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章

第 2 章

蘭旭不可思議,以為自己聽錯了,難得打了個磕巴:“你說什麽?!”

“把衣服脫了。”少年又重複了一遍,“裏裏外外,所有的衣物,都脫掉。”

“荒唐!”

少年笑意加深,似乎很享受捉弄他的感覺:“為了你兒子,你死都不怕,還怕脫件衣服麽?”

蘭旭看在烏石草的面子上,強壓住怒火,語氣不善地問:“你是誰,到底想幹什麽?”

“脫了我就告訴你。”

蘭旭轉頭就走。少年也不阻攔,反倒心情大好,施施然坐在椅子上,貓逗耗子似的,好像篤定他逃不出自己的手掌心:“看來,你對你兒子,也不像嘴上說的那般愛護嘛。”

蘭旭遽爾回身,惱火道:“我警告你,你适可而止!”

“求人就要有求人的樣子。”少年的手搭上桌角,下意識去摸茶杯,卻摸了個空,收回手繼續道,“連杯茶水都沒有,這是公主府的待客之道,還是公主苛待驸馬,竟連杯茶都招待不出?”

蘭旭觀察着他的一舉一動,此人衣着不凡,舉止考究,絕非柴門小戶;對自己輕佻無禮,多半是受到京中流言蜚語的影響。思及此,不免心酸,撇過頭去,暗暗苦笑一聲,卻非為了自己——在他選擇茍活的一刻,就不再有自憐的資格——他是憐惜兒子,小小年紀遭此禍事,卻因自己這個該被千刀萬剮的爹拖累,身尊肉貴的公主之子,竟如玩弄股掌間的玩笑一般。

少年不曉得他的百轉千回,拍掌攤手,起身兩步便到了門口,開門朝院子裏大聲道:“既然驸馬不肯割愛,在下也不好勉強,小公子吉人天相,定會不藥而愈。在下告辭。”

少年變卦太快,話中明明諷刺戲谑,語氣卻舒适快慰,就好像蘭旭不救兒子的決定,讓他心花怒放似的。蘭旭實在摸不清他的套路,不等開口挽留,院子裏已炸了鍋——竟是老郭早就歡天喜地,跟主子們報了喜,說烏石草有了眉目,除了公主和陳禦醫,其他人都巴巴地等在院子裏,誰成想,等出個意想不到的結果。

梁公公率先跺腳:“怎麽了怎麽了,诶呀這鬧的是哪一出兒啊!”

蘭旭有口難言,在少年促狹的目光下半尴不尬,左右為難。這時公主推門而出,她出身皇室,素來錦衣玉食,嬌生慣養,雖已年過不惑,但肌膚豐澤,盈潤生光;可此時,疲憊的臉上誕生薄薄的蒼老,發絲稍亂,透出一絲狼狽的灰敗,她仍盡量容止有度道:“這位公子,绫羅綢緞,金銀珠寶,任君取用,煩請公子救救我兒。”

說罷,竟屈身下拜。

無人懷疑一位母親的情真意切,少年仿佛也為之動容,忙閃身到一邊:“公主萬萬不可,在下可受不住如此大禮,”說着,難以為情地瞥了蘭旭一眼,“在下需要的東西,只有驸馬身上有,可是驸馬不願交換,在下總不能奪人所愛……”

公主問道:“是什麽東西?只要這世上有的,就是星星,本宮也能給你弄來。”

少年搖頭道:“恕在下不能說,但這東西,只有驸馬爺身上有。而且我敢保證,絕不違法亂紀,絕不敗德辱行,更不會對驸馬造成一點點傷害。”

言罷,瞄了眼蘭旭,成功将衆人的關注轉移了過去。

梁公公急道:“我的驸馬爺诶,什麽東西比小公子的命還重要啊?”

公主雖然不語,但蘭旭明白她在等自己的解釋,可是——蘭旭的臉色陣紅陣白——斷不能說,自己尊嚴盡失事小,公主府顏面掃地事大,少年可沒什麽損失。

梁公公卻看不得僵持,加重了語氣道:“驸馬爺,這小公子要是有個三長兩短,您讓太後她老人家可怎麽辦喲!”

蘭旭百口莫辯,道盡途窮,雙拳緊攥,目光游移;少年樂得隔岸觀火,見狀火上澆油道:“公主不必心急,蘭驸馬差人去了京郊,想來烏石草不愁,在下多有叨擾,這就告辭了,改日再來探望小公子。”

梁公公匆匆上前抓住少年的胳膊,祖宗菩薩地奉承了一圈,又搬出太後名頭硬話軟說,少年都油鹽不進,軟硬不吃,推脫的話,說得漂亮無辜又可憐,叫人拿捏不住把柄,梁公公咬牙暗惱,束手無策。

公主未動,可視線如山,壓在蘭旭肩上,蘭旭知道,若是将少年索要的“東西”告知公主,公主震驚之餘,會讓他自己選擇,那麽,又何必多一人煩惱。

他的尊嚴,和兒子的性命,還有公主府的顏面相比,一文不值。

蘭旭輕輕嘆了口氣,擡頭對少年道:“等一下。”

少年回以清亮無辜的神情。

蘭旭恨得牙根兒癢癢,還要和顏悅色地:“你跟我來。”

少年抽出被梁公公緊握的手臂,翹了翹嘴角,但随即又想到了什麽,嘴角漸漸回落,悶悶不樂起來。

………………………

蘭旭掩住門窗,晌午的陽光落進空蕩的房內,降了不少溫度。少年大喇喇地在椅子上坐定,活似個顧曲周郎,開戲品評。

一個三十過半的大男人被迫脫衣于弱冠少年面前,侮辱感大于調戲,不至于令人多想;可在少年的狎視下,蘭旭莫名感到一股子刀鋒般的危險,素來冰涼正經的臉上浮動過一絲倉皇,手指移動到胸前衣扣,包羞忍恥地一顆顆解開。

寬衣解帶,件件委地,少年眼睛一眨不眨,剝落的衣物如同蒙住記憶的塵埃緩緩拂開,眼前裸露的身軀,肌肉薄而緊繃,肩胛處微微隆起,是一具極具男性氣息的軀體,腰腹緊窄,線條流暢,可見平時練武不曾懈怠,再往下,複寬而起伏的山丘——

蘭旭的手緊攥褲腰,死活脫不下去,只因少年目光灼灼,逼得他急張拘諸;少年也沒催促,而是直勾勾地盯着蘭旭的胸口,一點米粒大小的朱砂痣嬌豔欲滴,如心頭之血凝結的一顆血淚。

——少年的呼吸急促起來,他記得,蒙塵的記憶中,這點紅,與蒼茫大地上的黃花,組成了他幼時唯一的色彩,亦是他記憶的起始。每當他高燒不退,就會被一個年輕的男人抱在懷裏,肌膚相親,驅除寒意;他睜開懵懂的雙眼,闖進視野的,是男人矯健的胸膛,和胸膛上的一點殷紅。

這個男人讓他叫他“爹”。他叫他爹。

手部不可控地顫抖,少年按住椅子扶手,手背青筋暴突,眸色深沉陰鸷:男人的形貌已不年輕,眼尾如鈎,挂滿了疲倦脆弱,更顯失意落魄,唯有粉嫩柔軟的唇部、皎白發紅的耳廓,依稀可見曾經的舜華之顏。

少年心煩意亂——單憑一顆痣,證明不了什麽,需要更多的證據——他的目光狼一樣,撕咬在蘭旭的臉上、身上,冷笑道:“轉過身去。”

蘭旭居然松了口氣,至少沒讓他繼續脫。他深吸一口氣,閉上眼,默然順從地轉過身。忽然一只手撩開他的頭發,發絲拂過後背,刺癢;他不禁打了個激靈,略帶薄怒地回過頭去,卻見少年死死咬住嘴唇,瞠目死盯着肩胛骨上猙獰的箭瘢。

蘭旭自嘲道:“看夠了嗎?”

少年久久不語——正是這個位置——那時的他不明白為什麽有人追殺他們,只知道馬背颠簸,他被爹爹密不透風地護在身前,等到後方沒有了追逐的馬蹄聲,他們才停下來。爹的後襟染透了鮮血,箭翎在空中擺蕩,失血過多而慘白的唇色,像荒漠中随處可見的、死氣沉沉的幹涸的河床。

這杆刺入父親身體的箭,是他拔出來的,濺了他一臉的血。他拔得毫無技巧,憑借三歲幼童吃奶的蠻勁兒,生生拽出來,箭頭上的倒刺剜出好大一塊血肉,他吓得大哭,父親不濟,還得強打起精神,誇贊他:“爻兒做得好,爻兒真乖。”

面對“看夠了嗎”的質問,他幾乎要脫口而出“沒有”,然而十六年來被遺棄的恨意,将短短兩個字,生生扭曲成了辛辣的羞辱:“……你一介武夫,即無潘安之貌,又無子建之才,本以為是這具身體別有花樣,方才哄得公主歡心,如今看來,并非如此,想必功夫都用在了‘曲意承歡’上啊。”

蘭旭漲紅了臉,惱羞成怒,卻有求于人,不好發作;憋了半天,切齒道:“看也看過了,能交出烏石草了嗎?”

少年輕佻一笑,一手壓住蘭旭肩膀,手指順着脊背溝往下滑,堪堪勾住褲腰,感受因緊張而繃直的腰:“別急啊,能讓公主神魂颠倒、弄璋添丁的滋味,哪能露一半藏一半的,小氣鬼。”

他說得輕巧,實則嫉妒得發瘋,嫉妒晏果——蘭旭遺棄他欺騙他,卻和新兒子上演舐犢情深的戲碼,不惜忍受屈辱,甚至甘願獻出生命!叫他如何不恨?若非圖謀未竟,他真想當面揭穿蘭旭的虛僞,問他還記不記得一個叫蘭爻的人!記不記得,十六年前,他給了這個叫蘭爻的小傻子一塊兒破石頭,騙他開了花就回來,然後一去不回!

他被騙得團團轉,日日精心澆灌那顆破石頭,被村裏頑童嘲笑謾罵,也堅信這是一顆種子,能開出花!他守着石頭,苦苦地等、苦苦地盼,得來的,卻是公主大婚,驸馬是叛将蘭旭的逸聞!

他不信,他要去找爹問個清楚,可小小的雙腳根本走不出那個偏僻山村。他想,唯一進京的辦法,就是考狀元,可是收養他的農戶只叫他拽耙扶犁,不教他讀書識字——他不過是個六歲的孩子,靈魂卻提早蒼老絕望。

他被遺棄了。天知道今日能站在蘭旭面前,他付出了多少血、多少汗、多少淚,支撐他不放棄的,是逸聞可能被證僞的希望——京師距邊關千萬裏,總有訛傳,這個消息,一定也是訛傳。

如今一切勉勵都成了自欺欺人。可笑夢醒,恨意洶湧——那個遮風擋雨的懷抱不再屬于他;心心念念的那個人,也不負記憶中的偉岸高大。可是蘭旭怎麽可以……怎麽可以——若無其事,前塵盡忘!徒留他蘭爻還沉湎影事,犯癡犯賤,不肯放手!

蘭爻氣極怒極,一心報複;面上則眉眼一彎,笑意盈盈,松開蘭旭的褲腰,手指上攀,愛憐地輕撫箭瘢,湊到耳邊柔聲道:“蘭大人,我們玩個游戲吧。”

蘭旭寒毛直豎,側身脫離按住肩頭桎梏;蘭爻五指折起,由按變扣,指甲幾乎要陷進肉裏去;蘭旭掙脫不得,猛然意識到此人武功深不可測,這下子徹底篤定了,晏果中毒一事,定然與他有關。蘭旭情緒激蕩,胸膛起伏,急聲道:“你到底是誰!”

蘭爻嗤笑道:“陪我玩兒我就告訴你。”

“本宮沒時間陪你玩!你究竟有沒有烏石草!”

這話哄得蘭爻開懷大悅,他爹可不是什麽小白兔,當年在邊關,追殺他們的人車載鬥量,反被他爹殺得片甲不留,是以蘭旭為了晏果而伏低做小,可謂讓蘭爻恨上加恨;而這番發脾氣端架子,不怕得罪不顧後果的架勢,雖是被逼出來的,卻恰合了蘭爻心意,連帶着他的儀态都端正了許多。

“在下言出必行,烏石草就在這兒。”

蘭爻從腰間佩囊中取出一只整潔的油紙包,在桌上平展開,果然上呈五根粗長虬勁、形似地龍的烏黑草藥。蘭旭眼前一亮,但警惕着,沒有去拿:“……玩什麽?”

蘭爻打量着蘭旭,然後将衣物撿起,遞還給他。蘭旭猶豫了片刻,接過衣服,側過身去穿好——既要留神少年偷襲,又想給自己留下最後一點體面,只好折中成了不倫不類的角度。

蘭爻沒有再出言諷刺,爹爹的相貌早在執念的風中如散沙一般吹散,殘存的零星夢境,也被歲月的潮汐抹得不着痕跡。這次十六年後的重逢,眼前人,和記憶中的爹給他的感覺相去甚遠,如同一個遲暮的英雄,滿心壯志,卻力所不及;更不提眸色黯淡,像罩了一層不足為外人道的灰——曾經,再狼狽,他的眼裏有光。

蘭旭見他不再抽風,便去拿烏石草,被蘭爻一把按住手。

蘭旭倍感無奈,偏過臉,擡眼看去,少年的臉上這次沒有了刻意誇大的戲弄,讓他不由愣了愣。

少年走近,緊緊擁抱住他,在他還沒有回過神的時候,溫暖的包裹感煙消雲散。

少年背過身去,揮了揮手:“去吧,去救你兒子。”

蘭旭遲疑了一下,剛才少年澎湃的情緒,隔着布料依然感受得淋漓盡致,巨大的悲傷和不舍,豐富了少年的神秘。

蘭旭道:“你是誰?”

蘭爻不想承認,血緣的威力竟沖破十六年的恨,在對上蘭旭黯淡的雙眼時,心中翻湧出的第一個情感居然是不忍。

他抛下自己,躲過死刑,活得榮華富貴,風生水起,他還有什麽可失意的?自己又有什麽立場去心疼?僅僅因為他做出失意樣子嗎……不過是既得利益者無聊的自我慰藉罷了。

蘭爻依然沒有轉身,雙手在身側緊攥成拳,幾乎摳爛掌心:

“在下今科武舉人,花時,還請驸馬爺不吝賜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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