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失而複得

失而複得

雲昭感覺自己仿佛一個九流話本女主角。

危難二選一, 晏南天選了別人。

哪怕他再堅持找她一會兒呢?他這麽了解她,怎麽就想不到她會爬到高處尋他呢?

攥在手中的帆繩濕冷滲水,雲昭心口冰涼。

此刻, 海面情況一片混亂。

船首和船尾分別向着海底沉落,帶起可怕的水勢,将溺水之人拖入深海。

海面全是渾濁的漩渦、泡沫和湧浪。

雲昭看見一個侍衛踏着浮板, 雙手将長刀持在身前, 真氣湧動,刀鋒熾紅。

“來呀畜生!”

他震聲向藏在暗處的敵人宣戰。

吼音未落,只見他的踏板之下悄然浮現龐大的黑影, 猶如海底山脊。

殺機森然,猙獰無聲。

雲昭呼吸都停了。

下一霎, 海水破開, 浮起半片鋒銳下颚與帶血獠牙。

侍衛根本來不及作出任何反應,便被攔腰咬住下半截身體,連人帶浮木, 瞬間拖入海中。

連掙紮都不曾有。

碎浪沉落,隔着泡沫與血水, 雲昭隐隐看見t了一線森冷的、微泛金光的豎瞳。

只一瞬, 這個龐然黑影便徹底消失在亂海之下,不知道潛游去了哪裏,也不知道什麽時候襲擊下一個人。

雲昭攥着帆布往上爬, 五髒六腑冰冷地縮成一團, 手抖得劇烈。

她再怎麽膽大包天, 也不敢想象竟有眼前這幕噩夢般的慘景。

兩截斷船都只剩下撕裂處還翹突在水面之上, 海水已灌滿艙室,再有幾息, 便會直通通墜向海底。

天上地下,無路可逃。

“所有人聽令——全力護衛殿下——下潛!”

一聲蘊足了修為的號令響徹整片海。

場面太亂,晏南天落水之後雲昭就沒能找到他,不知道他在哪裏下的令。

他倒是思路清晰,應對迅捷——在水裏沒有人是龍的對手,大海茫茫,眼下唯一的生路便是樓蘭海市。

呼吸之間,海面上只剩下雲昭一個人。

她四下張望,弱小可憐又無助。

殘船沒入海平面,雲昭視線忽然微微一頓。

船體最堅固的是水下部分,浮在吃水線上的甲板船艙等一應設施,更以輕便為主。

方才齒狀斷裂、屑木飛濺,碎的便是這些地方。

而水下那些堅固的硬木、鉚釘、加固鐵皮處,斷裂損毀卻并不嚴重,比起被切割,倒更像是散架。

沒等看清,斷船便将她猛地拽入了水下。

“唔!”

雲昭用力閉住氣,卻還是嗆水了。

第一次落水沒經驗,她不知道腳朝下直直墜入水中時,水是會從鼻腔灌進去的——想不嗆水,必須刻意往外呼氣,或是捏住鼻子。

辛辣苦澀的滋味直沖天靈蓋,她下意識想浮出水面吸口氣,但身邊下降的海水卻像一只巨手,緊緊拽住她,拖她往下沉。

身邊密密麻麻全是氣泡和漩渦,視野極差,根本不知道那條龍潛在哪裏,會從哪個方向發起襲擊。

海水冰冷刺骨,危機感如芒在背。

“铛嗡——”

水深處蕩起金鐵相撞的沖擊波。

龍去追別人了。

雲昭還沒來得及慶幸,一股渦潮湧來,她就像是亂流裏的一片樹葉,被攪得打了幾個滾。

頭朝下翻滾時,她又一次嗆水了。

又狼狽,又委屈,嗆得她想發脾氣。

正撲騰時,一大片冰冷的精鐵甲胄被水流帶到她身邊,重重擦着胳膊漂過去。

她看見了上面的血跡,那一瞬間,只覺渾身血液都凍住了,寒意徹骨。

死亡離她這麽近!

待在水裏的人,早晚會被龍一個接一個吃掉。

雲昭盡力忽略鼻腔和肺腑裏火辣辣的刺痛,拼命向下潛游。

寒冷和恐懼如影随形。

光線越來越暗,上下左右都是暗海,沒有聲音,沒有生物,什麽也沒有。

越往下,越只剩她孤零零一個。

撥動海水的手指慘白顫抖,她其實根本不通水性,別人不知道,晏南天卻很清楚。

他明明知道,卻扔下她。

海水鹹辣,雲昭眼睛刺痛,卻又不敢閉上。

她漸漸有點憋不住氣了,胸膛疼得要炸。

吐出一串氣泡時,雲昭怔怔想:這世間,真的會有因果報應。

溫長空的死相像極了被他獵殺的鯨。

雲昭曾把溫暖暖按進水裏窒息,今日便輪到她自己。

彼時,晏南天站在她身旁,對溫暖暖袖手旁觀;如今他英雄救美,帶着溫暖暖走了,把雲昭一個人丢在深海,死了也無人知道。

好難受。

身體難受,心也難受。

她大概是回不去了……

“喂喂喂,”耳畔有人說,“惡毒女配傷春悲秋不好吧?”

這個人的嗓音在深海裏顯得清冽冰寒。

卻是明明白白帶着笑。

雲昭雙眼微睜。

是他。大反派。

她性子驕傲,在人前是絕不肯露怯的,尤其是面對這麽個敵我難辨的家夥。

她強忍着肺腑欲炸的痛苦,硬生生把即将倒出的最後一口氣憋了回去。

餘光撇見他的黑色鬥篷,她揚起手,朝他漫不經心揮了揮,示意他想多了,她沒有傷春悲秋,只是在專心潛游。

她總愛說晏南天端着,其實她自己也很能裝。

她打了個手勢,示意繼續下潛。

他悠然浮在她身側。海水将他的鬥篷蕩到身後,光線昏暗,看不清他的臉,只知道臉色霜白,瞳色極黑,骨相驚絕。

他唇角微挑,那一抹笑很難說是善意還是惡意,大概就像——來看她死。

雲昭還不服氣了。

她劃動雙手,一下一下奮力游。

“你這樣是活不到樓蘭海市的。”他好心提醒,“你只游了……”

他回頭望望身後,将一只勁瘦蒼白的手伸到她面前,比了個“很小很小”的手勢。

“這麽多。”

雲昭面無表情繼續游,心底卻知道他說得沒有錯。

她确實快到極限了。

他湊到她身前,看了看她的臉。

“很少有人絕境不求神佛。哪怕臨時燒香,萬一就真來個神仙呢。你怎麽一點虔誠都沒有。”

他說着說着,自己笑了起來,“難怪來的是我。”

雲昭想:所以你不是神,不是仙,就是個妖魔鬼怪。

“怎麽樣,我教你游水?”他好心說。

能活,當然沒人想死。

雲昭點點頭,伸手去揪他鬥篷,抓了個空。

他旋身掠到她左側。

雲昭看過許多稀奇古怪的話本子,其中自然有不少發生在水下的香豔故事。

譬如肢體親密接觸,譬如嘴對着嘴渡氣……

只見他手一晃,捧出個挺大的東西。

陰暗深海中,骨手般修長的十指相當惹眼。

蒼白、堅硬而淩厲,扣着一只大海龜。

雲昭:“……”

他獻寶似的揚了揚這只四腳扒拉的龜,示意她跟着老師傅學。

大海龜非常配合,撲棱撲棱在她身前游。

雲昭懂了,香豔故事果然只屬于男主角和女主角,比如晏南天和溫暖暖。他現在大約已經給她渡過氣了。

雲昭盯着用力滑翔的海龜,終于憋不住氣,胸口膈肌一顫,嗆咳。

海水湧入口中。

然後順着兩側唇角流走。

涼絲絲滑過口腔,感受十分奇妙。

她忽然發現自己變得不一樣了。她輕易就越過了奮力劃水的海龜,把它抛在身後。

巨大的影子從她頭頂掠過——嘩啦啦!

‘龍?是不是龍!’

雲昭驚懼擡頭,看見的卻是一只巨鯨。

它越過她的頭頂,灑下一大片密密的水花——嘩啦啦!

它落向她側前方,發出一聲強勁深邃的鯨鳴。

雲昭感受到它在招呼自己。

她扭頭看了看,發現自己竟是一頭小龍鯨。

幻象。

他用龍鯨幻象教她游。

小龍鯨快樂地鳴叫,穿過海浪,緊緊追随大龍鯨。

雖然小龍鯨躍出了水面,但雲昭知道自己仍在海底,不可以吸氣。

她憋住氣,感受鯨的本能,像它們那樣調動膈肌,綿長緩慢地進行內呼吸。

“嘩啦啦——”

小龍鯨用力拍打水面,濺起浪花。

大龍鯨發出急促的鳴叫,催促小龍鯨。

雲昭看見雷雲湧動,浪峰越來越高,海底傳來可怕的嗡顫。

前方駛過一艘船。

電光閃過,照出船頭兩道身影,似乎在争執。

其中一個人忽然笨重地爬到了船舷上,凄厲地大喊:“姐姐你是不是一定要逼死我!”

話音未落,腳下一滑。

這個人倒摔進了大海。

一個大浪打過去,眨眼間,便将她推離船只十餘丈遠。

“救命啊……救命啊……”

船上有個男人大喊:“陳二你這個毒婦!嬌嬌,嬌嬌!別怕嬌嬌,我來救你!”

沒等他脫衣跳水,海底火山爆發了。

只聽“轟嗡”一聲恐怖悶響,側後方的大海突然像被煮沸,滾冒出了大團大團灰黑的氣泡。

伴随着尖厲至極的呼嘯,一枚又一枚黑紅的熔岩噴出海面——千丈海水都無法令它們熄滅。

海嘯沖擊波眨眼就到。

小龍鯨鑽進大龍鯨的前鳍底下,它擋住沖擊,帶小鯨往外游。

雲昭:“……”

很難說是她真身更危險,還是這幻象更危險。

前方隐約有個東西被卷進了水裏,眼看就要被一蓬灰黑的火山濃雲淹沒。

大龍鯨長吟一聲,吸氣俯游,把這個東西叼進了巨口之中。

很快,周遭就什麽也分辨不清了。

天是灰黑的,下着火紅滾燙的雨,海是沸騰的,灰黑之中流淌着一縷縷紅。

呼嘯的岩石像火流星一樣砸落,天上海下,無路可走。

恐怖的焰冕一重重疊起,仿佛血火澆鑄的地獄之門,搖曳着,叫嚣着,海與天都在嗡鳴顫抖。

大鯨忽然偏頭,定定看了小鯨一眼,緩緩點一下頭。t

小鯨感應到了什麽,發出稚嫩而堅毅的鯨鳴。

它游到大鯨的鳍翼之下,伴飛入海。

滾燙的海水撕裂血肉,火流星不斷砸在身上,反反複複、千錘百煉。

視野中只有無邊無際的黑煙與血紅。

小鯨痛到抽搐,但它知道那些足以把它身軀砸碎的火熔岩都打在大鯨的身上。

于是它緊緊抿住唇,連半聲悶哼都沒有發過。

不能退縮,只能向前,一直向前。

雲昭早已忘了呼吸,心神附在小龍鯨身上,跟随前方堅毅勇敢的身影,一直向前。

一重、一重、又一重。

雙鯨伴飛,穿過一個又一個火焰隧門。

皮肉脫落,傷痕累累。

烙傷蓋着烙傷,焦枯的血肉凝在骨骼上。

視野越來越紅,眼前灰暗深黑之中,只剩下無盡的焰冕之門。

大鯨帶着小鯨,不斷穿越、穿越……血肉褪去,傷疤疊傷疤之下,漸漸地、漸漸地……生出了鱗。

雲昭心神俱震。

龍!

魚躍龍門,化身為龍!

很好,很好,她現在也是一只龍。

不知什麽時候,大海恢複了平靜。雲昭怔怔望向前方,傷痕累累的大龍鯨變得很瘦很瘦,身上淩亂地拖着許多焦黑的皮肉,皮肉下是初生的鱗片,不斷滲出血來。

它非常疲憊,胡須發白,但一雙眼睛炯炯有神。

小龍鯨發出喜悅的歡呼。

虛弱的老龍偏了偏頭,帶頭游向附近的海島。

它仰起頭,往淺灘一吐——它口中竟然藏了個人——那個落水的人。

是個大肚子孕婦。

老龍忍受着千錘百煉之苦,護住她安然無恙。

它化形成人,帶她上岸,抓魚蝦給她吃。

小龍鯨化不了形,只能在海邊游來游去。

很快,孕婦生下一個皺巴巴的醜陋嬰兒,她把嬰兒捧給老龍看,遠遠地,雲昭聽不見她對老龍說了什麽,只知道老龍吐出一枚金燦燦的初生龍丹給她看。

女子嬌笑着,把嬰兒塞進老龍懷裏,忽然搶走老龍手上的龍丹。

她抓着龍丹轉身就跑,連嬰兒都不要了。

老龍本就非常虛弱,失了丹,更是寸步難行。

它倒在岸邊,在烈日下迅速枯萎。

小龍鯨泣血悲鳴,不斷往岸上沖,卻一次一次被潮水推走。

它眼睜睜看着老龍的眼睛變成灰白色。

那女子回來了,她遠遠撿起石頭砸老龍的屍體,确認它已經死亡後,她跑過來撿走了嬰兒。

小龍鯨停在淺海,盯着她,一直盯着她。

*

雲昭陡然驚醒!

恨意入骨,心髒欲炸。

她正欲倒抽一口涼氣,耳畔有人及時提醒:“不可以呼吸。”

雲昭:“……”

視野一片血紅,小龍鯨殘留的恨意刻骨銘心。

她方才學習的鯨息其實是內息。

潛游這麽久,內循環的真氣也枯竭耗盡。

她的腦海裏迅速閃動着念頭。

原配陳氏。落水孕婦。獲救産女。

不是溫母還是誰?

好一頭歹毒至極、恩将報仇的白眼狼!

溫長空原配好心幫助她,她害了她。老龍鯨救她性命,她又害它。

這種人,也配活!

雲昭怒極恨極。

可是她就要窒息了。若她死在這裏,那對母女必定會順順當當回到京都,再奪走本屬于雲昭的一切,害死湘陽夫人,嫁進皇家,坐享富貴榮華。

雲昭好氣,好恨。

‘我怎甘心!我怎甘心!’

她驀地轉頭,盯住鬥篷下那張霜白的臉。

擡起手,向他招了招。

他不明所以,湊近。

雲昭用盡剩餘的力氣,陡然撲向他,偏頭,張嘴銜向他挑着笑的唇線。

電火石火的霎那,她看見了一張模糊的臉。

冰雕玉琢,完美慈悲。

雲昭已經顧不上感慨了,她腦袋嗡鳴,心跳欲炸。

雙唇交接,她無暇确認感受,只貪婪地、本能地……狠狠一吸!

他笑得那麽輕松,姿态那麽惬意,嘴裏面肯定是有空氣的吧?

“……”

冰冷的海水嗆入肺腑。

啊,忘了這個人也是幻象,窒息已經讓她神智不清。

頭暈目眩,海天倒轉。

她終于熬到這一霎,分明一直向下潛游,此刻卻在不斷上浮、上浮……

只是雲昭已經撐不住了。

她閉上眼睛,陷入黑暗。

只留下某人水中淩亂:“竟然,被,強吻,了。”

*

半空沉沉壓着灰色團雲,金紅的閃電蜿蜒其間,好像漫天金鱗。

大地卻是純灰的。

一片死氣。

灰色的海水一浪一浪拍打灰色的沙灘。

遠處遙遙可見無數拱頂、神柱和祭殿,樓蘭海市已觸手可及。

但一行人并沒有離開淺灘。

及腰深的海水中,晏南天黑裳濕透,面如金紙,一對眼珠子僵硬通紅。

他直着嗓子喚:“阿昭……阿昭……阿昭!”

水波一動,他立刻掠上前,顫着手,扶出水中的人。

……是個侍衛。

……身上沒有傷。

……是個活活溺死的侍衛。

晏南天勉強維持風儀,朝這具屍體笑了笑,拍了下屍體的肩膀,疾疾轉身,淌着水踉跄走向另一側。

“阿昭!阿昭!”

這麽久了……修為遠勝于她的侍衛都已經溺死了……

不不不,遇風雲可以給她渡氣,他一定會帶她回來。

他不會生氣,不會生氣。他還可以給遇風雲封官進爵,他可以!

一只小手從身後拉住他的衣袖。

他驀地轉身,對上溫暖暖嬌怯的眼眸。

她捧給他一只水袋,雙頰微紅:“晏大哥快先喝口水,潤潤嗓子吧!在、在水中時,多謝晏大哥救……”

她的聲音陡然消失。

他掐住了她的咽喉。

他笑着湊近,睜大的瞳仁裏照出她驚恐痛苦的臉。

“啊,是你。”他找到了替罪羊,“是你騙我,你說她會平安來到這裏,你說她會比我還快……她在哪裏,你告訴我,她在哪裏!”

他手指顫抖,掐着她,将她拎了起來,把她的耳朵湊到自己唇畔。

“說,她在哪裏,說!”

溫暖暖喉嚨裏發出咯咯聲。

“殿下,殿下!”順德公公趕忙上前勸解,“殿下冷靜啊殿下!雲姑娘她吉人天相,定會安然無恙的殿下!”

晏南天将溫暖暖猛地扔開,反手拔出劍來。

“铮——”

這是儲君之劍,可斬一切奸佞。

誰擋,就連誰一起捅個對穿。

“铮嗡——”

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遠處忽然傳來激動的呼聲。

“找到雲姑娘了!”

“殿下!殿下!雲姑娘找到了——平安!平安!”

晏南天驀地擡手,單手摁住自己的臉,瞳仁震顫,嗆出一口血。

失而複得……失而複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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