沒想起這是律令上所禁止的。

她有些氣短,卻仍是不甘心的,“就算願賭服輸……那、那他們還買賣人口呢!他們怎麽不可惡了!”

婁姜看着她的眼神深了很多,那種覺得她天真可笑的諷刺眼神比任何時候都露骨明顯。

“在這樣的時代,人本身就是商品,你養尊處優自是不知,多少活不下去的人靠出賣自己維生。除非是偷盜他人孩子、專擄少女拐賣的人牙子,像她這種被父親出賣給他人的,那些人有随意處置的權利,她是幸運遇到了你,這天下間有多少同樣境遇的人,你并不清楚。你若還不信,不妨想想自己府裏那些下人,尤其那些簽了賣身契的下人,所有伺候你的、被轉贈你的,如果有可以選擇的權利,有更好的生活,你覺得他們會願意在這裏服侍人麽?”

他雖然沒直說,牧玥卻很清楚他的意思,他話裏話外無非就是:最沒資格說這種話的就是她。

牧玥感到臉上身上火辣辣的,他的話像是淬了火的針,一針一針紮在了她脆弱的地方,雖不致命,心裏卻絕對不會好受。

他話裏隐隐帶着怨氣,牧玥猜測可能是因為他自己也是其中之一。

這些話如果不是今天從他嘴裏知道,她可能永遠都不會意識到,她圈子裏的人也不會有這個意識,大家從小便習慣了,随意處置人可以說是極其理所當然的行為。

她先前的氣因此而癟了下去,背脊都挺不直了,只感覺一陣陣的尴尬不自在,恨不得直接跳車。

但她轉念間又想,出身好也是她的錯嗎?她又沒幹什麽傷天害理的事,憑什麽被他這麽數落?

車廂裏一時間變得安靜而窒息,牧玥現在是看都不往婁姜那邊看,她轉過目光,落在了默默縮在一旁的女孩身上。

她想轉移話題:“喂,你現在沒事了,可以回家了。”

聽聞她的話,女孩卻并沒有顯出開心之态,牧玥見她突然朝着兩人跪了起來,二話不說一個頭就磕了下去。

“你幹嘛?”

女孩擡頭眼眶還是紅的,“我……我不回去,我已經被兩位買下,以後便是您們的人,我不笨,什麽都可以學,也不怕苦不怕累,請兩位留下我吧!”

若在以前,牧玥根本就不用想很多,也就是一句話留不留的事,但是剛才被戳這一道,她下意識就先猶疑起來。

她的第一反應竟成了,面前這是個人,她不能那麽随意。

“沒事,那點錢你不用在意,就當是行俠仗義了,不用你報答什麽的,你想回家就回吧。”

她以為女孩是顧慮這個,沒想到卻見女孩搖頭:“不,我不想回去,那裏已經不是我的家了,從被賣掉的那一刻就不再是了,我無處可去……求您,讓我留下吧!”

大概是真的對那個家失望了,牧玥确實挺同情女孩的遭遇,聞言她再三确認:“你還可以再想想。”

她不由瞥了眼婁姜,才接着道:“這裏沒有人逼你,你想清楚,是真的要跟着我做一個下人?”

女孩毫不猶豫:“我願意!請收下我吧。”

“那好吧。”這麽說着,牧玥給了婁姜一個眼神,看啊,這可是對方純自願,可別又往她身上怪。

婁姜看着她眼神複雜,複又閉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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