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章

第 6 章

之後的幾天,蘭旭奔波朝堂,早出晚歸,全沒時間顧全府中事宜。要說最高興的當屬晏果,平白多了幾日沒有老爹看管的自由日子,在折騰夠了阖府的人畜花草之後,晏果盯上了被爹娘青睐有加的花時。

對花時這個人,晏果實在新鮮,他自幼嬌養在公主府,大門不出二門不邁,最多進宮給舅母太後和皇上表哥請安,見過的人屈指可數,難得來了個哥哥年紀的大孩子,又是男孩兒,又非仆從那副殷勤恭順的面孔,晏果早就想找他一起玩。上次命令他箭射兔鹘,還算聽話,要不是半道兒殺出個爹,沒準兒就能收個小跟班了。

不過——晏果悻悻又好奇——能讓一向嚴肅的爹和顏悅色,花時真的就那麽好?愈想,敵意愈炙——晏果知道自己好吃懶做,貪玩成性,但他是家中獨子,又有宮裏的二位歇蔭倚仗,若無意外,這輩子且在膏粱錦繡裏打滾,無人敢說他的不好,更無從比較。突然來了個樣樣頂尖事事獨秀的大哥哥,人人喜愛不說,爹罵他都罵得更兇了,這讓晏果憤憤不平。

一面想靠近,一面又讨厭,雜糅在一起,晏果欠了吧唧的,下定決心要将花時趕出府——至少,也要讓他知道,他不受公主府小公子的歡迎!

這天一早,晏果等他爹前腳一走,後腳他就揣着彈弓,偷偷進了花時所在的西跨院,躲在假山後面,從荷包裏随手摸出個石頭樣兒的東西,看也不看一眼,只管夾在皮兜裏,拉滿了皮筋,瞄準窗戶倏地松手,不及他貓腰躲起來,琉璃明瓦已哐啷啷碎了一地。

動靜驚天動地,晏果非但不怕,反倒更加得意,咧開嘴又瞄準窗洞射出一發。別看小公子三腳貓的拳腳,肩不能扛手不能提,彈弓倒是一打一個準,這次的目标是正對着窗洞的粉彩花鳥瓷瓶。

晏果胸有成竹地等着花瓶如琉璃窗一般,碎落一地,不料事與願違,射出的石狀硬物堪堪破窗而入,就被一條注滿真氣的手巾橫空截斷!

花時收回手巾,不慌不忙地剝開,取出裏面的小巧硬物,定睛細瞧,不是石子,而是一塊海棠花形狀的小銀锞子;他只覺可笑,來到窗邊,看到小公子剛回過神,因藏躲不及,滿臉挂上了心虛,卻強作理直氣壯,站在假山後面,對他頤指氣使道:“你、你看本公子做什麽?!”

花時倚窗,一手抛接着小銀锞子,谑笑道:“當然是謝小公子的賞了。”

晏果瞧他沒有動怒的意思,想來到底身份低微,受了欺負也不敢聲張,遂放下心,猖狂起來,一拍胸脯:“這算什麽,花時——你叫花時是吧——以後乖乖聽本公子的話,賞賜多得是!但若不聽我的話,哼,別以為有我爹罩着你,我就不敢對你怎麽樣了!”

好一派朱門繡戶的聲口!花時雙眼微眯,不待答話,平安端着水盆慌慌張張地進來,一看眼前這場面,慌張變為端莊——只要有小公子杵着,這陣仗便是見怪不怪。平安把臉盆放在院中石桌上,同兩位主子請安,笑道:“小公子這一大早兒就來找花公子請教功夫了?公主和驸馬爺要是知道了,不知得有多高興呢!可先別忙,小的雖然愚笨,但時常跟在驸馬爺身邊,整日介瞧着,也知道功夫不在一時半刻的,這個日頭,小公子還沒用早飯吧,要不小的叫順兒把早飯擺到這裏,和花公子一同用了?”

三言兩語就掩蓋了晏果的過錯,又不着痕跡地攆人,令花時也不禁多打量了平安兩眼。晏果只聽明白了,要是這人跟他爹嚼舌根,他爹就該想起來考教他的課業了!這是晏果最痛的軟肋,只好說道:“不用了,”又不甘心地瞪了花時一眼,“也不急在一時半刻的。”

平安笑眯眯送別了晏果,回頭只字不提滿地狼藉。花時洗漱完用了飯,也知情識趣,獨自出了院子,留下平安專注修葺善後。

花時其實搞不懂小公子莫名其妙的敵意,在他看來,小公子集萬千寵愛于一身,自己又和他井水不犯河水,照理說,小公子不會将他放在眼裏。不過——花時心思陰暗地想——公主和蘭旭最開始時百般阻撓他和小公子接觸,那現在是小公子主動接觸他,可就怨不得誰了。

花時一路走到東跨院,這回難得,院子裏頭是安靜的,從月亮門朝裏探看,原來是晏果無聊到蹲在樹底下捅螞蟻窩,順兒也蹲在一旁相陪,看着螞蟻驚惶四竄的樣子,順兒頗得趣味,可晏果還是提不起興致。

晏果唉聲嘆氣,樹枝戳泥,花時從他背後走過來,蹲在旁邊,說道:“幾只螞蟻有什麽好看的?”

“除了螞蟻,府裏其他的小動物見着我就——诶诶诶?!”

晏果猛地一轉頭,吓了個大大的屁股蹲兒!順兒忠心事主,撲過去做了人肉墊子,拯救了小公子嬌嫩的屁股。晏果費勁地爬起來,大聲道:“你幹什麽?吓了本公子一跳你知不知道!”

花時從容地站起來,拍去衣服上不存在的浮灰,說道:“你不就想出去玩嗎,那還不簡單?”

一聽到“出去玩”,晏果立馬眼睛嶄亮,像見到了活佛菩薩,眉開眼笑,什麽嫉妒都沒有了:“你有什麽好辦法?要是成了,你要什麽本公子都給你弄來!”

“蘭驸馬之前說過,只要你能讓他動上一動,他便放你一個月的假,随便出去玩,何不在這上面做做文章?”

晏果目光黯淡,灰心喪氣,毫無形象地坐在樹根底下:“我真是病急亂投醫,居然相信你有辦法。”

“難道小公子連讓蘭驸馬動上一動的信心都沒有?”

晏果惱火道:“你知道什麽,他是我爹,你不了解他的厲害,我可是切身體會過的!打我的時候說讓我三天下不了床,那淤青就絕不在第二天散了!別說我讓他動上一動,就是碰到他的身子都不可能!”

花時聽到那句天經地義的“他是我爹”,內心一陣翻湧,說不出話來;順兒卻聽出這位花公子似乎在勸學,趁着花時沉默,趕忙敲邊鼓:“小公子,花公子說得有道理,咱們取取經,沒準兒他有法子幫您呢,是吧,花公子?”

晏果不太抱有希望地擡頭,有氣無力道:“有法子就趕緊說。”

花時退後幾步,飛身如燕,輕盈在樹梢上蹁跹,直到摘下一根筆直的樹枝,最後池塘渡影般輕巧落地。這身功夫一亮,晏果張大了嘴巴,慢慢站起來:“你、你真能贏了我爹?”

花時搖着樹枝道:“你只需要讓他動上一動,不必真的贏他,不是嗎?”

“什麽意思?”

花時傲然一笑:“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你基礎太差,想在短短時間內達成目的,無外乎一個辦法。”

……………………………………………

下晚兒,蘭旭從禮部回來,剛換下官服,坐到榻上,茶還沒來得及喝上一口,就見晏果連蹦帶跳地沖了進來,連請安的規矩都忘了,抱着蘭旭的胳膊撒嬌,身體扭成麻花,忙忙開口道:“爹,我今天練了一天的功夫,爹,您快考教我吧!”

蘭旭向來嚴父,惹得晏果打小就不敢與他親昵,他滿腹心酸不得表露,此時乍然得了寶貝兒子主動近身,又聽他今日竟離奇地練了功,實在令人耳目一新,便是沒規矩,亦不忍訓斥了,肅容柔緩,說道:“瞧你,才一天,就嘚瑟成了這個樣子!你若能堅持一年、兩年、十年,我才信你是真的轉了性兒。”

這時,跟在晏果身後的順兒總算上氣不接下氣地追上了晏果,一字三喘地朝蘭旭請了安,不忘給自家小公子說好話:“驸馬爺,小公子今日練了好久,那叫一個刻苦,連口水都來不及喝呢!”

蘭旭低頭看看,晏果頭上半點汗珠兒都沒有,倒是衣服上蹭了大片的塵土,一看就是玩鬧時滿地打滾的傑作,估計是耍了兩把槍就來邀功了。如此破綻百出,小小主仆倆還煞有其事地一唱一和,蘭旭又好氣又好笑,但此刻被兒子緊緊貼着,聽他語态嬌憨,看他滿目孺慕,蘭旭十足愉悅,便沒戳破,道:“是嗎?那可真是夠刻苦的。”

“可不是,花公子都稱贊小公子天縱奇才呢。”

蘭旭奇道:“花公子?”

“是啊,花公子就拿根樹枝,随便指點了幾下,小的就眼見着小公子的功夫突飛猛進……”

晏果接着扭:“爹,您考教我嘛,考教我嘛!”

蘭旭推開茶碗,雙手一按膝蓋,起身道:“好,為父就來驗收驗收花公子的調教成果。”

晏果樂得一蹦三尺高。父子倆一同走向院中,晏果小狗兒似的圍着蘭旭的腿邊轉悠,蘭旭幾乎看到了他狂搖的尾巴。晏果邊走邊道:“爹,您答應過我的可要作數!”

蘭旭眉毛一挑,就知道這小子無事不登三寶殿:“我答應你什麽了?”

“只要我讓您動上一動,您就放我一個月的假,随便出去玩嘛,您不會忘了吧?”

晏果胸有成竹,好像他已然贏了似的。蘭旭愈加起了興致,不必猜就知道,花時在背後給晏果的指點定然不單單是功夫方面,蘭旭倒也想知道花時又起了什麽歪招,遂應承道:“好,為父答應你。”

“君子一言,驷馬難追!”

蘭旭笑道:“先讓我動上一動,再說驷馬難追吧!”

晏果接過順兒遞來的長槍,亮開架式,與上次相形,果然有模有樣;蘭旭暗自點頭,背過一只手,見招拆招,雙腿則紋絲不動;晏果所用招式靈捷刁鑽,專攻蘭旭虛防之處,此等眼力着實令蘭旭驚訝。然而短短一天的訓練,成就到底有限,就在一招劈刺的時候,晏果底盤不穩,臉朝地直挺挺地栽了下去!

蘭旭大驚失色,一個箭步将晏果攬入懷中,把人翻過來,剎那間,銀色的槍頭刺出,明晃晃地抵在蘭旭喉部。

晏果在蘭旭懷中欣喜若狂:“爹,你動了!”

“……”

蘭旭板着臉避開槍尖,慢吞吞地拉起晏果,千言萬語湧上心頭,最後氣笑了。

晏果警惕道:“爹,你可答應我了!”

蘭旭道:“投機取巧。”

晏果道:“我這叫見機行事!”

“偷奸耍滑!”

“是随機應變!”

蘭旭克制不住上彎的嘴角,狠狠一戳兒子的腦門,笑罵道:“臭小子,那麽點兒腦筋,都用到你爹頭上了!”

晏果見蘭旭失笑,便知他心情不錯,捂着腦袋也嘿嘿傻笑起來,不忘順杆上爬。蘭旭睨了他一眼,笑而未語,一撩袍子,擡腳将他踹出了院子。

晏果揉着屁股,和順兒對視一眼,齊齊歡呼,高興地跳了起來。

蘭旭聽着兒子歡快的笑聲,心中像被溫泉泡着,頑石也化作繞指柔。扶着腰緩緩走進屋子,才褪了上衣,門嘎吱一聲開啓。

蘭旭頭也不回,輕笑道:“來請罪嗎?”

蘭旭考教晏果時,感受到花時就在跨院的月亮門後,暗中注視着他們;蘭旭腰傷未愈,躲避槍尖時傷上加傷,于情于理,花時會帶着傷藥過來。

花時輕車熟路地把蘭旭按在床上,指尖飽含私心地拂過後背上海棠般綻放的傷疤,感受每一道凸起的紋路,如破土的樹根,綿延隐匿。

傷疤敏感,蘭旭覺着癢,動了動,悶頭笑道:“果兒給了你什麽好處,請得動你來為他出謀劃策?”

花時收回手:“拿人錢財,替\人\消\災。”

蘭旭不解,扭頭看去,花時應時地亮出了小銀锞子。蘭旭一看便知,晏果又拿着他那彈弓到處找茬,無奈道:“這小子,聖賢書一竅不通,不學無術倒是不學自通。”

花時在掌間搓開藥油,摩挲蘭旭腰部。皮膚升騰的熱氣,将花時心底那點子陰暗的嫉恨暈開,擴散:“那你不還是默認他贏了你。”

“若不答應,那個小心眼兒,就會锲而不舍地找你的麻煩了,我兒子我還不了解?”

“……”花時喉結微動,嗓音喑啞,“他利用了你對他的不設防備,才能出其不意。”

“怎麽,我腰傷複發,還得感謝你詭計多端呗。”蘭旭笑道,“說起來,果兒那些專攻我虛門的招數,也是你教他的,如此眼力,看來公主府也能沾沾你一舉奪魁的喜氣了。”

“……父母對兒女,都是見不得他們碰了、傷了的,是不是?”

花時聲音越發低微。蘭旭微怔,察覺他情緒低落,意識到花時表現得再成熟沉穩,也還是個未及弱冠的孩子,自己滿口果兒長果兒短,倒惹他傷懷。手肘支起身體,側身看去,果然花時雙目霧氣氤氲,蘭旭幹脆坐起來,拍了拍花時的手背,安慰道:“天下沒有不疼孩子的父母,你父母一定會以你為傲的。”

“我心裏有數,我知道父母都是疼愛孩子的。”

“那是自然,”蘭旭輕嘆,“果兒是我唯一的孩子,難免驕縱,若他有你這樣的大哥做榜樣,起碼會更懂事些,”蘭旭愛憐地看着花時,“可惜,我沒這個福分。”

唯一的孩子。

花時心如針刺,密密匝匝的泛着酸,起着疼。他的父親是真的忘記了他,他不再是他的兒子。

一個連親生父親都不肯承認的人,他還是誰呢?

花時垂頭不語,心中諷笑。蘭旭聽不到他的小九九,只想哄他開心,沉吟片刻後,看向了對面蘭锜上的寶劍,想起花時嘴硬時,向自己讨要過他的東西,蘭旭有了主意,笑道:“這次你若高中,我便送你個禮物,好不好?”

花時擡眼,微暖的笑意卻似無數箭矢,刺得他千瘡百孔:他的父親,寧可對一個毫無血緣的人釋放善意,也不願彌補曾經的遺棄。

“……你不是我爹,沒道理對我好。”

蘭旭又是一怔,俄而挺直了腰板,認真道:“除了血親,也會有旁人,不計得失地對你好的。”

“……為什麽?”

“因為你值得。”

……………………………………

那天晚上,花時躺在床上,凝望着窗外弦月。

唯一的兒子。

因為你值得。

兩句話交替回響耳側,鬼魅般飄渺徘徊,揮之不去。

他想要父親,他的父親不想要他,卻以陌生人的身份,只因他的值得,而對他好。

花時矛盾不已,尤其在見識過了蘭旭的美好之後,比之印象中年輕偉岸的父親,有過之而無不及,怎能不讓他心生惦記?他依然恨他,恨他的遺忘,恨他的樂不思蜀,更恨他為什麽要對他好,卻點到為止,不滿足他的饑渴。

他不光想要蘭旭作為父親的愛,他還想獨占蘭旭偏疼的愛——一切的、全部的、不參雜任何雜質、獨屬于花時的偏愛。他想要父親的眼中心中,自己是無可取代的第一位——這本就該是他的位置!

但他始終比不上晏果。

他三番四次地試探,拼命自欺欺人,為父親找借口:也許、也許正是因為有了晏果,有了與公主組成的這個新的家庭,給了父親新的寄托,才會前塵盡忘而不悔。

那麽——如果父親的身邊只剩下了他,唯一的他呢?

花時凝望着窗外弦月,月如刀,割斷了他最後一點念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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