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第12章
走出禮堂祁曉才低聲嘆一句:“不會裁員吧?”
“不知道。”
“C酒店怎麽會沒盈利呢?”
孟寧修正了一下這說法:“是盈利沒有到董事會期待的數額。”
無論來往的游客怎樣真心誠意把這裏視作天堂,對董事會來說,bussiness is bussiness。
祁曉問:“真裁員了你怎麽辦啊?”
“沒想過。”
“真這麽随意而安啊?”
孟寧笑笑。
晚上祁曉回了房間,孟寧獨自一人,又去了那片不對外開放的海灘。
夜晚的海很沉默,也很安全,C酒店童話般的燈光顯得很渺遠。有時候月光藏在雲層間,肉眼看不到,卻能看到海面上堆疊出淺淺泛銀的浪,好似月光以這種方式撲往了人間似的。
越往前走,越遠離C酒店的公衆海域,「游客止步」的告示牌之外,只餘邊界線上的一盞路燈,簡約的燈柱高聳,燈光模拟着時光深處銅錢黃的月光,在每一個有往事的人後頸吊出一條隐形的細線。
孟寧雙手插兜往前走,那線就越拉越細,越拉越薄。
直到“啪”一聲,在孟寧看到海岸邊還端立着一個身影時,那根細線忽地斷了,不規則的裂口彈得人心髒一緊,又一疼。
溫澤念一只手臂抱在胸前,另一手夾着只煙,扭頭看了她一眼。
Advertisement
沒什麽波瀾,又轉頭回去望着面前的海。
倒是孟寧先說了句:“沒想到你現在愛抽煙。”
“為什麽?”
一句“因為你以前很乖”以兩人現在的身份地位看來,總覺得有些僭越。孟寧轉而說:“因為抽煙對身體不好。”
她的意思是,這種精英階層健身吃沙拉喝各種抗氧化的莓粉,該是最看重健康。
溫澤念淺笑了聲:“可是對心情好。”
孟寧沉默下去。
溫澤念又瞥她一眼:“打擾你了?”
“嗯?”
溫澤念的白襯衫衣領被夜風吹得獵獵作響:“這裏看起來是你的秘密基地?”
“不算。”孟寧說:“這兒不對游客開放,但工作人員都能來。”
溫澤念又揚了下唇角:“看起來你變得老實了很多啊。”
說這話的時候她摘下唇間的煙,不用彈煙灰,夜風一吹,魂飛魄散。
孟寧想說一聲“我先走”,可她隔着段距離看溫澤念的側顏,總覺得那樣的溫澤念顯得比主席臺上更幽遠,任何人都走不近似的。
她放棄了打招呼的想法,默默退開到遠處去。
所以當不知過了多久,溫澤念向酒店走去時,走了一段,在一片堆疊的礁岩邊瞥見一個模糊的身影,下意識往後退了半步。
“慌什麽。”孟寧說:“是我。”
溫澤念勾了下被海風拂亂的發:“你還沒走?”
風向從她身後吹,吹得西裝和襯衫緊貼着她後腰,亂擺的襯衫領口如暗夜綻開的昙花,時而露出雪白的頸項,幾乎刺着人的眼睛。
孟寧必須承認,今天溫澤念端坐于主席臺時,她偷看過溫澤念那修長的脖子有沒有絲毫被吻吮過的痕跡。
但那樣的距離,不可能看清。
現在襯衫衣領亂拂,燈光又暗,她也不可能看清。
她不得不開口問:“那個。”
溫澤念用眼神示意她問下去。
“昨天晚上……”
溫澤念“嗯”了一聲,那調子被夜風吹得很悠長,風一轉,她尾音跟着轉個彎,平添了幾分缱绻似的。
孟寧心一橫:“有沒有發生什麽?”
溫澤念挑了挑眉尾:“你覺得發生什麽了?”
“我不知道,我斷片了。”
溫澤念點點頭:“哦。”
說完就繼續向前走去。
哦?
哦是什麽意思?
孟寧剛要追上去,溫澤念一回頭,她又在原地站定。
溫澤念誇她一句:“比以前體貼了,我什麽都不說的時候,知道主動來問我了。”
在孟寧還沒反應過來的時候,她又問:“那麽,你今天度過可愛的一天了嗎?”
是她寫在那張小卡片上的句子,此時被她自己用中文說了出來,可她說的不是“愉快的一天”、“好的一天”、“輕松的一天”。
她問的是——“你今天度過可愛的一天了嗎?”
孟寧反問一句:“那你呢?”
她今天并非沒看溫澤念笑過。開會時溫澤念結束發言那會兒禮貌的笑過,剛才海岸遇到溫澤念說她老實時帶點玩笑性質的笑過。
可是直到這時,溫澤念眉心第一次綻開了花骨朵。
溫澤念很肯定的說:“我度過了可愛的一天,你猜為什麽?”
孟寧沉默一瞬。
溫澤念在她身前蹲下,玻璃絲襪在膝彎處堆疊出令人心折的褶皺,伸出一根纖長手指,而此時魔法一般的,月光忽而盛大。
孟寧這才看到,海灘上有只小小寄居蟹,正順着溫澤念的手指往上攀爬。
溫澤念把它托到一塊礁岩上,它暫且失卻方向似的轉了半圈,很快窸窸窣窣往岩洞裏爬去了。
溫澤念又笑了聲,好似她今天的愉快當真全因這小小一只的寄居蟹。
她用那把特別的嗓音說:“Good night,孟寧。”
她說“Good night”,可她從不叫Cara,她只稱呼孟寧為——“孟寧”。
孟寧望着她方才站過的地方。
真不知溫澤念為什麽在海灘上也穿高跟鞋,到底是對高跟鞋有什麽執念。
這裏的沙沒有游客區域那麽細,倒不至于陷住她的鞋跟。只是她站過的地方留下兩汪淺淺的坑,月光釀在裏面,可愛得讓人心慌。
******
孟寧回房時輕手輕腳,卻發現祁曉還沒睡。
祁曉正捧着平板看一個視頻:“午覺睡久了,現在睡不着。”
“你看什麽呢?”
祁曉未語先樂:“你相信催眠麽?你看這綜藝裏的催眠師牛轟轟的,什麽你以為自己忘了的事他都能讓你想起來。”
“比如?”
“比如你小學三年級隔壁鄰居二大爺家的貓叫什麽名字。”
孟寧跟着笑。
又輪到她倆休息時,她倆搭快艇出島。
這次她們輪休剛好撞上周末。照習慣,第一天通常在人間煙火中虛度,第二天,宋宵和祁曉約着去逛街,宋宵要去給她妹買新年禮物。
問孟寧:“你去麽?”
祁曉提醒:“你忘啦?孟寧要去赴她的神秘約會。”
第二天下午,孟寧置身于一個白色的房間。布置簡約,窗口一張寫字桌旁擺着盆風信子,單人沙發舒适而不至于令人陷落,就連木地板拼出的紋路也平和得令人心安。
坐在她面前的中年女人留一頭中長發,玳瑁框眼鏡,普通而和善的長相。
手裏拿着水性筆和便箋紙。
孟寧忽然莫名的想:只有溫澤念那樣的人,還奢侈的用着鋼筆。
她都已經出島了,想起溫澤念的頻率是否太多了一點。
女人的語氣似随意聊天:“過去一周怎麽樣?”
“老樣子。”
“沒什麽新鮮事?”
孟寧想到被她收藏在抽屜裏的小卡片,頓了頓:“沒有。”
女人提筆在便箋紙上寫了些什麽。
孟寧開口:“我想結束我們的見面了。”
女人的筆停了下,看上去像在一個什麽詞上打了個圈:“你覺得你的狀态已經足夠好了麽?”
孟寧換了個說法:“我已經實現我的目标了。我提過的,記得嗎?”
“當然,在海灘上救滿一百個人。”
那個目标是孟寧在入職C酒店時許下的。當時她對救生隊的工作并不了解,并沒有想過她實現這個目标所花的時間,是五年。
她告辭前,眼神掃過書櫃裏陳列的一張張證書。
“對了。”她開口問:“對你們心理醫生來說,催眠是可以實現的麽?”
“可以嘗試,但不一定會成功。”
“那我能試試麽?如果我需要想起一些事。”她報了個具體日期——她在溫澤念的行政套房裏睡了整夜的那天。
“那天發生什麽了?”
“就是不知道發生什麽了啊。”孟寧緊張時有轉筆的習慣,這會兒沒筆可轉,她擡手理了下自己绾在腦後的發。
“那試試吧。”女人讓孟寧躺上一張卧榻,聲音舒緩得像過分規律的秒表,帶着人走入一片迷霧森林。
她在一片霧氣裏努力睜眼,好似浮在半空,看着那晚沙發上的她與溫澤念——
溫澤念伸手摸了摸她的臉。然後她倚在溫澤念肩頭。
溫澤念輕輕低下頭去,下巴也許蹭着她額角。
可是然後呢?她什麽都看不清。
這時有人拉了她一把,她回頭,在什麽都沒看清的時候猛然下墜。
她卻知道拉她的那人是誰,不作任何掙紮,心甘情願跟着跌落。
可極速的失重感下,身體的自救像是本能,她掙紮着醒了過來,下意識往臉上一摸,冰涼涼一片。
她出了許多冷汗,坐起來,臉上的神情已然恢複鎮定,抽了張紙巾,雙手捧着摁了摁面頰。
“我剛才也以為你哭了,你發出類似于哭了的嗚嗚聲,可是卻沒有眼淚。”
孟寧笑了下。
“你确定自己的狀态沒問題了麽?”
她點頭:“确定。”
背着雙肩包走出去,鑽進一間酒吧——上次她和祁曉、宋宵來的便是這間,招牌上很簡約的寫着“3rd”,晚上是酒吧,白天化身咖啡館。
正值周日下午,人群閑散的坐着,允許帶貓,有人把手伸進貓包,想把那只膽小的布偶貓逗出來見見世面。
孟寧獨自一人坐在吧臺邊,面前的女人一頭微卷的長發,一件軟綢襯衫貼着姣好身段的起伏穿得很随性,随手把散落的發絲勾回耳後:“喝什麽?”
“Espresso。”
女人停了會兒,忍無可忍般壓低聲問她:“你怎麽每周都有個下午來喝咖啡?我們家咖啡有這麽好喝麽?”
“你覺得呢?”孟寧反問。
女人撇了一下嘴,孟寧笑。
女人問她:“沒開車吧?”孟寧搖頭:“沒車。”
過了會兒,女人把一杯咖啡推到她面前,沖她眨眨眼:“加了好東西。”
孟寧抿一口,發現加了伏特加。酒加在咖啡裏好似效用加倍似的,她并不勝酒力,口袋裏的手機震起來。
一個陌生號碼。
孟寧接起來:“喂?”
“孟寧。”那樣特別的嗓音在白日裏聽起來總讓人心生恍惚,仿若跌堕入一個令人迷醉的夜:“抱歉我從員工通訊薄查到你的聯絡方式。”
“嗯,什麽事?”也許周遭略喧嚷的環境,落地玻璃外是人群擁擠的日常街景,她跟溫澤念說話的語氣比在島上鎮定了些。
溫澤念告訴她:“明天一早我會巡查救生隊的早訓,你與祁曉輪休,我查到你們的留檔資料,你與她是合租對吧?麻煩你也通知她一聲。”
“好的。”
她預備挂電話了。
可溫澤念說:“你能幫我從島外帶一包牛奶糖麽?”
這時手機裏好似傳來其他人說話的聲音,然後,電話便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