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章
第 14 章
回來水月的第五天,依然是下雨天。
昨日的晴光乍現,雖然美麗,卻虛幻得像夢一樣。
童戰問起童博昨晚他和豆豆的進展。
童博卻只是笑着說,“你這個弟弟真會為我操心……”
“這可是你的終身大事啊,你不急我替你急!”
“那你的終身大事又如何?”聰明如童博,怎麽會不了解月牙Iphone之間的暗流湧動,“你更喜歡誰,月牙還是Iphone?”
童戰一陣無語,“大哥你怎麽扯我身上來了?我問的是你和豆豆,你和豆豆!”
童博便不再逗童戰玩,轉而回憶起昨天和豆豆相處的點點滴滴,她對自己的防備無不訴說着她曾經的失望,以及他是如何傷害她的事實。
“……我的想法還是一樣,我不想逼豆豆……”
所有的意外,對于豆豆都是一種刺激,把她逼入一個狹隘的境地,逼迫着她痛苦,壓迫着她成長。如果有選擇,他希望豆豆不要愛上他,那麽豆豆就不會受傷,豆豆就永遠是那個天真爛漫的快樂豆豆。
“對于豆豆,也許,我不是那個合适的人……”童博笑着說出這句話,雲淡風輕。
聞言,童戰連連嘆氣,“我真不知道大哥你是太負責了,還是太不負責……”
童博笑而不答,目光移至童心時才開始凝重,“我也……不想逼迫童心……”他話題一轉,對童戰說,“你知道我這次回水月的目的是什麽嗎?”
“……難道不是因為豆豆嗎?”被這麽問,童戰反而不太确定。
好在童博也沒有完全否決,只是道:“自從童心出事的那一天起,我每一天都在想,他什麽時候會醒來,什麽時候才能叫我一聲‘大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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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回過頭去看童戰,完美的面具上有一道迷茫造成的致命傷,“但八年過去了,我開始想,童心是不是真的能醒過來,我們把他困在這個軀殼裏八年了,如果他真的醒不過來了,他會不會想對我們說,‘大哥二哥,童心被關在一個黑屋子裏好難受,童心好想離開那個又黑又冷的地方’……”
童戰已經完全聽懂了,他正色道,“大哥,我知道你在擔心什麽,可是不到最後一刻我們決不能放棄!”
“可最後一刻是什麽時候呢?還是說遙控器就在我們手上,我們就是童心的最後一刻,到底是讓他繼續這樣下去,還是放他走……”
童戰呼吸沉重,在屋裏不停踱步,最後也只能憋出一句,“大哥,反正我不同意你這樣做!我覺得童心一定能醒過來!他一定會好起來的!”沒有任何科學依據,僅僅憑着一廂情願的相信。
“……是這樣吧?我也相信是這樣……”童博看着童心的睡顏,握着他的手,面上卻籠上一層悲切,“你不知道,看到童心動的時候我有多麽激動,仿佛下一秒我就會聽到他喊出那句再熟悉不過的大哥。”童博笑起來,那種期艾毫無保留地展現在他的臉上,顯得悲戚。
童戰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哭了,也許是因為他瞥見了頂天立地的大哥也有求人求神的脆弱,也許是他隐約地察覺到:無論他們再怎麽努力,也難以從死神手中搶走童心。
想到這裏,他快速地走出房間,不讓自己的淚被大哥看見。只留下一句話:“童心一定會醒來的!”
Iphone在走廊上撞見了雙眼發紅的童戰,一時有些驚愕,可還是沒忘記自己的目的,“童戰!”
她追上來問,“你和月牙不是男女朋友吧,我看得出你愛的不是她!”
童戰正因為方才和童博聊童心的事心煩意亂,對Iphone的話充耳不聞,只顧自己摁電梯下樓。
Iphone也跟随其後,進了電梯,看着童戰神情不善,她也沒有退意,只是一個勁地說,“你以為那樣的把戲就能騙到我了嗎?要我對你死心是不可能的,你可是我……”看上的男人。
話還沒有說完,就被童戰駭人的氣勢逼了回去,他以手撐牆,限制着她的行動,“你到底想說什麽?”
Iphone的心怦怦亂跳,不全是少女的心思,也有稍許害怕,她沒有見過木讷的童戰還有這樣兇狠的一面,身高和氣勢一同矮下來,“我…我…”她能抓住的一根稻草是,“是月牙叫我來找你的,她說問清楚八年前發生了什麽事,我就會放棄你……”
昨晚月牙的話猶在耳邊,“如果你知道他和她是怎麽分手的,如果你知道他對她這麽多年是如何戀戀不忘的,你就不會覺得自己有機可乘!”
童戰聽到八年前這個詞果然臉色更加難看,他發狠地錘了一下牆,然後在電梯開門的一瞬間,像一陣快風離開了。
縮成一團花的Iphone,又重新舒展開來,不怕死地趕上童戰的步伐,邊問道:“為什麽你們每個人對八年前的事情諱莫如深……八年前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什麽事也沒有!”
出了酒店大堂,沒撐傘的童戰就往雨裏走。
可是他還是低估了Iphone這個瘋女人的能力,她堅持不懈地跟在他身後,不依不饒地問,“你和她為什麽會分手?”
但童戰轉身看她。
狼狽的兩人,眼睛都成為下雨的屋檐。
“你不是很喜歡她嗎?她不是也喜歡你嗎?你們到底為什麽會分手?”
傾盆大雨将兩人淋了一個透徹。仰望灰蒙蒙的天空,童戰的心忽然覺得平靜。
他喃喃道:“八年前,也是一個下雨天。”
童戰會永遠記得那個美麗而孤傲的身影,他看着她輕快地撐着傘,上了一輛黑色的小車。
留下他——活像一只孤零零的落湯雞。
而她自始至終都沒有回頭看他一眼,她就這麽輕易地舍棄了他。
“什麽?”Iphone不明所以。
他看着她,有一種錯覺,好像看到了八年前的自己。傻傻地站在雨中,等待一個答案。
童戰笑得恍惚,笑得凄涼。
八年前,就是在這裏,同樣是一個下雨天,他和尹天雪分手。
……
和天雪交往越久,他越明白天雪的不完美。她不全是那種看上去高冷的女生,私底下的她,也會耍小脾氣,也會有壞心眼,抿起嘴的時候,內心有千言萬語也不說,但是一雙眼睛什麽都洩露出來了。
她的眼睛比她的嘴誠實多了,只是不是每個人都能讀懂她的眼神,她的小心思。
但童戰并不讨厭這樣的天雪,相反他覺得她很可愛,他愛她在他面前完全放松的樣子,他愛她假裝的堅強,和她柔軟的脆弱。
她想要愛,他就給她無邊無盡,浩浩蕩蕩的熾熱得不輸太陽的熱情和真心。
她害怕傷害,他就緊緊地抱住她,将她護在身下,自己無所畏懼地為她抗下所有的風霜。
他曾經是這樣想的。
“那如果有一天我們分開了怎麽辦?”她像提出一道數學題一樣拷問他。
他很肯定地說,“不會的,我會抓緊你的手,不會讓你走丢的。”
她笑臉盈盈地看他,并沒有甩開他的手。“那要是還是分開了怎麽辦?”
童戰皺起眉,設想這一可能:“天涯海角地去找你,直到把你找回來為止!”
天雪垂下眼眸,端詳着他們兩個緊握的雙手,她總是愛說他的手大,“即使是我不要你的?”
童戰心中一緊,考慮的卻是:“你不想我去找你?”
天雪沉着道:“總是有各式各樣的意外不是,要是我意外失了蹤,要是我被迫嫁給了別人……”
“……”童戰越聽越不下去,他甚至有些生氣地說:“我不明白你為什麽總是說這些令人傷心的話,既然我們心中有彼此,我不知道有什麽東西能拆散我們!”
天雪依舊盈盈地笑着,像是一輪明月。
童戰瞬間就沒了火氣,有些沒好氣地道,“總之,我就是認定你了,抓緊了你的手,你逃也逃不掉的!”他想要很強勢很霸道地開口,但第一個害羞臉紅的卻是他。
“童戰!你臉紅了!”天雪像發現一個可愛的玩具一樣,湊過來看他。
“還不是被你鬧的!”童戰扭捏地轉過身,但仍不放開天雪的手,只期盼着自己臉上的熱氣快散下去。
但天雪玫瑰花瓣的嘴唇卻在他的左臉親了一下,像是一個道歉?一個獎勵?
“呵……”她輕笑着,雲淡風輕。
他卻心跳如鼓,全身的細胞都在尖叫,完了,這下他不僅冷不下來,他簡直整個人都快燒死了!燒滾了,燒炸了。
天雪是他的火,點燃了他。
又是是他的水,他的藥,他渴求着她讓所有膨脹的心緒都有一個溫暖的窩能夠安放。
于是,他順着拽她手的力度,拉着她吻了起來,和她如玉的臉龐貼得是那樣近。
他怕看她,她的光芒太耀眼。
可是又忍不住看她,因為她是如此叫他沉醉啊…
抱緊她,抱緊這一抹,只屬于他的月光。
當時,他覺得他這輩子都不會放開她,不會弄丢她。
……
然而一語成谶,以前怎麽也不肯相信的他,如今卻明白了:原來相愛的兩個人真的可以被撕碎,當緣分已盡的時候。
聞悲亭。光聽名字都讓人覺得悲哀。
江水在這裏奔湧而下,像是一去不複的時光,又像是情人永遠擦不幹的眼淚。
平靜下來的童戰對Iphone說,“月牙說的太誇張了。”
“什麽意思?”Iphone不解地問。
童戰想了想,答道:“我是有一個很喜歡的人,”大概現在也還喜歡着,“……但我們之間算不上悲劇,分開也是無可奈何的事情。”
他緩緩地對Iphone說起過往:
“我和她是高中同學,高一上相遇,高一下确定關系,”他頓了頓道,“……高三的時候分手。”文字像針一樣刺在他的心頭,他覺得難過的原因是因為,他驚覺,原來他們之間的故事這麽容易被概括,不痛不癢的。
Iphone聽着,并不吃驚,這些她早就猜到八九不離十了。
關鍵是,“那你們會分開?”
這是一個繞不過去的話題。
童戰深吸一口氣,似乎并不覺疼痛,“要從那年夏天開始講起。”
那年夏天,正是高中升大學的關鍵時期。
他和童心已經參加了體育院校的考試,被提前錄取。大哥童博也因屢次在全國競賽上獲獎,收到了幾所重點大學的面試邀請。
日子順風順水地過着。
太陽強烈,水波溫柔,所有錦繡前程似乎已經在他們面前鋪展開來。
而厄運悄然無息地接近,匿笑着,窺伺着。
沒有任何一個人察覺。
悲劇發生的那天下午,童戰還在圖書館陪天雪溫書。
那天風很靜,陽光盛大,他幾乎要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天雪用筆碰了一下他的肩膀,溫聲道:“童戰,你回去吧,不用在這裏陪我。”
童戰搖搖頭,伸了一個懶腰,在椅子上坐定,右手托着下巴道:“我不走。誰說我是陪你,其實我只是想看着你呢。”
天雪邊笑邊寫物理題,她的側臉是天地間第二抹陽光。“你還沒有看厭啊,我們以後的日子還長呢……”當時,童戰已經考上了距離A大半個小時車程的E大,如無意外,等天雪被A大錄取後,他們将會成為大學城內一對令人羨慕的情侶。
“嗯……看到你頭發白了也不會厭……”童戰在天雪耳邊小聲地開着玩笑。
天雪偏過頭嗔了他一眼,“等我變成一個又老又醜的老太婆的時候,就知道你說的是不是真話了。”
童戰笑了,拿着筆在白紙上描畫,天雪老成一個老太婆的樣子。
她佝偻着身子,戴一副小巧的老花眼眼睛,好像有點可愛,童戰忍不住在旁邊畫起自己來,等他老了,他也是一個精神矍铄、身子骨硬朗的老頭,天雪老太婆是不需要拐杖的,因為他可以挽着她的手慢慢地走,她走不動的時候,老頭子童戰還可以背她……
诶呀,這樣想感覺也挺浪漫的……
“你在畫什麽啊?”湊過來看的天雪吐槽了一句。
童戰挑挑眉,“你猜啊?”
天雪看了半天,有些無奈地說:“看不懂你畫了什麽亂七八糟的東西。”
該童戰急了,他拖着她的手道:“你再仔細看看嘛。”
“不看了,我看不懂。”她搖搖頭,收拾桌子上的東西準備走了。
“你寫完了?”童戰撓着頭,有些失落地問。
“嗯,我要回去輔導我哥功課,不然他考差了,我爸又要發脾氣了。”這一兩個星期裏,尹浩就對尹天奇發了三四次火,最激烈的一次,還打了他一巴掌。
“可是……”童戰遲疑不決,“你哥不是和童心出去玩了嗎?”
聞言,天雪也是暗自吃驚,尹浩明明已經說過,讓天奇最近放了學就回家,不要出去玩,“童心告訴你的?”
童戰回想了下,“剛剛在操場訓練完時,就看到童心追着天奇跑,我以為他們出去玩了。”瞧天雪一副憂心忡忡的樣子,他又補充道:“也許是我想錯了,他們只是一起走,天奇已經回到家了。”
天雪沒有理會他的安慰,走出圖書館,打電話給天奇,電話顯示無人接聽,再打給家裏的保姆,問起天奇是否回家,得到的卻是否定的答複。
“沒事吧?”童戰試探着問。
“他不在回家。”
童戰便去打童心的電話,同樣是無人接聽,“這家夥又玩野了,不知道去哪裏浪了。”
尹天雪看了一眼手機上的時間,“我爸大概六點半會到家,還有半個小時。”
童戰點點頭,“我陪你找。”
“嗯。”
兩個人到校門口問門衛,門衛說好像看到童心和天奇是騎單車走的。
“他們會去哪裏呢?”童戰也拿不定主意。
水月這麽大,他們可能去大街小巷吃東西,可能去逛五湖公園了,甚至跑到聞悲亭、商業街也不一定。兩人是一點思路也沒有。
“對了,你哥最近不是一直在到處寫生嗎?”童戰忽然想起童心跟他提起過這件事。
天雪蹙起眉頭,她自然記得引起爸爸和哥哥重大争吵的導火線——畫水月古跡投稿出版社的事情,那些畫的原稿也被尹浩撕了,這些事情太複雜,一時不方便和童戰詳說,天雪只好草草地答一句:“……已經畫完了。”
“也是,都這麽久了。我們到處找找吧!”
童戰讓天雪坐上他的單車後座,兩人也沒有往日的惬意缱绻的氣氛,只是憂心着,期盼着在哪個一個轉角能夠撞上童心和天奇這兩個讓人操心的家夥。
他們是在經過浮生橋的時候,察覺不對勁的。
過路人神色匆匆,議論紛紛地往龍澤山方向走。
天雪拉了童戰的衣服一下,想下車問問發生了什麽事情。
有一輛鳴着長笛,閃着紅燈警車經過了他們,然後是第二輛。
那一刻,兩人心中那股不詳的預感便越脹越大。
“聽說是有兩個學生跑到山上去玩,溺水了!”有一個老人這樣對他們說。
童戰和天雪的心一同被劈成兩半。
“!”
“天雪……”童戰扶住了失去重心的天雪,“應該不會是他們的,不會是他們的……”童心雖然頑皮,但是他會照顧好自己,不會讓自己的二哥擔心他。天奇看上去也不像不懂事的人,不會的。不會是他們的。
天雪定定地看着地,右手握着左手,勉強使自己鎮定下來,“我們先去看看。”
當時已經六點半,通往龍澤山的小路上零零散散的都是人,三五成群,各種各樣的消息漫天在飛,有人說是一男一女,有人說是兩個男生,也有人說是兩個個子很廋的女生,還有人說,兩個人撈上來一個,還有一個沒救上來,警察還在沿河搜尋。
童戰是越聽越慌,越聽越怕。
可是天雪卻冷靜地可怕,她眼睛總是往前看,盡量她的臉她的唇已經白成一張紙,但她還是靠着一股勁往前走。
“天雪,你累不累,我背你走?”童戰關切地說。
但天雪搖搖頭,“我還可以走……”
這時,一輛救護車開着大燈,從他們身邊經過。天雪驀地反應過來,跟在救護車後面小跑。童戰知道她身體不好,不能跑久了,想也不想了就拉住她。
“童戰……”天雪有些焦急地喊。
童戰蹲下來,“上來,我背你,我跑得快,你不是想追上那輛車嗎?”
天雪伸出手攀上他的肩。他便背起她跑了起來。
五分鐘後他們到了山腳河灘的位置,兩輛警車,一輛救護車都停在那裏,還聚集着一窩蜂的人。
童戰和天雪推開人群,在那些喧嚣的議論聲中前進。
“這個不是我的兒子……我的兒子呢……我兒子呢……”聽到爸爸沉重而嘶啞的聲音時,天雪頓時如墜冰窟。
天奇……哥哥……
陪她玩小馬的哥哥,生病時給她蓋被子的哥哥,将綠植放在她窗前的哥哥,央求她做他的模特的哥哥,把她捧在手心中的哥哥……
推開最裏面的一圈人,她覺得她會像往常一樣看到天奇,哥哥這個人愛看熱鬧,又有同情心,也許是天奇只是在人群旁觀……
可是她沒有看到天奇。
她看到了一下子蒼白了幾十歲的爸爸,那個號稱知名企業家,總是行色匆匆、意氣風發的尹浩,現在雙眼無神,衣衫淩亂,像是一個乞丐一樣,跪在地上對着搜救人員乞求道,“我的兒子還在水裏……”
“童心……”她又聽到了一個極其凄厲的聲音,童戰已經越過她的視線跑了過去,原來在尹浩的腳邊躺着的那個人就是童心,只因為他不是他兒子,所以尹浩熟若無睹。
那個原本生氣勃勃、調皮愛笑的少年像是一個幹癟娃娃一樣躺在河灘石頭上,蒼白發皺。而愛他的哥哥在旁邊已經哭成了一個淚人。
天雪覺得心疼,可她一轉念又想到,童戰還能見到童心,可她還能見到天奇一遍嗎?
薄暮冥冥,河水幽暗,她的哥哥在哪裏呢?
醫護人員用擔架将童心擡起,童戰跟在旁邊,他看到了失魂落魄的天雪,兩個人中間隔着一個童心。
童戰眼含熱淚一句話也說不出,天雪勉力說出最後一句話,“快跟上去。”
她的爸爸還在不遠處嘶吼,“救護車還不能走!我的兒子還沒有救上來,再等一會,等找到我兒子為止……”
但警護人員還是沒有聽從他的意見,救護車開走了,載着童心和童戰。
天雪陪尹浩留在原地,等待最後一批搜救人員回來,他們聽道幾個村裏人在談論,“這兩個孩子真是不聽話,跑到山裏玩,結果溺死了,他家裏人該有多麽傷心啊!”
尹父大聲地反駁:“你胡說八道什麽!我兒子還沒有死!”
周圍人沒回嘴,可是憐憫的眼神已經說明了一切。
“他從小到大很聽話的!沒做過壞事,是別人帶壞了他,是別人把他帶到這種危險的地方……”
在尹父壓抑的哭聲裏,天雪聽到了不甘怨恨痛心。最後他遮住眼,失聲痛哭:“為什麽死的是他,為什麽他不是活着的那個……”
天雪沉默地陪爸爸站着,天完全黑了——他們已經置身地獄了。
……
“我給隐修和大哥打了電話。陪着童心進了醫院……”童戰對Iphone說,“很長的一段時間裏,我都有一種錯覺,在手術室急救的那個人并不是我弟弟,童心依然在外面玩,甚至在家裏敲着碗喊‘二哥我餓了’,盡管這種想法如此強烈,但我還是沒有走,僅剩的理智告訴我,在這裏等童心出來。”
Iphone沉默不語,她沒想到聽到的一切讓她感覺如此的觸目驚心,意外竟然會如此突兀地發生,給兩個家庭造成毀滅性的打擊。開始的時候,她以為就是“我的弟弟溺水後變成植物人”這樣輕描淡寫的故事,實際上每個字都是關于“痛”的記憶。連她這個局外人也于心不忍。
“那個女孩的哥哥……死了嗎?”Iphone小心翼翼地問。
童戰很艱難地從麻木中緩過神來,“沒找到……他一直沒有被找到。”
Iphone看了這樣的童戰心疼極了,她想出聲安慰他,甚至替他哭一場,可是她只是手足無措,“發生這樣的事,誰也不想的,只是意外……至少一定不是你的錯……”
童戰的臉上閃過一瞬的迷茫,真的不是他的錯嗎,他真的可以撇的幹幹淨淨嗎?
童心出事後,匆忙推掉複試的大哥趕回來,沒有對他有一句重話,隐修也沒怪他沒有照顧好弟弟,是自己甘願深陷痛苦和內疚的泥潭。
“沒事的,童心他會醒的,一切都會沒事的。”起初,童博還這樣安慰他。
但是随着童心被退院,大哥又,因為莫名其妙的原因被水月高中退學,甚至他和豆豆同行時兩人被一輛車子撞到,遲鈍如童戰也開始明白,有些事情不一樣了。
從兩個少年出去玩,只有一個少年被救回來開始。
那一天下雨,天雪把他約出來,兩個人站在聞悲亭久久地看着江水,誰也沒有說話。
童戰知道她在想她哥哥。
他猶豫了很久,才鼓起勇氣開口,“天雪,你也認為是我的錯嗎?”
天雪如夢初醒地看着他,緩緩地搖搖頭,又生生地停住,“最近發生了很多事……”
說完這句話後,她就抿起嘴,眼光落到其他地方,只是不再看他,“童戰,你相信有來世之約嗎?”她忽然問。
童戰不明白為何她會提起這個問題,“我不知道,為什麽會問這個……”
天雪對他輕輕地笑了,那種慘淡的不能再慘淡的微笑,她的眼睛和外面的雨一樣憂愁,但她還是在微笑,告別似的,想讓他永遠記住她似的:“童戰,我不能許你今生了。”
童戰的心被一千根一萬根銀針貫穿,他被釘在了原地,不能動,不能言語,像是一個木頭人。
雨中那輛黑色的車,在摁喇叭,催促着人離別。
天雪低聲道:“童戰,你再抱一抱我……”似在哀求。
童戰維持着長久的沉默,他不能拒絕天雪,可他能做到的只有僵硬地舉起手。
噙着淚水,天雪上前一步,撲進了他的懷抱。
——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
童戰的眼前出現了滿天紛飛的冰雪,在這種寒冷到極致的孤立無援裏,他不知道自己抱緊的是天雪,還是冰雪。
但無論哪一種,他都無法抱緊,他都注定失去。
“童戰,你相信來世之約嗎?”天雪的頭埋在他的肩上,看不見她的神情,只聽到聲音溫柔。
我不想把希望寄托給來世!今生的童戰就只認定今生這一個尹天雪了。可是為了不讓尹天雪難受,他還是說,“相信。”
“這很好,這很好……”天雪笑着擦幹了她的眼淚。“你知道愛你的人很多,你要好好的,不要讓他們擔心。”
他有一種預感,一旦說了“好”,他們的故事就徹底結束了。所以童戰哽住了,一個字也不願意說,一個字也說不出。
天雪退出他的懷抱,凝視着童戰:“你能做到是不是,你不會讓我失望的,是不是?”
“是……”他的習慣反應超過了一切。
天雪終于笑了,發自內心地笑了。她伸出另一只手,又在半空中停住,無可奈何地合攏,她臉上的表情也變為一種感激的平靜,“那童戰……保重……”她輕聲說。
遂決絕地與他擦肩而過,他們的最後一次見面,就像他們第一次見面一樣。從陌路人,到陌路人。
過去的一幕幕浮現在心頭。
更加清晰是冷酷現實和不可名狀的遙遠未來。
就要失去天雪的痛苦,讓童戰在電光火石間重拾清醒,“天雪!”童戰緊緊地抓住了她的手臂,他不能放她走!絕不能這樣放她走!
于是他清楚地看到了,那雙流着淚的眼睛……不由怔在當場。天雪默默無語,輕輕拍着他的手,搖搖頭,還是走了。
終于,繩索終于離開了它的風筝,從此,他只能在蒼茫的天空無窮無盡地漂泊流浪。
雨,連綿不絕的雨。
慢慢地遮住了天雪撐傘離去的背影,甚至消去了帶走她那輛黑車的痕跡。
——天地茫茫。
……
今日,又是同樣一個雨天,站在這裏的不再是天雪和童戰,而是童戰和Iphone。
距離那個天昏地暗、悲痛欲絕的十八歲已經整整過去了八年的時間。
“她是因為她哥哥的死?她也認為是你弟弟的責任?”Iphone完全能明白童戰當初是多麽絕望,多麽不甘。一邊是自己最愛的女人,一邊是自己最疼愛的弟弟。他困于自己的責任,夾在兩者中間,毫無出路可言。
“我不知道。”童戰答道,“也許只是意外,又或許真的應該有人為此負責……”童心一日不醒過來,世上就一日不會有任何一個人知道,當天童心和尹天奇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情,他們為何去到水邊,如何溺水,皆會成為解不開的謎團。
他勉強維持着精神,對Iphone說:“但結果是,天奇不在了,童心還沒有醒過來……我和她也分開了,這就是我們全部的故事。”
Iphone無言以對,這就是她想知道的故事嗎?她應該問點什麽嗎,你還喜歡她嗎?那個失去哥哥的女孩現在還好嗎?月牙說了解了童戰就會放棄童戰,可聽完這個故事,她心裏沒有那種一刀斬亂麻的果斷,反而像是被名為悲傷的煙霧所纏繞,驅散不了,掙脫不出。
過完的一切太沉重了,不僅壓住了她這個聽故事的人,還讓所有與此有關的人成為這座水月之都的縛地靈。
雨停了,童戰道:“我們回去吧。”
Iphone點點頭,六神無主地跟着童戰回了酒店,她顧不上洗澡,澎湃的心緒就像海一樣将她淹沒。
童戰。
和那個身影模糊的女孩,一同出現在她眼前。
她知道,那個女孩是和她完全不同的人,也許和月牙也不一樣。她一定是很特別,才能讓童戰記那麽久,但是她也很可憐,童戰被夾在兩個家庭之間,她不也是嗎?
換做是我,我能做更好嗎?Iphone問自己。
她是沒有骨肉相連的哥哥,可是她有阿仇,雖然這家夥從來不讓他省心,如果有一天他因為自己愛的人而死,她能夠大方地原諒愛人嗎?
不,一定不能,一定會心存芥蒂的吧。
Iphone忽然很想阿仇,便撥通了阿仇的電話。
“喂,老姐,你又找我幹嘛?”那小子的聲音還是那麽不耐煩。
可聽到聲音的那一刻,Iphone沒有像往常那樣生氣,而是覺得好感激,她弟弟還活蹦亂跳地活着,真好,想到這裏,行行熱淚忽然控制不住地流下來了。
“……喂老姐你幹嘛?你不是哭了吧,誰欺負你了啊,又是童戰那小子……”阿仇先是驚訝,而後關切,而後絮絮叨叨個不停。
Iphone委屈地癟着嘴,嗚咽道:“我是你姐,這世界上你就這麽一個姐姐,你能不能對我尊重點?”
“尊重,尊重!必須百分之一百的尊重愛護好吧……姐你聽我一句勸,雖然童戰哥人很好,但是我覺得你們兩個不合适……”阿仇在電話那頭苦口婆心地勸解。
“……”Iphone望着天花板,好像一個字都沒有聽進去,可是她心裏的那段郁結卻融化了,她忽然想通了,“阿仇,我們回家吧。”
“姐,我是說,童戰他……什麽?你剛才說什麽?你再說一遍?”
Iphone一抹臉上的淚水,從床上一躍而起,“我是說我們回家吧,我忽然覺得童戰沒那麽好了,天涯何處無芳草,何必單戀一枝花!”
“卧槽,姐,你太牛逼了,你竟然頓悟了,好好好,我馬上訂票,什麽時候走都行……”
Iphone笑着聽自己弟弟叽叽喳喳的。
猛地想到,原來,月牙是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