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英雄救美
英雄救美
巨船像劍鋒,迎浪、破浪而行。
風燈的昏黃光影在暴風雨中搖晃,晏南天黑氅濕透,膚色更顯慘白。
他一只手摁着雲昭腦袋,另一只手反手抓握艙門,穩住身形,在她頭頂冰涼吐氣。
“誰教你的?”晏南天問。
他用疑問句,心下其實已有答案。
她這是第一次乘船出海——還能是誰教她的?
雲昭身體微僵,沒有第一時間回答他的問題,隐隐有些抗拒掙紮。
她的反應讓他唇角的笑容愈加擴大。
他揚起下颌,眸色冰寒。
飛浪在船頭濺起,靠在船舷邊上的遇風雲八風不動——自幼出海的人,不會怕水,更不會暈船。
哪冒出來的雜種,也配教她?
暴雨澆不熄心頭愠怒。
晏南天指節微動,殺意熾盛。
雲昭被摁在他胸口,滿耳朵都能聽見他的心髒在錯亂跳動。他呼吸很急、很亂,氣流深一下淺一下拂過她的發頂。
像是忍無可忍的樣子。
他身軀濕透,胸膛冰涼,手指也冰涼。
随着大船破浪,兩個人不斷地起伏、搖晃。
雲昭緊張得要命,雙手揪住他腰側的衣裳,急促道:“你別說話了晏南天!”
晏南天氣笑。
居然問都不讓問?
摁住她後腦勺的手指隐隐發顫,呼吸更急更亂,他偏側下臉,緩緩、緩緩将冰冷的薄唇貼近她的耳畔。
長睫濕垂,笑容溫存,聲線輕-喘,“想護……”着誰?
雲昭猛一跳,不等他說完,一個激靈推開他,身體迅速後仰。
晏南天被推得猝不及防,他睜大雙眼,瞳仁狠顫——那些刺骨的、陰毒的、見得不光的殺意,就這般毫無掩飾地暴露在她面前。
晏南天:“……”
雲昭表情驚恐,瞪着他,大聲控訴:“我就知道你想吐!敢吐我頭上你試試!”
她知道他暈船,先入為主,把“想護”聽成了“想吐”。
晏南天:“…………”
好半晌才回過神。
他疾疾垂睫,嗆咳出聲,邊咳邊笑:“噗哈哈哈哈咳哈!”
是了,他的姑娘,就是這麽個沒心沒肺的東西。
誰教她技能,她根本不會感激,也不會放在心上,出了風頭,她就只顧着自己高興。
可真是……招人疼。
*
一路前行,衆人的臉色漸漸變得凝重。
雖說身處暴風雨中度日如年,但這“年”也未免太久。
雷雲翻湧,黑海咆哮,行駛多時依舊分不清晝夜。
雲昭扶着舷,仰頭望天,感慨道:“這一坨一坨黑雲,好像那麽多骷髅頭堆在一起!”
遇風雲正好從她身後路過:“……”
不會打比方可以不要打。
烏雲之間閃電蜿蜒,忽白忽紅忽藍,連接海天一體。
大船颠簸,仿佛碾着骷髅堆前行。
遇風雲停住腳步,走到她身邊,低低問了句:“她生父,就是你父?”
雲昭回眸冷笑:“怎麽,想做我家上門女婿?”
她跋扈,但很少這樣刻薄——這是被觸到了逆鱗。
這麽惡心人的一對母女,竟是連着自己血肉的狗皮膏藥,想想都讓人怄到不行。
遇風雲一臉正色:“我絕無可能入贅。”
“噗,這麽正經幹什麽?”雲昭笑出聲,“說得好像你有機會似的!”
他抿唇轉開了頭,将雙手搭在船舷上。
雲昭好心道:“其實我爹娘都不是看中家世的人。我選晏南天,只是因為我喜歡。倘若那私生女非你不嫁,沒人會反對的。”
他低沉地笑了聲,直言:“可她想要的是你未婚夫。”
雲昭微笑:“你說她是不是想找死?”
他沉默片刻,似乎定下了決心:“不用。”
“什麽?”
“你不用在意她。”他緩緩轉過臉來,眼睛裏映着漫天雷電,金燦燦一片,“找到溫伯母之後,我會把她帶走,離你們遠遠的,今生再也不見。”
雲昭挑眉:“……哦?”
他垂下頭來,讓她看他的眼睛。
這是一雙堅毅執着的眼睛。
“你我應當是天然盟友。”他微微冷笑,“必要時你會予我方便吧,雲昭?”
雲昭:“啧。”
原來是個聰明人,真沒看出來。
他伸出右手,虛擡在風中。
雲昭這幾日在船上也學到了不少手勢,她笑着伸出右手,“啪”一聲與他擊掌。
“一言為定,看你本事了。”
電閃雷鳴之中,兩只手短暫相握。
雲昭發現這人的皮膚硬t得近似玄武石,骨骼也有種說不出的奇異,關節好像致密堅硬的鐵器。
“咳。”
雲昭回頭,看見晏南天低頭扶着艙門,遙遙沖她笑。
她收回手,搖搖晃晃跑到他面前,偏頭:“你怎麽出來啦!”
他幽幽地:“該我問你——你怎麽還不進來。”
她攙住他臂彎,入手一片滑涼的華貴衣裳。
他輕聲控訴:“非得在外面待着?就不能多陪我一會兒?”
雲昭不解:“晏南天,你以往不這樣粘人啊。”
他面無表情:“以往沒被狼盯着。”
雲昭:“……噗,好好好。”
她嘴上答應得幹脆,淺寐了一會兒後,聽着外面有動靜,忍不住又往外跑。
“我去看看發生什麽事了!”
只見瞭望臺上,啞叔揮動雙手,發出嘶啞的“啊啊”聲。
抵達溫暖暖她娘當年落水的海域了。
海上風暴仍未停歇,能見度極低,溫暖暖一連指了好幾個方向,大船來回轉悠多時,都沒能見着樓蘭海市的半片影子。
“我、我真不知道會這樣……”她哭着向晏南天道歉,“阿娘只是告訴我,到了地方我自然就能有感應……對不起對不起,都是我不好,我太笨了,對不起……”
遇風雲替她說話:“傳說中,樓蘭海市的出現并無定時,得看緣份。”
晏南天垂着眉眼,面無表情:“再找。”
雲昭坐在一旁,百無聊賴地前後搖晃着一雙小腿。
“晏哥哥!”她拖聲拖氣道,“你不會真覺得能找到吧?什麽樓蘭海市,什麽龍,要我說,全都是裝神弄鬼。”
晏南天不必用眼睛看都知道她在打什麽主意,他嘆息:“海魚吃膩了,想回去?”
雲昭立刻蹦起來:“才不是!”
她一本正經地狡辯,“你看你看,什麽怪力亂神,什麽惡鬼傷人,我一出馬不就真相大白?”
他微挑着眉,懶散道:“那你說說,眼下又是什麽官司?”
雲昭撇唇:“風月官司,釣魚官司。”
倘若她沒跟來,這一路孤男寡女待在船艙,一個暈船虛弱,一個無微不至,晏南天不得活生生被小火給炖了,染一身茉莉香?
這麽一想,忽然意興闌珊。
“我出去了。”
她徑直起身離開。
一出艙,驚奇地發現四周光線明亮了許多。
離開雷暴區了?
舉目四望,卻不是。
船舷邊上圍了不少人,發出一陣驚嘆。
雲昭撥出個位置,擠上前,扶住船舷探頭望——整個驚呆。
海水變了。
變得清澈透明,清晰地倒映着天上一團一團的灰雲。
無數道金色光紋交錯密布在水面,将海水切割成千萬片金色鱗狀,放眼望去,無邊無際,鋪展到雷電墜落處。
這番奇景之壯闊、之瑰麗,言語竟是無法描繪萬一。
船行在了灰底金鱗之上,每一次颠簸,都像是躍過一片鱗。
又一陣驚呼聲傳來。
斜前方,一座灰白巨城,憑空浮現海面。
影影綽綽地,能看見無數拱頂、神柱和祭殿。恢弘壯麗,神秘死寂。
“樓蘭海市!”
衆人神色振奮,就連晏南天也從艙中走了出來,立在側首,指尖一下一下輕輕扣擊木船舷。
順德公公激動到發出雞鳴:“樓——樓蘭海市!恭喜殿下賀喜殿下嘎——找到樓蘭海市,便能找到——龍!”
晏南天倒是眉眼平靜,端着架子,竟還有閑心請了三支香,敬太上。
風停了。
海浪靜下來,雲昭才發現“金鱗”其實并不十分規整,而是一道道雜亂交錯的燃燒裂紋。
晏南天道:“海底火山。”
船竟是行駛在一處巨大的火山口之上,中間只隔了一層看上去極薄極透的海水。
他壓了壓她肩膀:“少說也有千尺水。不怕。”
雲昭心髒猛跳,又是奇,又是駭。
低頭是火山口,擡頭是海市蜃樓。
大船行駛在仙國與地獄的夾縫之間,滿船除去心跳外,竟是靜谧無聲。
一圈,一圈,又一圈。
樓蘭海市就這麽明晃晃懸在頭頂當空。
分明近在眼前,卻不得其門而入。
時不時便有極其沉悶的、摧山斷海般的低嘯波從船體下方震來,仿佛有星辰在海床下面移動。
整個大海随之悶顫。
有些地方逸出團團火山黑雲,像濃霧一般在海底漫開。
倘若爆發,這一船人必死無疑。
漸漸地,衆人眉眼間都起了焦灼。
晏南天牽住雲昭:“跟我在一起,別亂跑了。”
雲昭若有所思。
“我有一個想法,”她把腦袋一點一點,“你上次不是說,爬那個不周山,爬啊爬,忽一霎,天地倒轉?”
同理,這個奇奇怪怪的樓蘭海市,會不會往水裏一直游一直游,便能夠“忽一霎,海天倒轉”?
晏南天一點就透,垂眸問:“哪一個水性好?”
有人推了推遇風雲,他卻皺着眉頭,沒出列自薦。
顯然,晏南天也不屑讓他辦事。
他指了個眉清目秀的護衛,“去探。”
修行人身負真氣,水性好的話,潛游半個時辰不在話下。
“我去定個垂錨。”遇風雲走向船後。
雲昭沒玩過錨。
趁晏南天沒注意,她悄悄貼着艙壁開溜,追往船尾。既是看錨,也是在前往樓蘭海市之前跟遇風雲簡單碰個頭。
晏南天交待了幾句,回身,發現人影都沒了。
“晏大哥……”溫暖暖咬唇告訴他,“她跟着遇大哥走的呢,你別擔心。”
*
雲昭還沒追上遇風雲,變故突然發生。
堅固的船體忽然微微震顫,好像有什麽龐然大物從船底下穿過。
“嗚……嗡……”
沒給任何人反應機會,只聞一聲驚天動地的劇響,心髒轟然沉向腳底,船在眼前飛了起來。
剎那間,一切仿佛定格。
恐怖的裂響傳開,一道橫貫船身的裂縫将大船撕成了前後兩半。
甲板、船艙、交錯斷裂,一片片碎木呈鋸齒狀斷開,槳大的木屑四處飛濺,濕味、黴味、木頭味沖入鼻腔。
撲過來的風裏全是木屑,打在臉上像刀刮。
雲昭反應還算快。
她擡手一把挽住帆繩,身體前後一蕩,踏着濕滑的木桅攀向高處。
真遇到了火山噴發?
她屏住呼吸,視線投向前船,尋找晏南天。
只見船從正中斷成了兩截,斷裂處呼嘯着騰向半空,船首和船尾則嘎吱巨響着往下跌落。
還未找到晏南天,雲昭先看見一條巨尾緩緩隐入海中,擊起百丈巨浪。
青黑的鱗片,反射着寒冷猙獰的微光。
脊間有一列堅硬骨刺,便是它潛入船下,悍然轟擊船身,将其一斬為二。
看不見全貌,只見海水瞬間被攪混,龐大黑影穿梭其間,偶爾寒光閃過,能見一鱗半爪。
雲昭心口冰冷,一個字含在喉嚨,爆破般吐出:“龍!”
兩截斷船如山般傾斜,呼嘯着,墜向海面之下。
噗通噗通有人落水。
某處傳出一聲凄厲至極的慘叫。
雲昭循聲望去,只看見半蓬血花。
龍擊沉了船,在水下食人!
雲昭緊挽帆繩往上爬,但船沉的速度遠比她更快。她分明往上爬,身體卻離海面越來越近。
心髒跳得像要撞出胸腔。
視線裏忽現一抹黑白分明。
黑的是華貴鶴氅,白的是晏南天蒼白的臉色。他站在即将沉沒的前船中央。
雲昭激動揮手:“我在這兒!”
一個浪頭撲過來,淹掉了她的聲音。
隔着天塹般的斷裂,他望向後船,嗓音嘶啞:“阿昭!阿昭!”
一只柔弱的小手拉住了晏南天的衣袖。
“遇大哥水性極好……”她顫着聲,弱弱開口,“她和他在一起不會有事的,他一定會好好保護她,晏大哥還是先照顧好自己吧……”
他的眸底閃過一片冷光。
呼嘯聲、破碎聲、沉船聲交織如雷,雲昭聽不見他們說了什麽。
但她看見晏南天反手抓住了溫暖暖。
船沉之前,他帶着她跳進水中。
“啊,英雄救美。”
濕冷的帆繩勒進手掌,雲昭笑起來,“晏哥哥,你把我丢在這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