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我要食言

我要食言

遙遠的潮聲漸漸清晰。

雲昭意識回籠, 睜開眼睛,朦朦胧胧看見頭頂一片灰色的天空。

雲積着雲,大團小團, 看着像柔軟的棉花。蜿蜒其間的金色閃電,就像繡棉被的金絲線。

她好冷,好想蓋被子。

張嘴想說話, 嗆出一股又一股鹹苦發澀的海水。

她聽見有人在很近的地方笑, 似乎還在用手撥她的頭。

‘敢笑我……’

她的視線漸漸聚焦。

啊,原來被人抱在懷裏。她衣裳是濕的,他也渾身濕透。冷上加冷。

她冷得發抖, 他也在抖,抱着她, 邊笑邊抖。

視線往上, 劃過濕得看不見暗紋的玄黑衣料,越過上下滾動不停的喉結,落向這個人的下颌和唇鼻, 再到眉眼。

啊,是人。

不是那張神性到非人的臉。

她大概是淹傻了, 愣愣地, 任憑這人朝着她笑了好一會兒,腦子裏才後知後覺蹦出他的名字。

“晏,南, 天。”

他垂頭沖着她笑, 一直笑, 他把她摟在身前, 雙手都扣在她左邊肩膀上,指骨顫着, 抓得死緊,怕她跑了一樣。

“阿昭阿昭阿昭……”他疊聲喚她,聲音沙啞輕淺,不敢驚着她。

“殿下!”有人來禀,“找到遇風雲了,活着。”

——是否需要叫過來問話?

這句潛臺詞不可以說,說了便是僭越,想作主子的主。

侍衛安靜等待。

晏南天恍若未聞,眼睛盯着雲昭一錯不錯,片刻,只向身後微微揮了下手。

侍衛悄然退下。

他那只手回到她的肩頭,頓了頓,上下來回捏她胳膊,好像在确認她是不是真的存在。

雲昭擡手推他。

沒力氣,推不動。

他感受到她的抗拒,反倒把她往懷裏攏了攏,摟得更緊。

他笑容失控:“你回來了,阿昭,不要再離開我身邊,再也不要。”

雲昭身體虛弱,嗓音無力,但氣勢卻一點兒也不弱,她冷笑道:“扔下我跑了,還有臉說話,狗男女!我都看見了!”

好一陣眼冒金星,天旋地轉。

晏南天猝t不及防挨了罵,唇角的笑容反倒更加燦爛,他道:“阿昭別生氣,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你別生氣,別生氣。”

他笑得愉悅,發自肺腑,極有感染力。

看得出來他都有些飄飄然了,好像只要把她抱在懷裏就行,其餘的一切都無所謂。

哪怕她罵他、打他,甚至殺了他,他都會保持這個神不守舍的笑。

“雲姑娘,”守在一旁的禦衣衛首領沉聲道,“殿下全程耗費真氣擊打雙劍,吸引那條龍在附近,不惜以身犯險,正是為了你的安……”

晏南天眼睫微動,擡了擡下颌,笑着責備他:“多話。”

禦衣衛首領住口退下。

晏南天垂眸凝視雲昭。

“只有狗男,沒有狗女。”他說,“一下水就把狗女扔給順德公公了。我這個狗,就顧着鬥龍。”

他說得順溜又無賴。

雲昭氣笑:“……”

她倒是不懷疑他說謊。龍确實是追着他那一堆人去的,戰鬥的沖擊波還把她掀了好幾個跟頭。

她只說她看見了,他并不清楚她到底看見了什麽,憑他的聰明,不會撒那種一觸就破的謊。

所以他當真把溫暖暖扔給了太監,然後擊打雙劍,吸引那條龍。

至于其中有幾分是為了拿侍衛的命試探那條龍的實力,有幾分是為了她的安危,那便只能各人心證。

他是來屠龍的。

他的目的,從一開始就是屠龍。

大概是在海裏泡久了,她的思緒有些抽離,可以完全不帶情緒地、冷冰冰地條分縷析。

雲昭輕輕哦一聲,只道:“我冷。”

晏南天低頭看向兩身濕衣裳:“……啊。”

他竟有點手忙腳亂,一邊笑着搖頭說抱歉,一邊調用真氣,迅速蒸幹兩個人身上的衣裳。

“你不會知道我此刻竟有多歡喜。”

“阿昭,我好歡喜!”

他擡手替她蒸頭發,順便把她的臉摁在心口上,讓她聽他撞擊胸腔的怦然心跳。

雲昭劫後餘生,本就沒什麽力氣,此刻周身一暖,整個人更是懶懶不想動彈,任他抱個滿懷。

只是……

她倚上他胸膛,竟然又一次聞到了刺鼻的茉莉香。

她以為自己幻覺了,晃了晃腦袋,偏頭嗅別處——別處都沒有,就心口一小片。

‘啊。’雲昭心想,‘差一點,我就要上當了。’

他剛下水就扔了溫暖暖?

穿過那麽長、那麽長一片海,什麽香味還能在身上留下來?

分明就是新染的。

雲昭胸口後知後覺泛起一陣惡心。

好惡心啊。

她并沒推開他,反倒緩緩傾身,把自己的鼻尖整個撞了上去,用盡全力呼吸。

深深地、細細地,嗅那茉莉味。

‘好好記住這個味道雲昭,好好記住,刻進腦子裏,永生永世不要忘記。’

‘還會心軟嗎?還會心疼嗎?還會以為他是從前的晏哥哥嗎?’

‘好好記住這個味道,永遠永遠,不要犯傻。’

晏南天垂眸看她。

她身軀顫抖。她呼吸很用力。她吓壞了。

她把臉藏在他的懷裏,不願意讓別人發現她的脆弱。

多麽驕傲的姑娘。

他的心髒疼痛到發顫,恨不能把她嵌入自己的身體,生生世世永不分離。

他會給她所有柔情,只是在此之前……

他将下颌輕輕壓到她的發頂,淡淡擡起雙眸。

敏銳、冰冷。

‘看到我的第一眼,阿昭竟然失望。她怎麽可以失望。’

‘她以為睜開眼睛看到的人會是誰?’

‘我要食言了阿昭。這個人,必須死。’

*

溫暖暖是真的吓到了。

她只是好心給晏南天遞個水——他那麽累,嗓子那麽啞,這種時候喝一口水多舒服、多熨帖啊!

她一片好心為他着想,他、他為什麽不領情?他為什麽那麽可怕?

他竟扼着她的咽喉,把她提了起來。

好痛!好痛!

他在她耳邊說了什麽,她耳朵嗡嗡響,根本聽不清!他一定是要她給雲昭陪葬,一定是!

憑什麽?憑什麽啊?雲昭死不死,關她什麽事?

明明是雲昭自己不守婦道去找遇風雲,憑什麽怪她!憑什麽怪她!

被掐着喉嚨提起來,真的好痛好痛,她拼了命抓撓他胸口的衣襟,他根本不松手……

要不是有人發現雲昭沒死,他真的要殺了她……

溫暖暖接連打了好幾個寒噤。

她抱着膝蓋瑟縮在一邊,可憐兮兮地咳嗽。遇風雲什麽時候走到身旁,與她挨着坐到一起,她都恍然未覺。

她甚至不自覺地向他靠了靠,汲取他身上的溫度。

她本能地知道,這個人不會傷害她。

他身體健壯,單薄的衣裳已經幹透,皮膚上一陣一陣滲出滾燙的熱氣,吸引她依靠。

他探過手,拿走她系在腰間的平安結,從裏面取出一盒小小的香膏。

他彈開盒蓋,放到鼻子底下聞了聞。

清沁沁的一股茉莉香。

他的視線落向她的手腕和掌根。

她總是把茉莉香膏塗抹在那裏,蹭到誰,誰身上就一股子香。從前,她總是把香味抹到他的身上,讓別的姑娘知難而退。

如今麽……

剛從海裏爬上來這麽一小會兒,她已經抹上了濃濃的香膏。

想蹭的是誰,一目了然。

可惜看這副慘狀就知道,她又吃癟了。

他轉頭對着她,擡起雙手,捧住她的臉,恨鐵不成鋼:“怎麽就不長教訓?”

溫暖暖神思混沌,迷茫地看着他:“遇、遇大哥?”

“跟我走,好不好。”他眸光深邃,認認真真,一字一頓,“放下這一切,我們離開。”

他手掌熾熱,燙着她的臉。

“遇大哥……”她望着眼前這張熟悉安穩的面龐,眼睛裏一點一點湧起熱淚,“遇大哥!我、我……我好辛苦,我好害怕……”

他沉默片刻:“我都知道。”

那一瞬間,溫暖暖很難不動搖。

他長得那麽好,甚至比那位芝蘭玉樹的儲君更漂亮。

他那麽強壯,那麽可靠。

她和他一起長大,經歷的點點滴滴,沒有任何人能夠替代。

這一生這一世,絕對沒有人能夠取代她在他心中的地位。

跟他走嗎?要不要跟他走?

點頭只需要一霎。

可就在這一霎,她忽然感應到了陰沉冰冷的注視——是晏南天。

她戰戰兢兢擡眸,竟看到那個男人毫不遮掩的殺意!

直指遇風雲!

晏南天……他想……殺了遇風雲!

溫暖暖陡然倒抽一口涼氣。

心頭驚跳不止,恐懼之餘,竟是後知後覺湧起了滅頂般的欣喜。

他、他、他!

他妒!

那個眼神她懂!每次阿娘和其他男人說笑,溫長空在旁窺伺,便是同樣的眼神。

溫暖暖心若鼓擂,她猛地推開遇風雲,驚慌失措、手足并用地倒退,迅速與他拉開距離。

“遇風雲!”她凄聲撇清關系,“你、你休想趁人之危!”

引衆人側目。

*

天色将晚,樓蘭海市情況未明,晏南天便讓衆人在灘邊紮寨安營,只派了斥候進去探。

“阿昭,阿昭。”

雲昭被輕輕推醒,睜眼恍惚一看,只見晏南天笑吟吟遞給她一只串在長鐵簽上面的烤魚。

“趁熱吃,涼了怕腥。”

雲昭迷糊接過來,發現自己握住的好像是一個劍柄:“……?”

他道:“用海水蒸了鹽,灑過鹽的,放心吃。”

雲昭後知後覺發現自己饑腸辘辘。

她咬了一口,味道尚可。

就是這串魚的工具讓她不吐不快:“這是個劍?”

晏南天微笑颔首:“阿昭慧眼。”

她無語地看着劍柄前方的鐵簽:“鐵劍磨成簽?你真閑!”

晏南天圈起手掌,抵着唇笑。

“怕你用着不方便。”

雲昭眼前難免閃過許多記憶畫面。

他總是懶散的,漫不經心的樣子,哄着她,逗着她。又能把她照顧得無微不至。

他耐心看她吃魚。

時不時伸手把魚拿走,放到火上熏烤一會兒,讓她每一口都吃上熱乎的。

啃完魚,他及時遞上清水。

雲昭吃飽喝足,打起精神環視四周。

随行侍衛沒了過半,只剩下十來人。

太監活下來兩個,順德公公與另一個唇紅齒白的小太監。雲昭記得這小太監,當初在行天舟上求了個兇香,就是這小太監吓得一驚一乍。

船員也跟太監一樣幸存了倆,一個是遇風雲,另一個是出海經驗最豐富的啞叔。

啞叔在吃魚,環視一圈卻沒看到遇風雲。

雲昭問:“你不好奇我怎麽活下來的?”

他手指微蜷,偏頭淡笑:“你想說了自然會告訴我。”

雲昭道:“真氣,內息。”

晏南天問:“阿昭不會水——誰教你的?”

雲昭沉默片刻:“沒有誰。”

他定定看着她。t

像他這般城府,自然不會叫她輕易看出他是信了,還是不信。

他只是笑笑地看着她,似乎是在等她再想一想,想一想再重新回答。但答案似乎也并不那麽重要了。

雲昭卻轉了話題:“龍呢?”

晏南天輕輕搖了下頭,向她簡單道明情況:“這條龍需要借助水勢,到了淺水便不敢再追。我試着将它騙到淺灘,遺憾它并不上當。”

龍游淺水遭蝦戲,虎落平陽被犬欺。

“晏哥哥,”雲昭笑了笑,意味深長道,“你說的,找到龍便殺了溫暖暖,可還作數?”

“自然作數。”他答得毫不猶豫,“膈應人的東西,留着做什麽。”

雲昭盯他眼睛,他便沖她笑,桃花眼清澈透亮,一眼望到底。

他正色道:“你的蛇我沒帶上,明日進了樓蘭海市,我看看給你新抓一只?”

雲昭:“……”

他不說她都快忘了這段黑歷史。

此刻回想,恍若隔世。

她望向搖曳的火光,将手放到邊上烤。

晏南天笑着,也伸手過來,替她擋掉濺起的火星子。

雲昭把手挪向一邊,他也跟着挪。

也不知道是不是錯覺,自從睡醒,晏南天總是沖她笑,并且總是有意無意地用身體擋她視線,不讓她到處看。

她身體轉一邊,他也跟着轉,還用肩膀撞她。

雲昭:“我說晏……”

“晏、晏大哥!”

身後又傳來那個耳熟的、怯生生的聲音。

晏南天下意識望了雲昭一眼,然後面無表情轉頭。

在雲昭看不見的角度,他眸中殺意畢露。

“你有什麽事。”他的嗓音淡得像陰天沁出的水。

溫暖暖絞着手指,鼓足勇氣:“我、我只是想起一件事,必須讓晏大哥知道,好作安排。事、事關逃生……”

雲昭屈起一條腿,手肘搭着膝蓋,抵住腮。

偏頭,涼涼瞥去一眼:“哦?”

這裏看似是個島,其實卻是海底。

即便沒有惡龍傷人,潛出去先沒了半條命,就算回到海面,沒船沒槳,誰又能憑借肉-身遠渡大洋?

——哦,除了溫母那種恩将仇報的白眼狼。

雲昭心頭剛浮起冷意,便聽那溫暖暖軟聲開口。

“我已感知到,阿娘她、她就在裏面。”溫暖暖指向那片灰白的樓蘭古城深處,咬唇道,“她還活着,我知道她還活着!只要找到阿娘,她就能把我們平平安安帶回岸上!”

晏南天與雲昭對視一眼。

見她面無異色,晏南天便問:“何出此言。”

溫暖暖又揉衣角。

夜風拂過,茉莉香一陣一陣拂到那二人身上。

晏南天鼻翼微動,皺眉。

眼見他耐心将盡,溫暖暖趕緊将雙手藏到身後,嗫嚅道:“阿娘她,她天生命格與常人不同,當年被、被害落水,便有神奇際遇……”

雲昭不禁冷笑。

溫暖暖只當作沒聽到,不看雲昭,就盯着晏南天一個:“在那之後,她、她便能,便能召喚龍鯨……只要找到阿娘,她便可以喚來龍鯨,帶我們回岸上,龍鯨會聽她的話!我們一定都可以得救!”

說到後面,她隐隐有些激動,面頰微紅,沖他可愛地眨巴着雙眼邀功。

晏南天沉吟:“哦?”

雲昭卻是敏銳地察覺到了什麽。

她眯眼問:“你娘可以召喚龍鯨?”

溫暖暖咬唇,驚慌地看了她一眼,沖着晏南天點頭:“我沒騙人,是真的!”

雲昭眸光發冷,心說:所以旁人捕鯨,數月未必能成,溫長空出海卻次次不落空!

原來如此!竟是如此!

那白眼狼恩将仇報搶走龍丹,然後借助龍丹騙來龍鯨,讓溫長空大肆捕殺它們。

好一個獵鯨英雄!

那些龍鯨被召喚來時,恐怕都是翻着肚皮毫無防範吧。

雲昭怒極而笑。

她站起身,擡起一根手指,隔着火堆點了點溫暖暖的鼻子,然後揚長而去。

溫母她殺定了,誰也留不住!

“昭……”

晏南天伸手拉她,指尖滑過她的衣袖。

他起身欲追,衣袖又被人拉住。

那一瞬間,殺心難抑。

卻聽溫暖暖說:“晏大哥,要不,我幫你殺了遇風雲吧?”

晏南天微怔,笑出聲。

“說的什麽蠢話。”

都這個時辰了,那個人,大約屍體都泡涼了吧。

他可不像阿昭,殺個人,那麽笨。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