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話本故事
話本故事
雲昭知道這個人為什麽看不上她那點愛恨情仇了。
跟他想做的大事相比,什麽世家紛争,什麽奪嫡東宮,根本不值一提。
那是通天塔!
大繼王朝存續三千年,通天塔便修了三千年。
它是立國之本,也是百姓共同的夙願。想毀通天塔,恐怕得先滅皇室,再滅世家,然後殺盡天下人。
“你這個忙我可幫不了。”雲昭直言,“不會成功的,一點希望都沒有。你這才是真正的作大死。”
她不屑說謊,不屑給他無聊的安慰。
“那怎麽辦,”夜風中,黑色鬥篷獵獵拂動,他放聲朗笑,笑得狂妄嚣張,“誰讓我是天命注定的大反派。”
雲昭微妙地感覺自己被冒犯。
她的驕傲,絕不能容許別人做大反派,自己卻只是區區一個惡毒女配角——哪怕編故事也不行。
她眯起雙眼:“那你最好祈禱我諸事順利,好騰出手來助你一二。”
“祈禱?”他笑了,“向誰祈禱?天上的神,還是人間的太上?”
這一幕似曾相識。
眼前這個人分明與晏南天并無任何相似之處,但說這句話時,嘲諷之意卻是如出一轍。
*
“父皇!”
晏南天疾疾起身,雙手置于額上,俯身恭敬行禮。
禮畢,擡眸望向那位兩鬓微霜、大步走近的中年男人。
視線微微一觸。
晏南天立刻垂眸道:“待溫氏醒來,兒臣定會第一時間禀告。父皇龍體為重,且先歇息吧。”
中年皇帝無所謂地一擺手:“無妨。”
他虎步走近,瞥向病榻上昏睡的溫暖暖。
皇帝臉上看不出喜怒:“就為這麽個女人,和你的儲妃鬧成那樣。”
晏南天低低地回:“兒臣不敢。”
“不敢?”皇帝哼笑,“你親家母都氣到出手傷人了,你還不回東華宮好生安撫小雲昭,留在這裏作甚!就這麽生怕這女子再有個閃失?”
晏南天急急欲辯解:“兒臣……”
皇帝揮手打斷:“得了。自你踏入永和宮,眼睛就粘在這女子身上,未曾挪過一寸!”
晏南天神色微窒:“……父皇教訓得是。”
“你呀你!”皇帝虛虛指點着他,“莫要忘了雲氏與湘陽氏為何偏向你!當心自毀長城!”
晏南天眸中掠過一絲細微的屈辱。
皇帝看在眼裏,神色不顯。
他擺手道:“罷了。我晏家的男兒,如何能叫人拿捏一世?這女子既是雲氏血脈,成婚後一并納了便是,也算佳話。”
“是。”
“只是後院有得你鬧騰!”皇帝像個尋常父親那樣,往錦榻一坐,擡手拍了拍身側。
晏南天上前,虛虛落坐半邊。
皇帝嘆息:“當初的秦妃,亦是個無法無天的性子。當年便因妒生恨害死你生母,後頭又作惡多端,連累老三一起犯錯!”
晏南天低低苦笑了聲:“兒臣已不記得阿娘的樣子了。”
皇帝更不記得。
皇帝嘆了口氣,拍了拍他的手背,語重心長道:“女子耽于情情愛愛,行事不知分寸,不知輕重!娶妻不賢,終是禍。”
“是。兒子明白。”晏南天低垂着眼睛。
皇帝見他實在神思不屬,甚至都沒有意識到自己已經知曉“親家母出手傷人”,不禁笑着搖搖頭,擡手拍了拍他的肩。
“人醒了記得先問樓蘭海市,莫要只顧着兒女情長!”
“是!”
皇帝滿意地嗯一聲,雙手撐膝起身,擺擺手,示意晏南天不必相送。
“恭送父皇。”
許久,晏南天緩緩起身擡眸,唇角微勾。
老三會敗,很大一部分原因正是宮中治理得如同鐵桶一般,水潑不進。
不像自己,東華宮早晨發生的事,中午之前必定已呈到父皇案上。
多叫人放心。
*
雲昭跳下石柱。
擡眼一看,侍衛長老老實實站在一旁,手扶在腰間刀柄上,神色緊繃。
見她離開危險處,他悄然松了一口氣,肩膀略微垂下。
“老趙!”雲昭問,“你見過鬼嗎?”
侍衛長不知道她想作什麽妖,謹慎回道:“雲姑娘,世上并無鬼魂。”
“哦。”她又問,“那你見過能制造幻象的妖魔嗎?”
侍衛長:“……也不曾聽聞。”
她不問了,踢踏着舊日庭的碎石往回走。
剛回到東華宮,便有一名暗衛悄然跟上侍衛長耳語。
他聲音壓得極低,奈何雲昭耳朵靈。
她隐約聽到暗衛禀告:“屍體被掘走。”
雲昭:“喔?!”
一個用幻象裝神弄鬼的家夥,竟然真刨了晏南天埋的人?
這裏可是九重山。
*
輾轉半宿。
次日醒來已是午後,雲昭發現窗榻旁的矮案上面多了薄薄一小沓宣紙。
不用看也知道,定是晏南天送回來的。
“他這麽閑。”
雲昭撇着唇,往窗邊一坐,把紙張拿到眼前看。
紙上密密有字,字跡疏狂,段落之間落筆有明顯不連貫,一看就知道是抽着空斷斷續續寫下的。
居然是個話本故事。
雲昭心情複雜。
晏南天答應過她的事,的确從來不曾失言。
說要給她寫話本,這便寫來哄她了——他知道她不安。
她抿住唇,低頭慢慢看。
他寫得匆忙,字裏行間并不講究,行文沒有任何修飾。
筆觸平淡疏離地講述了一個狐的故事。
雲昭一開始看得并不仔細,漸漸便讀了進去。看完末t頁,心下一陣悵然。
放下宣紙,怔忡望向窗外。
故事中,久病未愈的女子與俊秀夫君相依為命。
他們擁有一個溫馨舒适的小院子。他半日奔波在外,掙錢替她買藥,另半日陪着她,做她喜歡的事情——種花,養雀,剪紙。
他每一日都要反複叮囑她,外面風大,千萬不可以離開家。
他給她講外面的事情。
轱辘作響的是水車,楊老漢每過一會兒就在那裏幫鄉鄰打水;隔壁虎娃兒家養的那群鴨子每日自己出門下河游泳,然後帶着鄰居家的另一群鴨子一塊兒回來;吱呀響的是糖車,雜貨郎又到鎮上去賣貨。
她對他極其依戀,他不在家,她便坐立難安。
她想出去,他總是不允,并且很嚴肅地逼她答應絕對不出門。
終于有一日,他過了慣常的時辰還未回。
她背棄了承諾,推門而出。
只見秋風掃過,村落一片荒蕪。
水車殘破,坍塌在河中,半邊已經泡爛。鄰裏破敗,院門傾斜。吱呀響的是卡在槐樹上面的破板車,嘎嘎叫的不是鴨子而是樹上的烏鴉。
周遭每一間院子裏都有發黑的血跡,四下倒伏着枯骨。
她的腦海裏閃過淩亂的記憶。
一只狐妖闖入村莊大開殺戒。那一個個熟悉的人,楊老漢、虎娃兒、雜貨郎……他們都被殺死啦!
地下血泊如鏡,照出一張臉,正是她俊秀的夫君。
他殺向她,她昏了過去。再醒時,忘記了所有。
原來他是狐。
難怪他不許她離開家。
他待她百般好,都是騙人的。
再好,都是騙人的!
她回到家中,在枕頭下面藏了一把剔骨尖刀。
他回來時,心情很好。
他說已經找到了醫她的藥,她的病很快就能好,到時候他帶她游歷四方,去鎮子,去大城,去京都,去洛陽。
她哭了。
他心疼地擁抱她。
他的身體忽然一震。
她把尖刀捅進了他的心髒。
血泊越聚越多,照出他俊秀的面容。
他跌倒時,還記着先扶了她一把,然後倒摔向後,不撞到她。
“藥在爐上……能治……桃木劍傷……”
他死了。
桃木劍傷?胸口的“病”又一次發作,一陣陣劇痛。
她發現不對了,狐妖殺人那個晚上,血泊中照出的是他俊秀的臉,那狐呢?
狐……
狐在他身前,被他捅了一劍。
他不知為何沒有殺狐,大約是狐重傷後懵懂忘事,讓他狠不下心。
他原諒了她。
他明日或者後日就可以帶她離開這裏,去鎮上,去大城,去京都,去洛陽。
“……”
雲昭恨恨道:“末流話本!”
她随手将這沓宣紙臉朝下拍向桌面。
只見紙張背面赫然寫着幾個字。
[你說只看末流的]
雲昭:“……”晏南天他是個腹蟲嗎!
她吸一口氣,将這一頁掀開。
只見另一頁背面也寫了幾個字。
[不要離開家]
她往下翻。
[阿昭]
[昭昭]
[等等我]
[不要離開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