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潮氣

潮氣

正想着, 一陣馬蹄聲傳來,劉旭看着角落簇擁裴屏玉的衆人,自顧走到外側守着:“什麽人?”

顧清宜目不斜視, 臉上被溪邊黑泥抹了東一塊西一塊的, 看不見本來的面貌,她翻身下馬鎮定道:“軍爺, 是小的, 我将家中老人安頓好, 這就趕忙上山了。”

邊說着, 劉旭接過引子,跟方才一樣, 他擺擺手:“行了行了, 快些回去罷。”

“诶!多謝多謝!”

顧清宜的餘光将左側路邊那一群人收入眼底, 雖同樣身穿铠甲, 但卻不是正規軍衛的打扮, 反而像是什麽世家大族中的親衛。

不宜久留, 顧清宜踩上馬蹬方要翻身上馬, 一聲帶些的陰冷的少年音傳來:“等等。”

她驀地回頭, 見到了熟悉的面龐, 裴屏玉。

裴屏玉被衆人簇擁着坐在椅子上, 不緊不慢的走了過來, 一步一步的, 讓顧清宜的嗓子眼也跟着不自覺微微發緊, 垂眸躲閃視線。

裴屏玉接過火把,遞到顧清宜的面前, 臉上和手上的都被染得看不清本來的膚色。

裴屏玉冷聲吩咐:“把頭擡起來。”

手上緊緊地握着馬鞭,顧清宜深吸一口氣轉而看向裴屏玉, 他那有些陰鸷的笑容與他背後的漆黑樹林相對,有幾分唬人。

火把又迫近了幾分,顧清宜猛地往後微仰!再慢幾分,那火焰就燎燒到她鬓側的發絲!

“呵,”他咧嘴笑了,旁的可以裝,這雙眼睛,那日賽馬的時候,他對顧清宜印象最深的就是這雙眼睛。

泠泠卻有神。

“軍衛長,方才是你們将她放出去的?”

Advertisement

裴屏玉心情很好的模樣:“我看你們當真是膽大包天啊,督查不嚴,該當何罪?我看将你們原地斬殺也不為過!”

他驟然發難,軍衛長跟着跪了一地,但實在不明:“世子,這人是山下的雜役百姓說是下山一個時辰,也帶着批好的引子......”

“我看你們當真是不知她是誰。”裴屏玉打斷軍衛長的話,再次問道:“知道她是誰麽?”

“裴世子!”

顧清宜忙出聲喚道,今日之事可大可小,裴屏玉要是當衆揭穿,她姑娘家的清譽全部毀了。

裴屏玉冷冷的看着她,像是想起什麽好玩的事情一般,微微湊到顧清宜耳側,說出的話如同冷血動物爬過一般讓人發涼。

“是不是覺得今日運氣不好?不過,想讓我不說出你的身份啊,也可以。”他說。

自來,信王世子果斷狠辣,當日在将軍府顧清宜也領教過,他的話,只能聽聽。

不等顧清宜想好應對之策,不遠處傳來一陣很急的策馬聲,不消幾息,高大的身影就出現在衆人面前,奔急的馬匹還帶起塵土微揚。

夜林昏暗,來人走到跟前燭火處,才看清人,是幸樛。

顧清宜捏緊的手松了幾分,與幸樛對視一眼,顧清宜懸着的心突然就落下了。

幸樛是都護的近侍,衙署時常走動,誰人不識,不等幸樛下馬,軍衛長就已上前拱手道:“不知幸侍衛這是?”

顧清宜就站在軍衛長身側,可以輕易看出他對裴屏玉雖然一樣的恭敬禮數周全,但顯然對幸樛要放松親近了許多。

“我家大人先前借了匹馬給山下的雜役,如今快亥時了還沒歸還,讓我來瞧瞧是怎麽了。”

一側的劉旭上前,看向顧清宜:“不知,可是這人?”

幸樛瞥了眼顧清宜,繼續看向暗暗咬牙的裴屏玉:“正是這小厮,不知是怎麽了,怎麽堵在這裏?”

“呃......”軍衛長一時不知怎麽回答,畢竟堵人也是這信王世子說的。

軍衛長看向站在前面的信王世子,只瞧得見他背影僵硬,看着像是在隐忍怒火一般。

“信王世子,我家大人先前聽說世子愛馬,前些時候得了匹開西州的良駒,最是适合賽馬,大人說世子若是喜歡,改日讓人送來。”

裴屏玉注視着幸樛,明明就是一個侍衛,見了他也不下馬恭敬見禮,當真是誰的狗就像誰。

“那就多謝霁回表哥了,還挂念着我。”他聲音發緊,語氣幽冷。

他說完,深深的看了眼顧清宜,面上冷意似乎能滲出來,而後擡手擺了擺,跟在他身後的親衛将顧清宜那馬駒的缰繩遞回給她。

顧清宜看了眼幸樛,毫不猶豫的接回來。

“既如此,屬下就不打擾世子值守了,屬下告辭。”

幸樛瞥了眼一臉泥糊的顧清宜,調轉馬頭走了,顧清宜連忙跟上。

鴉群微驚,發出不喜人的叫聲,親衛微微湊前:“世子,那裴都護是不是想與世子結交,怎麽開西州的寶馬良駒也相贈,看來......”

“你個蠢豬!”

裴屏玉眸子冒火,怒火中燒的将親衛踹翻在地!

送他喜好賽馬的開西州良駒,明明是提醒他将軍府那日,他對顧闌之女下殺手的事!

單是顧清宜奈何不了他,他動手就動手了,不過一個外州孤女罷了。偏偏裴霁回護着人,他是聖人面前的紅人,随便嚼幾句舌根都夠他和父親喝一壺的。

親衛不明所以,看裴屏玉的臉上烏雲密布,連求饒聲都不敢發出,只心裏七上八下的伏地跪着。

裴屏玉冷得滴水的眸子看向遠處樹林彎道那并駕齊驅的二人,那狗奴才對顧清宜比對他恭敬,他突然桀然一笑,他沒記錯這顧清宜好像跟許二有婚約吧?

當真有趣。

行宮占地面積大,凡三品以上的官員都有自己的小院,裴霁回的院子就在最邊上挨着山林,名喚翠微院。

月上柳梢頭,翠微院緊挨着山林,時有蟬鳴四起。

前面的幸樛一聲不吭,顧清宜跟在身後也沒說話,直到瞧見了翠微院那若隐若現的門扉,顧清宜生出幾絲退縮之意:

“.......幸侍衛,我如今滿臉泥濘,面容不潔,不如我等會兒”

“表姑娘,大人等着有一會兒了。”

幸樛神色如常提醒道。

她抿了抿唇,沒再開口說話,縮在衣袖裏的手暗暗的摸了摸袖袋中的書信,齡安的話中有些不明不白,但也有些道理。

推開院門,只見小院和回廊上都挂着繪山水的燈籠,一片通明,直至正堂屋中。

屋外的候着的幸橋見幸樛帶着顧清宜過來,轉身進屋禀報裴霁回。

“表姑娘,大人正在等着,請表姑娘過去。”

這院子不大,卻只有裴霁回一人,太安靜了,安靜到顧清宜思考時都覺蟬鳴聒耳,她似是深吸了一口氣,擡眼道:

“有勞。”

進了屋中,她沒心思環顧四周,目光便放在書案邊坐着的男子身上,裴霁回只簡單的穿了件天青色的圓領袍,聽見腳步聲就擡眼望過來。

“下山了?”他擡眼,眼如深潭。

“......是。”

裴霁回的視線難以忽視,還停留在她的身上,恍然想起自己現在是什麽邋遢樣子,顧清宜難得有些局促的攥了攥手,手上還站着的泥灰,實在是有些‘灰頭土臉’。

她的耳後沒抹泥,依舊白皙一片,裴霁回的目光掠過那因羞窘而微微的泛紅的耳後:“過來先淨手。”

顧清宜的目光放在那他案桌邊的銅盆上,看着像是他尋常淨手的。

“放心,幸橋才端上來沒多久,我并未用過。”他淡淡出聲道。

顧清宜知道他定是有話要說,邋遢的是她,也不推辭,上前接過他适時遞來的棉帕,擦了起來。

“是去見顧齡安?你若是告訴我,事情會方便很多。”

顧清宜捏着棉帕的指間一頓,微斂神色:“太晚了,我想着不是什麽大事,便不打擾大表哥。”

不料男子卻嗤笑一聲:

“是嗎?不是什麽大事,你可想過今日幸樛沒趕到的後果,損你閨中名譽事小,他人若是想暗算你,按個名頭都能将你扯上對外勾結,私聯安州舊部軍隊心懷不軌,到時候可不就是閨譽這等小事。”

自知嚴重,她聲音小了一些:“......我知道。”

她才洗了臉,眼神也濕漉漉的,裴霁回移開眼,心底無名的火氣消了一些。

他往後推了兩步,将幹爽的錦帕遞到她面前,修長分明的手上放着的是塊月魄色的素色雲錦帕,與方才的棉帕不一樣,這瞧着是貼身之物。

顧清宜順着他的手臂看過去,他面色如常,顧清宜猶豫一瞬,還是伸手接過。

這錦帕順滑的面料還沒觸及臉上的水珠,柏崖冷香率先傳入她的鼻尖,好像是男子的氣息驟然接近一般。

“有一事我不明白,大表哥怎麽會知我今日出了行宮?”

她試圖将轉移力從香氣上轉移開,出聲問道。

裴霁回沒立即回話,反而走到了榻桌邊,将書冊壓着的紙張抽了出來,遞給顧清宜。

放了絹帕,她不明所以的接過,待看清了信張上寫的字跡,瞳孔一縮,上面的字跡是标準的簪花小楷,詳細的寫了她今夜什麽時分,什麽途徑外出。

至于其他的,裴霁回很快就能讓人探查到。

“這是、誰送來的?”

“你應該問,誰人知道你今夜此行。”

顧清宜神色凝住,除了身邊的四位丫鬟,就只有送這信給她的人知曉。

“裴汝?”顧清宜試探問道。

她看着裴霁回那冷峻的眉眼,他眉心一動,卻沒有否認,顯然她所猜為真。

“那日渚白居你也在,裴汝早就與我說了投靠之言,如今她送消息過來,不足為奇。”

“我記得。”

那日裴汝所說的,是有一位胡商讓裴汝盯着她的舉動,可、可這是齡安送給她的消息,裴汝怎麽會聯系到齡安?

不,或許當真如裴汝所說的,她與齡安認識的軍衛當真是鄰裏,剛巧認識,齡安也不知裴汝,否則怎麽也說不通。

“等等,這是姑娘家學的簪花小楷,裴汝不是說她并未上過學堂?”顧清宜皺眉道。

裴霁回笑笑,有些話,聽聽便罷了。

“今日你着急下山,可是顧齡安那處查到了什麽?”

他話音才落,就瞧見對面的姑娘肉眼可見的僵硬起來,閃躲的視線看出些......防備?

裴霁回眼神虛眯一瞬,神色也冷了下來,嘴角帶着些諷意試探:“不信任我?”

“... ...”

對峙良久,她道:“不是。”

“不過也是,早前便聽聞你十分信任顧齡安,如今冒着危險去見了趟顧齡安,倒是不需要裴某摻手了。”

他語氣裏有些莫名醋意,但兩人都沒心思留意。

“并非如此,今日多虧大表哥為我解圍,但我有些事情不明,我不敢輕易信任任何人,這不是大表哥教的嗎,萬事沒成算在心之前,不可輕舉妄動,不管是大表哥,還是齡安,對我來說都是如此。”

顧清宜眸子明亮,向他坦白直言。

這眸子清明得映出他的身影,他視線微微回避,不知哪句話說到了心坎,心情微微雲銷雨霁:“學得倒是挺快。”

裴霁回看了眼窗外的月色,轉身看向她道:“時辰不早了,等會女院便會鎖門,既然你不願說,我也不多留你,讓幸樛送你回院中罷。”

他下了逐客令,顧清宜微微擡眼看裴霁回,有些忐忑地打量他的臉色。

只見他側着身,燭火照得他臉龐清晰分明,越加冷峻,可惜只瞧得見側臉,不知道他的喜怒,也不知那坦率的話有沒有惹惱了他。

幸樛很快進來,顧清宜穿着男子衣裳,也跟着男子見禮一般拱拱手便轉身跟着出去。

身後,裴霁回的目光放在了遺落在簪花小楷信箋旁邊的錦帕上,從他袖口拿出來的錦帕,如今被水汽濡濕,洇出一片深色。

“大人,顧姑娘走了?”幸橋跨步進來問道。

裴霁回拿着錦帕的手一抖,佯裝随意地擱下帕子反問道:“你沒瞧見?”

“屬下正是瞧見了才問的,顧姑娘難道沒有跟大人說那安州舊部尋她是何事嗎?”

“.......”當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

裴霁回神色冷下來:“問這些作甚?她去牽馬遇到的那守馬小厮處理好了?”

“大人放心,他會守口如瓶的。”幸橋不死心:“呃...大人,可要屬下去查一查顧齡安,他這一路的行蹤應該很容易就”

“不必。”

裴霁回出聲道:“顧齡安尋顧清宜之事暫且不用管,倒是你這幾日讓人多留意行宮的守備,他既然千裏迢迢來了行宮,豈會輕易就折返回去?”

幸橋了然:“大人的意思是他有可能會混入行宮?”

“派人盯緊,看到了也別打草驚蛇,就看看他上來有什麽目的。”

他不是顧清宜,她與顧齡安有自幼長大的情誼支撐來信任顧齡安。

可既然沒死,怎麽這三年都沒來上京尋人?既然知道顧闌失蹤疑似人為布局,怎麽到了如今三年後才說?還是在安州衰落,二皇子即将接手慶吳州之際。

這些都很難不讓裴霁回起疑。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