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章

第 1 章

時值三年一度的春闱,趕考舉子如溪流入海,浩浩蕩蕩彙聚京城。

京城熱鬧非凡:八街九陌,軟紅香土,杏雨梨雲,李白桃紅;茶坊酒肆門庭若市,風流才子湊坐一堂,或吟詩作對,滔滔不絕,或針砭時弊,侃侃而談。春風拂過,打擺的幌子都沾了活潑潑的雅氣,一派欣欣向榮。

當朝皇帝年少,這是他親政以來的首次科考,因此極為重視,下旨廣開言路,廣納賢才,故而舉子們暢談國是,各個兒心事拏雲,意氣縱橫。

城東街的回頭酒樓裏,一白面舉子昂首挺立,言之鑿鑿道:“這次會試題目,定與鈚奴有關。衆所周知,十六年前,大将軍艾松通敵叛國,陽關險隘落入敵手,後來朝廷派遣當今丞相周成庵積極斡旋,才簽訂盟約,換取二十年和平。如今距離盟約結束還有四年,可是,近年氣候反常,鈚奴地處西北,夏季幹旱,水源幹涸,冬季漫長,大雪封山,他們的百姓少衣缺食,小單于又和我們的皇帝一樣,幼年即位,全賴左賢王主政,這位左賢王可是橫掃西域,覆滅元厥的當世虎将,只怕鈚奴兵馬又要蠢蠢欲動,騷擾我國邊境了。”

此言換來一陣附和,卻另有一位約莫三十的長髯書生譏道:“這位兄臺定有安邦定國的良策了,莫不是要考武狀元?只怕身板兒受不住吧!哈哈哈哈!”

自十六年前大将軍艾松通敵叛國,朝廷逐年收緊兵權,掣肘武将,出現了重文輕武的局面。此次春闱,文舉與武舉并行,然而武舉考生多受輕視,幾乎不抛頭露面,不是在武館揮灑汗水,就是在房間裏溫讀兵書策論;連帶着,文舉中的國防軍事題目,也不太登得上大雅之堂了。

白面書生漲紅了臉,據理力争,一時人聲鼎沸互不相讓。角落裏,一位俊美少年不禁蹙了蹙眉,舉起酒杯仰頭灌了一大口,正要起身離去,忽然聽到亂糟糟的人聲裏,有人說道:“争論這些有什麽用,最後還不是全看命,比如那位大長公主府的蘭驸馬爺……嘿嘿!”

另有人酸溜溜道:“是啊,卑劣無恥貪生怕死的真小人又怎麽樣,攀上高枝兒,照樣享盡榮華富貴!”

衆人哄笑,有些外地舉子不明就裏,湊前打聽,那少年也落回了座位上,豎起耳朵。

“那位蘭驸馬爺,本是叛國大将軍艾松的心腹幹将,可樹倒猢狲散,是出了事兒第一個跑的;不過天網恢恢呀,還是被押解回京,投入了死牢,就算那年先皇駕崩,天下大赦,也沒赦了他;誰知道,不知怎的,入了丹陽大長公主的眼了,這位公主寡居多年,可整整年長他十歲,人家硬是熬過了三年的孝期成了婚,還老蚌生珠,喜得貴子了啊!”

少年聞言,嘴唇抿直,手掌攥緊,脆弱的酒杯列出一道細紋,酒水從縫隙徐徐流出,沾了他一手。

又一人說道:“想必這位蘭驸馬是個小白臉兒了,專會哄得女人開心,說不定花樣兒都在床上呢——”

借着酒勁,在場葷素不忌,一群人猥瑣相視,哄堂大笑。少年面沉如水,撇下掌中四分五裂的酒杯,摸出手帕擦手。這時,一道稚嫩的嗓音橫空出現:“你們胡說八道!”

衆人一靜,盡數向聲音源頭看去,是一個不過十歲出頭的小男孩,穿得錦衣華飾,生得粉雕玉琢,滿臉清澈的憤怒與幼稚,一個人霸占了整張八仙桌,布滿了沒動幾口的酒菜,定是富貴人家嬌養的小公子。

少年打量了小男孩幾眼,只見他人小膽大,被人群環伺也不發怵,梗着脖子道:“妄你們還是要考狀元的人,說的都是些什麽混賬話!”

人們面面相觑,俄而哈哈笑道:“小孩兒,食色性也,你毛兒還沒長齊呢,聽得懂嗎?”

“回家吃奶去吧!晚了回去你娘打屁股啦哈哈哈!”

小男孩憋紅了臉,一腳踢翻了桌子,踩着滿地狼藉,揚拳朝那個笑的最大聲的舉子臉上砸去。

…………………………………

話題中心的驸馬爺蘭旭,駕着一匹高頭大馬在丹陽大長公主府門口立定,利索地翻身下馬,将缰繩随手甩給守門的小厮,大步流星徑直入府。春日融融,卻融不化他一身肅殺,好像全天下就他沒走進春天。

蘭旭雖貴為驸馬,但曾為艾松一黨,犯有前科,垂簾聽政的太後嫂嫂看在丹陽大長公主的面子上,給他謀了個禮部儀制司主事的閑職,待遇等同四品侍郎。

蘭旭本為武職,讓一個武職去從政,如同驢皮貼在馬背上,搞得同僚怨聲載道,幸得丞相周成庵力保,蘭驸馬才坐穩了禮部儀制司主事的位置,平日裏大事小情輪不到他插手,十數年來,這位置也就不升不降、不尴不尬。僚屬胥吏,王侯勳戚,對蘭驸馬無不是笑之以鼻,區別僅僅是圓滑的當面一套背後一套;耿直的話中帶刺冷嘲熱諷。街頭巷尾流傳的謠言,更佐證了蘭旭的人品:奸佞小人。

逆臣賊子、不折手段、見風使舵、趨炎附勢、兩面三刀、反複無常、恨不得啖其肉飲其血……這些形容套在他身上如同量身定做,已然是家常便飯。支撐他忍恥茍活的,是十六年前的死牢裏,丹陽長公主對他說的那句:“你可以一死了之,任由幕後主使逍遙法外;任由他身負罵名,銜冤千古——只要你甘心。”

是了,千夫所指萬人唾棄的不該是艾松大将軍,而是另有其人。公主勸他蟄伏待機,再伺機徹查誣陷艾松大将軍通敵叛國的幕後黑手,為此,堂堂公主不惜委身下嫁,茍全蘭旭性命,甚至與他孕育了一個兒子堵住皇室悠悠衆口。

由此,蘭旭與公主相敬如賓,信任如磐,不說言聽計從,大事小情總會與之商榷一二,只因他大抵是天底下唯一一個,知道公主為何如此厚待與他的人。

“蘭旭何德何能,值得您做到如此地步?”

新婚之夜,他為公主捧茶,四下無人,終于問出躊躇三年的疑問。

“随他去的人夠多了,總要有人留下,繼續保護他在意的人,”紅燭之下,公主的話語也随之忽明忽暗,“你保護了他的兒子艾爻,我替他保住你。”

蘭旭一怔,随即恍然大悟。

遠觀山水不相礙,哪知水底見青山。

蘭旭跪地長拜,公主将他扶起。鳳冠霞帔芙蓉不及,卻無半分濃情旖旎。

“我會像他待你一樣待你,從今以後,你便叫我姐姐吧。”公主紅唇微翹,“我不問你艾爻的下落,只要你能像我護你周全一樣,護他周全。”

……………………………

忍字是心頭一把沾血的刀。蘭旭無時無刻不再煎熬,一晃忍過十六年,他還是個小小的禮部儀制司主事,手無實權,平時上朝都看不清小皇上的臉,更別提找到當年誣陷的一丁點線索,為了穩固地位,跻身權力中樞,蘭旭聽從公主勸解,想方設法從後宮入手,哄得太後歡心。

他生生把自己從一個桀骜的武将,扭成了曲意的佞臣。

不過今日,他這位束之高閣的驸馬爺,頭一次領到了差事。

禮部儀制司主事共三人,今年除了籌措科舉,接替了艾松職位的大将軍許仕康也将回京述職,幾位主事同下屬典吏忙得腳不沾地,人手緊缺,暈頭轉向的禮部尚書杜青松蒙丞相周成庵點撥,從犄角旮旯裏扒拉出來了蘭旭,因他曾為武職,便将協調武舉之事交給了他。

事務繁瑣,卻也不難,循照舊歷即可。不管怎麽說,首次放權讓蘭旭辦差,算是他通過了第一波考驗——用十六年證明了自己志大才疏,單憑他自己,興不起風作不起浪。

可是蘭旭沒有半分喜色,比起武舉,接近許仕康,或許對他的調查更有利,沒準兒能從只言片語中還原許仕康這部分的真相——當年,艾松禍從天降,抉目吳門,判斷朝廷定要将他滿門抄斬。蘭旭臨危受命,攜艾松不滿三歲的幼子艾爻喬裝出逃,為躲避搜捕,二人一路以父子相稱。

逃亡途中,蘭旭得知,奉命逮捕艾松回京審處的,正是艾松最為倚重的副将許仕康。猶如晴天霹靂,蘭旭死也想不到背叛的會是許仕康——蘭旭本是孤兒,偶然在大街上偷了艾松這個世家子的錢袋子,被家丁逮住打個半死仍一聲不吭,一雙眼睛狼一樣又紅又狠。艾松看他可憐又倔強,心生恻隐,就将他買了回來,帶在身邊,教他文治武功,待他親如父兄。艾松年長蘭旭十幾歲,熱心冷面,最關心的是蘭旭的用度和課業,小小孩童受不得拘束,于是最喜歡的人,反倒是隔壁那個,熱衷帶他上樹掏鳥蛋,下河捉泥鳅的許家大哥哥許仕康。

許仕康與艾松兩家世交,比鄰而居,就連院子裏的石榴樹都知道,往隔壁抻抻樹杈不用客氣。那棵石榴樹,蘭旭不知爬過多少次,每次許仕康都會在牆根兒底下,春天拿着風筝,冬天提着冰嘎,朝蘭旭樂呵呵地招呼他趕緊下來。

兩位兄長一靜一動,總角之交,三人又一同鎮守邊關,艾松最信任的,自然是許仕康和蘭旭,但對蘭旭,總有些看幼弟的心态,機要大事,更多是和許仕康商量。

感今惟昔,曾經情同手足,如今形同陌路。亡命途中,追兵步步緊逼,蘭旭逃無可逃,艾爻年紀幼小,遭不住崎岖道勞,頻頻生病,蘭旭無可奈何,只好狠心将艾爻過繼給當地一戶無兒無女的農戶,并傾囊相贈,唯有一個要求:不要教艾爻識文斷字,就讓他成為一名村野匹夫,隐姓埋名,碌碌無為,平安——平凡地度過一生。

堂堂大将軍獨子,本應是得天獨厚的天之驕子,奈何境遇無常——蘭旭心痛如絞,天真的孩子尚不知道自己的命運就這樣被安排了下來,摘下荒蠻大地上一朵稀有的黃色小野花,口中喚着“爹爹”,颠兒颠兒地送到蘭旭面前。

當晚,他把孩子哄睡,夤夜離去。沒想到敏感的孩子追了出來,跌跌撞撞,撕心裂肺的哭喊像尖銳的匕首劃破深沉夜色,用不辭而別矯飾的不舍不堪一擊。幾個月來,他們這對半路父子相依為命,蘭旭從一個得艾松羽翼庇護的雛鳥,迅速成長為另一株幼苗的倚靠,滿腔珍愛盡數傾洩到繼承了兄長血脈的孩子身上,妄圖從他臉上看到父輩的遺存,這是蘭旭忽視巨大悲痛的希望。

那段時間,蘭旭也分不清,究竟是孩子離不開他還是他離不開孩子。他覺得自己像一只木偶,聲聲稚嫩的、不解的哭喊是纏在身上的線,拉扯着他無法前行,再走一步,無形的提線就要割破皮肉,血珠淋漓。

蘭旭轉身蹲下,接住撲進懷抱的孩子,笨拙地摸黑撿起一塊小石子,塞進艾爻的掌心,堅定溫柔地合攏他的五指,抹去小小孩童臉上的懵懂淚痕,說道:“把這顆種子種到土裏,等它開出小黃花,爹就回來了。”

石頭不是種子,永遠開不出花。

指尖感受到孩子原本細嫩的面皮在短短幾個月的風吹日曬裏變得粗糙,觸感萦繞指尖,如繞梁餘音,此後十六年,猶揮之不去。

他沒有一刻不在惦念。然而艾家滿門抄斬的旨意遇赦不赦,因此艾爻“在逃”的通緝令一直沒有撤銷。幸賴丹陽大長公主從中斡旋,艾爻的下落成為了朝野心照不宣的禁忌——所謂民不舉官不究,只要無人提起,艾爻就可繼續“在逃”;但是,一旦有了下落,劊子手的屠刀照樣會朝艾爻的脖子落下。

是以蘭旭無數次午夜夢回,輾轉反側,都沒動偷尋艾爻的心思。他幻想了無數假設,最多的是孩子早已忘記了他,忘記了東躲西藏的經歷,日耕夜作,平靜蹉跎;但偶爾,他還是會小小地期盼着孩子記得他,記得那段相依為命的日子,因為這樣,那個成為“奸佞”之前的蘭旭,就還活在一個小小的地方。

但這樣對艾爻太殘忍。艾松教他大丈夫做人要襟懷坦白,他卻偏偏對他的獨子撒了謊。內心的煎熬無休無止,但選擇的路無法回頭,他只有走下去,直到還艾松清白的那一天——

或者走不下去的那一天。

蘭旭有很多次走不下去:當他抱着必死之志,過繼艾爻,自己前去引開追兵的時候;當懸崖之上,許仕康緩辔迫近的時候。然而,即便許仕康咄咄逼問艾爻下落,揚言要抓他回去嚴刑拷打,蘭旭仍心存一絲僥幸,也許許仕康有什麽難言之隐,所謂背叛,另有隐情——人總要執拗地相信點什麽,才不至于絕望。

最終,另一批朝廷人馬趕到,将蘭旭緝拿。蘭旭心裏竟松了口氣,他可以死在任何人手上,唯獨不能是許仕康。

之後世事無常,他活了下來,他需要知道當年許仕康叛變的真相——然而,許仕康鎮守邊關,十六年來僅奉诏回京過兩次,二人均未打過照面。

這次是第三次。

蘭旭換下朝服,邁進公主的院子,打算和公主商量下一步棋。仰頭見日上中天,腳步随心一轉,去了兒子晏果的書房。

要說還有什麽讓蘭旭頭疼的,非這個兒子莫屬。因蘭旭入贅公主府,小公子自然承襲皇室母姓,姓晏名果;又自小活潑嘴甜,哄得太後舅母笑口常開,便得一诨名“開心果”。

晏果小公子最會恃寵生嬌,仗着太後撐腰,一度張牙舞爪橫行霸道,甚至還和小皇上打過架,雖然小孩子的感情越打越好,但畢竟尊卑有別。告罪回府後,蘭旭狠狠教訓了晏果一頓——其實就打了幾下手板,可嬌貴的小公子白嫩的小手腫成了饅頭,疼得哭爹喊娘,整整三天拿不了筷子,晏果知道府裏他娘最大,跑去又是撒嬌又是告狀,公主雖然心疼,但沒有插手。

自此,蘭旭成了唯一能制住晏果的人,為了坐實“嚴父”的身份,他見到晏果就板起臉。按小公子的話說,他爹比先生還先生,每日只會考校他學問武功,從來不帶他出去玩。小公子長到十一歲,出去玩的次數屈指可數,像個大家閨秀似的。實則蘭旭與公主對兒子的限制,是怕他聽到什麽風言風語,身為蘭驸馬的兒子,身份難免尴尬。

十一歲的小男孩兒最是調皮貪玩的時候,晏果早就把屋頂的瓦掀個遍了,也挨過了打;剛安生沒兩天,今兒一大早,見窗外風和日麗,天氣晴好,他又屁股長針坐不住了,威逼利誘小厮順兒冒充他做樣子背書,自己偷偷翻牆溜了出去。他想得挺美:前不久父母剛剛考校完課業,又剛打了他一頓,正好是心慈手軟、無暇再打的時機。可打死他也不成想,他爹竟殺了個回馬槍。

兒子不僅不見蹤影,還留下貼身小厮順兒魚目混珠,蘭旭火冒三丈,一拍桌子,書本和茶杯都跟着跳了一跳:“公子人呢?!”

順兒吓得“噗通”跪倒,以頭搶地,哭喪着臉,連聲讨饒:“驸馬饒命,小的……小的不知啊,小公子逼着小的冒充他,還說您下朝前保準兒回來,誰知道這般光景了,也沒個影兒……”

早有人去給公主通風報信。公主聞風而來,雖然也氣,但尚存理智,給了驸馬一個眼神;蘭旭生生壓下火氣,背過身去。公主這才吩咐道:“趕緊差人去街上搜尋小公子,一經發現,立刻帶回。”

順兒唯唯諾諾,一邊應着,一邊退出去叫人;誰料還沒踏出書房的門,門口便有人慌慌張張跑進來,上氣不接下氣地叫嚷道:“公主殿下,驸馬爺,不好了,小公子——小公子——小公子出事兒了!”

兩人一驚!對視一眼,心一下子懸到了嗓子眼兒,再顧不得什麽氣度禮數,飛快跑了出去,恰在垂花門下,和抱着自家小公子的蒼頭老郭打了個照面。蘭旭定睛一看,兒子面色青白,嘴唇烏紫,冷汗涔涔,氣若游絲,不知是中了劇毒還是受了內傷,忙接過手,吩咐老郭去請大夫。

公主臉上血色褪盡,不論得來這孩子的目的是什麽,視若珍寶的心不會有分毫損耗。夫妻倆将兒子抱回房,小心翼翼地安置在床上,蘭旭來回檢查一番,身上并無傷痕,心下一沉——不是受傷,就是中毒了。

公主打眼兒見蘭旭眉頭擰緊,心中了然事态複雜。等老郭帶了大夫進來,她叫上老郭去隔壁細細問話,留蘭旭照看。

原來老郭出門買鹵菜的時候,瞧見自家小公子正在回頭酒樓和人打架,那場面雞飛蛋打,不可收拾。幸而在場的都是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小公子沒吃什麽虧;但以一當十,也沒讨到什麽好。

店家情急之下遣人去報了官,滿桌子盼着在皇帝面前露臉的舉子們丢不起人,牛羊出欄似的逃了,老郭高叫着“小公子”,趁亂要把他帶走,然而橫沖直撞間,兩人被屢屢沖散,直到一個俊美少年瞧準時機,一掌把小公子推到了老郭懷裏,待老郭要出言感謝,少年已消失不見。

直到這時,小公子還好端端的,在大街上連蹦帶跳地比劃自己剛才的英姿,還鬧着要買面具玩。老郭連哄帶騙,一路催着小公子回府,可就在半路,小公子忽然當街倒下,不省人事奄奄一息。

老郭話音剛落,蘭旭一臉凝重地進來,對老郭道:“遞牌子進宮,請陳禦醫來。”

陳禦醫不管兒科,專門負責儲藥。蘭旭探過兒子的脈,脈象紊亂,尋常郎中見所未見,但這種表征和脈象,倒讓他想起以前在邊關聽過的一種叫“草枯藤”的毒。此毒發作很快,三日之內沒有解藥必死無疑。好在并不難解——對于邊關百姓來說并不難解——關鍵藥材,是只生長于邊關、産量極低的烏石草。

涉及邊關,蘭旭難免多心,複叮囑道:“動靜小些,別驚擾了鳳駕。”

老郭應了一聲,火急火燎地去拿牌子;蘭旭和公主對視一眼,回到晏果病床前。公主接過丫鬟手裏的濕毛巾,退去下人,歪坐床沿,躬身照料,輕聲道:“你怎麽想?”

蘭旭将判斷一五一十地說了,公主瞥他一眼,不動聲色道:“應該與鈚奴無關。大張旗鼓,打草驚蛇,對鈚奴沒好處。”

“那主使之人如何拿到的毒藥,又為何針對一個孩子?”蘭旭沉聲道,心疼地看着兒子蒼白濡濕的臉頰,“難道——”腦中一個閃念,對上公主的眼神,他比了個口型,“通敵叛國?”

公主不語。

蘭旭咬牙道:“太猖狂了。”

丹陽大長公主的獨子被毒害,皇室定要差個水落石出,不能善了,當務之急是救回小公子。日頭偏斜,馬蹄碌碌。馬車尚未停穩,老郭便挑了簾子,急吼吼地從馬車裏躍出來;陳禦醫背着診箱,緊随其後;壓軸的,則是太後身邊的梁公公。

到底還是驚動了太後,太後聞聲,趕忙讓身邊人去公主府幫襯。老郭引了兩位進到內院,陳禦醫的診斷果然和蘭旭的預判一致,然而在下藥方時犯了難。

梁公公尖細的嗓音催促道:“陳大人,您倒是動筆呀,要什麽不夠的,直接從太後她老人家的內庫裏取。”

陳禦醫道:“藥方中最重要的一味烏石草,上周已經給丞相大人用了,庫裏一時拿不出來。”

“那、那就在京城的醫館裏調呀!”

陳禦醫道:“烏石草一向由朝廷統一調配,庫裏上周就沒有了,京裏醫館也不會有。”

蘭旭早就坐不住了,起身抱拳道:“京郊人稀,也許還有剩餘,我的馬快,我去,還請陳大人務必救救我兒。”

除此之外,別無他法。陳禦醫也是為人父母,與蘭旭心心相惜,見他面色慘淡,嘴唇幹枯,霎時将蘭旭素來的風評抛之腦後,真切道:“蘭驸馬放心,老朽自當竭盡全力,若兩日之內能得烏石草入藥,小公子就不會有事。”

蘭旭舉步便走,推門而出,忽聽得院子裏傳來丫鬟的阻攔聲,裹挾着陌生的腳步聲:“這位公子,公主府現在不見客,我會将東西轉交給我們小公子的,您不能進來——”

蘭旭遙遙望去,一俊美少年由遠及近而來,遠看,頭頂束發金玉環,身着紅底兒黃花窄袖袍,腰系黃帶,足蹬皂靴,步履輕捷,器宇不凡;待近了,終于看得清眉眼,蠶眉鳳目,唇紅齒白,年少華美,望之煥然。

若平時,蘭旭定會為此相貌暗暗喝彩,而此刻,晏果人事不省,他是心急如焚,沒心思周旋,問丫鬟道:“什麽事,大呼小叫的?”

少年自蘭旭出現,一雙妙目便沒挪過地方,他接了話頭,舉起一塊玉佩道:“這是貴府公子的吧,落在地上,讓我撿到了,特來歸還。”

蘭旭定睛一看,果然不錯,神情緩和些道:“今日家中不便,公子若不嫌棄,留下名帖,改日蘭某再登門道謝。”

說完朝丫鬟使個眼色。這時老郭端着新換的熱水過來,正要進屋,瞧見少年,“啊呀”一聲,驚喜道:“是你!”對蘭旭道,“驸馬爺,就是他,多虧了他推的一掌,我才能把小公子帶回來啊。”

蘭旭一愣,不免又端詳少年幾眼。少年看了眼老郭,探頭往房裏望了望,又看回了蘭旭,問道:“你家小公子怎麽了?”

蘭旭本不欲多做解釋,可少年的出現過于湊巧,心念一轉,佯作不經意間脫口而出:“得罪公子,蘭某着急為犬子去尋烏石草,我們改日再續。”

說罷叫下人牽馬去,果如所料,那少年說道:“烏石草?我就有啊。”

蘭旭目光一凜,銳利如刀,少年舉目相望,全無懼色。老郭全心撲在小公子身上,未察覺到氣氛不對,更加驚喜道:“這位公子,您有烏石草?!謝天謝地謝天謝地啊,小公子有救了!”

“不過……”

少年似乎有口難言,蘭旭眉頭輕動,審視道:“不過什麽?”

“不過,我要你的一件東西來換。”

蘭旭不假思索道:“可以,煩請公子先把烏石草拿出來。”

“你不問問我要什麽?”

“只要能救犬子,要鄙人的命都行。”

少年驀然沉默下去,唇角緊抿,兩腮鼓起,像在生着悶氣。蘭旭不明所以,揮揮手讓老郭先進屋,雖然少年形跡可疑,很有可能與晏果中毒一事有關,但既然他說有烏石草,蘭旭還是耐下性子來,說道:“這位小公子,人命關天,蘭某言出必行,能否請小公子先拿出烏石草?”

半晌,少年冷笑一聲:“‘言出必行’這四個字誰都可以說,唯獨從你蘭驸馬嘴裏出來,才不可信吧。”

蘭旭臉色一白,甩袖轉身就走;少年叫住他:“不聽聽我的條件?”

蘭旭停住腳步,卻沒有回頭;那少年接着道:“放心,我不要你的命。不過,想聽條件,你最好找間空房。”

蘭旭一頭霧水,這才轉回來:“你葫蘆裏到底賣的什麽藥?”

少年寸步不讓:“空房。”

蘭旭眯起眼睛,語重心長道:“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麽?”

少年負手,桀骜道:“如果你一定要在這兒聽的話,我是不介意。”

兩人對峙片刻,最終蘭旭敗下陣來。他既擔心少年是在拖延晏果的搶救時間,又覺得萬一少年真的有烏石草,自己何必舍近求遠,而且,如果少年和下毒主謀有關,他更不能放少年離去。

思及此,蘭旭只有妥協。但他還是留了後手,叫來家丁,找個騎馬好的,騎他的馬趕赴京郊,購買烏石草。

他做這一切時,少年哼笑了一句:“放心,我言出必行。”

蘭旭沒理他。吩咐完,蘭旭帶他去了離晏果卧房不遠的一間空房,少年四下打量,房間裏,一桌一塌一椅一書櫃一衣櫃,別無他物,簡樸得很。蘭旭沒給少年欣賞完的時間,開門見山道:“你要什麽才肯交出烏石草?”

少年的視線再度回到蘭旭身上,如有實質,從頭到腳,一寸寸地摩挲過。蘭旭如坐針氈,感覺像是被蛇緩緩纏繞住。

就在蘭旭忍無可忍時,少年微笑道:“把衣服脫了。”

蘭旭瞪大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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