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章
第 10 章
雖說被花時的敏銳質疑弄得心浮氣躁,但蘭旭沒太多時間傷春悲秋:花時畢竟是個初出茅廬的意氣少年,他對會試和殿試的安保提議,大膽新奇,卻思慮欠妥;蘭旭贊其捷才,但不能百依百從,需得經過更加細致周密的籌劃才行。
——這是他闊別朝堂16年來,再次跻身政事,稍有差池,宦途無望,艾松就再無洗清冤屈的一天,艾爻也再無重見天日的一刻。
于是下午,他在禮部值房,又寫了兩份奏議加強會試和殿試安保的折子,另有一封私人信件,打算通過公主,交給周成庵府上夫人,再由夫人交給周成庵。
晏果被毒害一案,一直沒個結論,料想周大人不會好意思私下三推四拒,安保之事或有轉機;只是此舉難免有得理不饒人之嫌,必定是要得罪周大人一回了。
此外,他還得去見一面許仕康——若他們一路有異常還好,若一路暢通無阻,則事出反常必有妖,基本可以斷定,今科風雨欲來,不會太平。
忙完,值房已換過戌牌,天色擦黑,蘭旭收起筆墨奏疏,走出禮部大門,牽過馬翻身而上。馬兒識途,調頭正要走,卻被拉住了缰繩,向相反的方向扯去。
穿過燈紅酒綠,紙醉金迷的繁華街道,經過一片幽秀古豔的內城園林,園林如一展屏障,隔絕喧鬧;山重水複,柳暗花明,園林深處,是一潭清泉,泉水溫熱甘冽,在城如在野,更顯得野趣橫生,高情邁俗。
是以,清泉周圍衣冠薮澤,聚集着歷朝歷代的錦繡府邸:星羅棋布,貝聯珠貫;曲徑通幽,壁壘森嚴;粉牆如雪,典則俊雅;朱梁畫棟,樓閣崔巍。
啼鳥蟲鳴相和,襯得冷月寂阒。不多時,蘭旭在一條巷口下馬,舉目而望,巷子筆直幽深,月光下,投身入巷,仿佛少年時光緩緩在兩側寸寸展卷,卻又無處不在訴說缺景殘牆,物是人非,一股子浸染過時光的斑駁落拓。
在曾經恢宏的艾大将軍府的正門前,蘭旭牽馬伫立,夜風拂過,擾動無數愁絲,近鄉情怯,觸目悲感。他并沒有哀愁許久,轉頭而望,僅一牆之隔的許大将軍府,門梁上拴着兩只碩大招搖的燈籠,将冷寂驅散一空,照耀門楣。
蘭旭阖目,深深呼吸,緩緩吐出一口氣,自認能夠應付一切波瀾後,上前敲了敲東角門。
很快,角門嘎吱一聲開啓,門房從門後探出頭來,将蘭旭從上到下掂量了個遍,見其所著六品官服,方行揖禮,恭敬而疏淡道:“這廂有禮,敢問大人高姓大名,有何貴幹?”
蘭旭知道在大員滿街跑的京城地界兒,自己這六品螞蟻官,還不能教一品大将軍府的門房放在眼裏,他打小潤浸街頭,這點道理還懂,笑模笑樣奉上準備好的禮金,道:“勞駕通報許大人,蘭姓故人到訪,煩請撥冗相見。”
門房不過十來歲,自然不曉得蘭旭和許仕康的關系,接過禮金掂了掂,沖着蘭旭熱情了幾分:“您且稍等,小的這就去。”
說罷掩上門,飛也似的跑進去了。
蘭旭盯着角門上的一個小坑,思緒放空,不禁莞爾,這個小坑是他弄的,小時候許仕康總是戳摸他,他氣不過,就做了個彈弓,躲在對面花叢裏守株待兔。可惜許仕康反應奇快,一腳剛踏出來發覺不對,收身掩門,讓這扇門替他擋了下來。
如此看來,晏果兒拿彈弓打花時,也算是“家學淵源”了。
想起花時,他又不免升出老父親心态,有些後悔當時賭一時之氣,撒手便走了,也不知這孩子有沒有好好吃藥,身上還疼不疼,若是任性起來,平安可應付不來……
正愁眉不展時,門房回來,洞開角門,殷勤地将蘭旭迎進來,口中喋喋不休道:“大人随小的來,我家大人邀您客堂相見,前面有臺階,您仔細着……”
蘭旭收起操心,故地重游,其實他比門房還熟稔這裏的一磚一瓦,但沒有打斷門房的熱情。他不想表現得像攀親戚似的,作出對許仕康、對過往的留戀;他幼年在世間這口油鍋裏歷經煎炒烹炸,因而艾松朝他伸出的手才彌足珍貴,讓他重燃了對世道的信任;直到青年時期再次蟄伏泥土,至今已過而立,早不是那個天真的生胚子少年郎了。
客堂明潔,院落雅致,擡頭望去,正好能将東方青龍星宿囊入這四角天空。閃爍的星空下,庭院正中的海棠樹風過簌簌,妩媚動人,沒了隔壁石榴樹的灼灼風華交相輝映,依舊精神不減。
進了堂屋,蘭旭被安排坐在客座,手邊已經有一盤子瓜果和悶得正好的茶。許仕康常年駐守邊疆,府上接人待物仍舊井井有條,全靠着老管家馭下有方,但蘭旭記得,這位古板嚴肅的老管家并不喜歡自己,嫌他帶壞了他家大少爺。
蘭旭連篇思緒,實則心中緊張,暗惱在府上排練過再來好了,魯莽上門,一會兒不定怎麽出糗。可事已至此,只有硬着頭皮面對;環顧四周,一草一木,爛若披掌,可花有重開日,人無再少年,此時此刻此情此景,再不是彼時彼刻彼情彼景。
究竟從什麽時候起,他們各懷心思了呢?
蘭旭垂眸沉默,如一尊入定的老佛像,寧靜的暮春夜色,一點點聲響都顯得突兀,所以當由遠及近的腳步聲漸強時,蘭旭感謝起了這片夜色,和靈敏的聽覺一起,讓他在倒數中完成了勇氣的充溢。
許仕康的腳步沉穩有力,慢條斯理,跨入院中;蘭旭舉目望去,第一眼看到的不是許仕康如今的相貌,而是一股強大冷冽如有實質的威壓;夜涼如水,海棠柔媚,許仕康仿佛停落在花團錦簇上的一只雄鷹,儀表堂堂,英風凜凜,龍行虎步,氣度逼人。
待近了,蘭旭不由得凝神摒氣,終于細細端詳闊別十六年的故人:年少的許仕康豁達爽直,谑浪笑敖,讨厭拘束,經常披頭散發,只着寬松衣裳,還總穿得亂七八糟,每每艾大哥皺眉,他就嬉皮笑臉地掰扯一堆歪理,講不正經的妙處。
而今日,他衣衫齊整,發絲一絲不茍,柔軟的布料在他身上像硬挺的銀甲,皮膚粗糙了些,塞北的風雪在原本風流的面皮上,銀鈎鐵劃般镌刻下幾道皺紋,更添英偉氣概;整個人不言而威,不怒而栗——蘭旭有些恍惚,只覺來到他面前的不是許仕康,而是他的艾大哥。
嘴角勾出諷刺的弧度:許仕康殺了艾大哥,卻最終活成了他。
“你一緊張就想東想西的毛病還是沒改。”
許仕康也仔仔細細地瞧了一遍蘭旭,見他沒有起身接迎的意思,毫不留情地戳破了他的僞裝。蘭旭一驚,暗罵自己忘了基本禮數,正欲站起來,又被許仕康有力的手掌按了回去:“坐你的,”說罷,許仕康在主位落座,鷹目如箭,直視蘭旭,“你來我這兒,幾時講究過那些虛禮了?”
寥寥幾句,局面盡在許仕康掌控之下;塞外渴血的生涯,領兵挂帥的猛将,已不習慣滿嘴荒唐言了。
蘭旭低眉斂目,以退為進:“許大人。”
許仕康未應,深邃地凝視他。
許大人。
許大哥。
一字之差,咫尺天涯。
對坐相顧,如隔淵谷。
蘭旭百感交集,他覺得今天來錯了,他還沒能做好準備,上演這出獨角滑稽戲。喜悅、苦澀、心酸、畏葸、憎恨、憤怒、怨怼……
喜故人重逢,悲形同陌路;恨背信棄義,怨禮勝則離。
蘭旭喉結一動,壯士斷腕般擡臉,用公事公辦的語氣道:“許大人,蘭某今日來,是想請教——”
“不先敘敘舊麽?”
許仕康漫不經心地端起茶杯,目光微垂,但擲地有聲,不容回絕——姿态強勢,理直氣壯,全無半分愧疚!蘭旭不可思議,怒氣上湧,面露義憤:許仕康怎麽還好意思将過去的牽連擺到臺面上?他們之間還有一筆血債未償,艾大哥含冤難雪死不瞑目,爻兒隐姓埋名音信杳無,全都拜他許仕康所賜!他怎麽可以——怎麽可以!
世道殘酷的從來不是加害,而是背叛。許仕康的不以為然,更是雪上加霜,另重逢的微小喜悅如狂風中的燭火,一熄即滅,唯餘愠恚氣惱憤。
蘭旭胸膛起伏,硬邦邦地回道:“蘭某與許大人之間無舊可敘!”
話音剛落,蘭旭就有隐隐悔意:這十六年來教會他的最大道理就是,有些東西還是藏起來為妙。也許他應該柔軟一點,凄然一點,博取許仕康心底弱小的同情心。
許仕康道:“既然無舊,許某也不想有新,蘭驸馬請回吧。來人,送客!”
“許大人,同為朝廷做事,切不可因私廢公。”蘭旭緩下聲來,當即有求于人,身段矮上一截,“蘭某今日前來,是想知道,許大人回京途中,可有什麽異狀?”
許仕康放下茶碗,睨了蘭旭一眼,嘴角勾出一抹諷笑:“蘭驸馬是禮部六品儀制司主事,怎麽對我兵部這麽上心?”
蘭旭虛火又起!強迫壓下去,好聲好氣道:“六部同氣連枝,都為皇上效力,理應相互扶持,許大人的話外道了。”
“如果是鐵板一塊,蘭大人就不會今夜踏足鄙府了,”許仕康高深莫測道,“蘭大人想做個好官,但據我所知,十六年來,你毫無建樹。”
“不勞賜教,許大人與蘭某,走的是兩條道。”
“你的意思是,許某是贓官狗官了?”許仕康神色平靜,像在讨論他人,“蘭大人為官十載,應當知道,好官難做。百姓與朝廷,得罪其一者,都是好官;兩不得罪是屍位素餐,都得罪是欺上瞞下,那是庸官贓官;還有一種,是置個人名器于社稷之上——這是狗官。”許仕康頓了頓,換了個說辭,“名聲、朝廷、百姓,能保全其二,已是難得。”
蘭旭道:“許大人是好官,蘭某是庸官。猶記當年的艾松,身為封疆大吏,卻不贊成關閉邊關茶馬市場;身為虎贲大将,卻反對主動出兵鈚奴,直致身敗名裂,家破人亡,他不屍位素餐,也非欺上瞞下,更不顧生前身後名,敢問許大人,他是好官狗官?”
許仕康坦然回視,俄而輕笑,擡手續了杯茶:“還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面嗎,艾松剛給你洗刷幹淨,你對誰都防備,我跟艾松說,你長着一張肯定相信過什麽的臉。”
“是的,可惜我經常信錯人。”
“你現在相信誰?丹陽公主嗎?”
蘭旭心底失望至極,不想再和他打嘴仗,避而說道:“不知許大人可知,犬子被毒害一事?”——得到許仕康不痛不癢的一聲“嗯”,他繼續道——“犬子被毒害一案,或與鈚奴有關;如今滿朝文武,親身經歷過邊關風雲局勢的,只剩下我和你。現在,他們對一個小孩子下手,應該是要有什麽大動作,以此令我投鼠忌器。果真如此的話,你那邊不會沒有類似的警告。”
許仕康神情嚴肅,飛快思索,沉吟半晌,就事論事道:“到目前為止,一切太平。”
這比不太平更棘手。如今敵暗我明,蘭旭顧不得恩恩怨怨,鄭重道:“但凡有異,告訴我。”說罷,起身行揖,“蘭某告辭了。”
“蘭旭!”
許仕康起身,一把拉住他,臂如鐵鉗;蘭旭舉目回望,滿目警惕。許仕康輕輕嘆了口氣,利落地放開手,意味深長地說道:“當今朝廷能臣輩出,頭一號便是周成庵;能臣多了,不是好事,他們做事常常喜歡自我發揮,所以比起能臣,朝廷更需要庸臣,庸臣才是幹吏。”
蘭旭滿頭霧水,縱然不解言外之意,但還是能聽出,許仕康語氣中對周成庵的态度,絕非說的那麽恭敬。蘭旭暗自記在心底,打算出去慢慢琢磨——或許他自己都沒發現,無論嘴上怎麽劍影刀光,關鍵時刻,只要是許仕康所言,他都會越過懷疑,直抵接受。
從許大将軍府出來,蘭旭露出倦容,重逢雖短卻耗神。他牽着馬,經過破敗的艾府,借着隔壁許府的燦爛光線,朝着掉漆陳舊的廣亮紅門晃了會兒神,突然想到——這是個琢磨的好地方:寂靜無人,凄神寒骨。
門前的拴馬樁僅殘存了半塊,蘭旭只好牽馬拾階,綁在門檐下尚且牢固的門柱上。接着繞牆沒幾步,很輕易便找到一處豁口,翻身而入。
殘垣斷壁,廢墟蕭疏,滿目瘡痍——撲面而來的氣息教他幾乎沒法看清一磚一瓦、一草一木。他也不願看清。心髒劇烈震顫,雕欄玉砌、華帷繡幄,具已荒涼枯折;時已暮春,艾府卻比外界慢了一個季節,白草叢生,灰蟲奄奄,連一聲鳴叫的生氣勁兒都蕩然不存。
——這座府邸徹徹底底地死了,殘留的軀殼不過是塞外死去的胡楊,千年不倒。蘭旭的闖入如同遲到千年的祭拜,只有活下來的人,才知道痛苦的滋味。
蘭旭走到三進西側的小院子,是他生活過的地方。那棵爬過無數次的石榴樹,只剩下一截粗壯的樹樁,表皮焦黑,像是被火燒過,上面一圈圈的年輪模糊不清。
蘭旭靠着樹樁席地而坐,就像年少時無數次在這棵樹下練功玩樂,身感疲累後,坐地倚靠一樣,他望向天空,和那時的自己隔空重疊,只是那份無憂無慮怡然自得,随着艾府的生命一起流逝了。
阖目緬懷,腦海裏翻騰的,盡是許仕康若有若無的暗示:許仕康諷刺蘭旭信任公主,又對周成庵評價暧昧,等同于将二人綁在一根繩上。
——不可否認,許仕康的暗示正中蘭旭痛處。蘭旭曾經信任公主,倚仗的是公主對艾松的感情,但後續重重掣肘讓他明白,他把皇室想得太簡單,公主豈是重私情輕大局的人物?這些年,蘭旭向公主透露的真實想法越來越有所保留,但他這條命又确是公主所救。原以為是并肩作戰的戰友,如今默契地貌合神離,何嘗不是一種悲哀。
還有周成庵——當年蘭旭随軍駐守邊疆,艾松和許仕康覺得他年幼,鮮少與他言及朝政,因此朝中風雲,他知之甚少,但當年許仕康投誠的人,正是周成庵。後來周成庵身居監軍要職,促成了茶馬市場的撤銷;還令許仕康出擊鈚奴、鎮壓反抗;最後代表大雍,于陽關城外受降;一年後,又與鈚奴締結盟約。
思及此,蘭旭忽然想到,除了自己和許仕康之外,周成庵也算是親身參與過邊關局勢的人,不知道他那邊有沒有遇到什麽危險——散發思緒,蘭旭不免心想,毒害果兒的兇手到現在都沒抓到,是兇手真的潛藏不露,還是周成庵有所顧慮?
夜風掃過後背,不寒而栗。當真如此的話,鈚奴的手就伸得太長了,恐怕朝中已不幹淨!
蘭旭眉頭緊鎖,腦仁一跳一跳的脹痛,擡手在太陽穴揉了又揉,稍有緩解。将煩心事驅散,他盤算着回府瞧瞧花時——他一個長輩,總不能和孩子置氣——另外,給周成庵的那封信,暫時不要發出為妙。
他撐着樹樁剛一起身,忽然身後一道淩厲掌風橫空劈來!來不及轉身,聽音辨位,反手截住來者一招,雙腳踏地向前避開随後一擊,這才得空回身,定睛一瞧,不禁又氣又急——竟是花時!
花時收回手,昂着脖子似笑非笑地回望,說道:“想的什麽,這麽出神?若不是我身體不适,這一掌,你恐怕躲不開。”
蘭旭道:“你怎麽一個人跑出來了,平安呢?沒跟着你?你!诶呀,你這小子!”
花時很享受蘭旭為他心急,可與此同時,扭曲的嫉妒升騰上來,哼笑道:“我打暈了他,跑出來的。”
蘭旭上前抓住他的手就往外走,氣急敗壞地數落:“病沒好就出來晃悠,你是要氣死我!快跟我回家!”
花時腳下踉跄,凝視着蘭旭的側臉,一句“回家”,樂了“花時”,醋了“蘭爻”,這兩個身份,怎樣都統一不了,怎樣都不得其法。
今天白天,他拗不過心裏的關,氣走了蘭旭,卻并沒有舒坦的意思。平安又旁敲側擊地給蘭驸馬說了幾句好話:“……蘭驸馬對小公子都沒見這麽上心……”,裏外裏指責花時不識好歹,又強調了好幾遍蘭旭對他有多好。
花時的耳朵快磨出了繭,趁平安不察,一個手刀打昏了他,然後十分小心眼兒地,由着平安倒在冰涼的地上,跨過平安時,他心中想:你懂什麽?他對我好是天經地義的,可越是好,我越是不開心,但又絕對不能對我不好。
花時自知這番道理自相矛盾,可又解不開這個結,此刻蘭旭緊張他,他又開始鑽起了牛角尖。
蘭旭自顧罵了幾句,一直得不到回應,回眸一瞧,這小子臊眉耷眼,讪讪恹恹的,方記起他畢竟不是果兒,更不是爻兒,早前兒他們還起過争執,遂住了口,轉而說道:“罷了,我管不了你,省得再惹你生氣。”
話雖如此,可語氣帶火,又沖又生硬。現在還不是和蘭旭鬧翻的好時機,花時裝模作樣地低下頭,別過臉,露出皎白泛粉的脖頸和耳根,嘟囔道:“我不生氣,”說着瞥他一眼:“第一次有人說帶我回家。”
蘭旭腳步一頓,滿腔的火氣澆得煙都不剩。步速放緩,理智回歸,意識到花時此時出現在此地,很不尋常,便詢問道:“你怎麽跑到這來了?你知不知道這是什麽地方?”
他們已經出了二進院,缺了半塊的影壁正在眼前。花時搖頭道:“不知道,我去抓了點藥,叫掌櫃的熬了,喝完出來,看見你鬼鬼祟祟地翻進這個——”花時仰頭環視四周,“這個地方,就跟進來了。”
蘭旭道:“抓藥?你自己抓的?抓的什麽藥?有沒有大夫看過?段郎中開的你喝了沒有?你是有主意,可不能這般任性——”
花時越發糾結,面上卻要笑眯眯,又有點不好意思地一一應道:“以前身上難受,都是用這方子的。”
“吃藥得對症下藥,回去給我看看你那個方子,別仗着年輕就胡來,年紀上來了有你苦頭吃!”
“知道啦。”
蘭旭停下腳步,回頭上下左右地打量他一遍,狐疑道:“身上真的好多了?藥效這麽好嗎?”
花時點頭。
“好了也不能出來亂跑。”
花時抿嘴,勉強堆出來一個假笑——他當然不是亂跑。借住公主府一個來月,他一直謹慎地同周成庵聯系,不過周成庵要的東西,他搜遍了公主府依然沒有找到。平日裏府中人來人往,平安又是個猴精的,花時很難脫身去面見周成庵。今日倒給了他這個機會。
一邊安撫周成庵稍安勿躁,一邊讓他按照自己的方子熬藥——方子中有一味昂貴稀有的蟲類藥材。花時認為,自己受的是“工傷”,所以既不想親自大街小巷地找藥,又不想付這筆藥錢,自然得可着周成庵薅羊毛。至于周成庵怎麽想,不在他的考慮範圍之內。
這個藥方,确實別有來歷。從前花時接受訓練時,他們的阿阇黎(中原稱為導師)從不在意弟子們的傷病,因為孤兒、被拐賣的孩子們源源不斷,“人”最不珍貴。訓練所就像一個大型的養蠱缽,規則只有一條:弱肉強食。他們這群未出師的“小毒蟲”要想方設法确保自己活下來,被痛快的殺死是一種慈悲,經常有心智扭曲的弟子以虐殺為樂,這個時候,如果生不如死的人能爬得到阿阇黎足下苦苦哀求,阿阇黎會擠出僅有的一滴慈悲,恩賜他們一碗“活水”。
飲進“活水”,痛苦全消,剩下交給天意,肉\體自愈,便撿回了一條命;反之,不痛苦的死去,夫複何求。
花時的方子就是這碗“活水”,他耐痛的本事匪夷所思不假,但還有短短十天就是會試,他不允許出現丁點差錯。
喝完“活水”,花時又聽了會兒周成庵的絮叨。周成庵不滿他舍近求遠,交好沒什麽用的蘭驸馬,而不去親近權勢在握的公主。不能怪他,周丞相就是再異想天開,也想不到花時和蘭旭的羁絆。花時左耳聽,右耳冒,最後給周丞相安排個任務:想一想除了公主府,還有哪裏對公主有意義到可以藏匿重要物件的地方。
周成庵吃了屎一樣的表情不提。出了丞相府,花時體力恢複,沿着鱗萃比栉的朱門一路向西,卻在一條尋常巷口,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飛身如燕,隐入頹垣殘壁之後。
——蘭旭大半夜跑到這兒做什麽?
思緒回潮,花時又探起了周圍,好奇道:“這是什麽地方?”
“沒什麽。”
蘭旭不答,攬住他的腰翻出了艾府,然後繞回正門解馬。花時不滿蘭旭相瞞,趁着空檔,往旁邊的許大将軍府門前轉了一圈,臉霎時垮了下來——許大将軍府,雖然牌匾上只低調地寫着“許府”,可門口兩尊圓形石鼓、六級臺階、三間五架的門臉,和綠油油的門上猙獰氣派的獸面錫環,叫人一目了然。滿朝文武,有此品階,還姓許的,唯有許仕康一人。
花時雖然不知許府隔壁曾是哪位高官府邸,但蘭旭總不能沒事兒閑的跑許仕康牆根底下偷窺,直挺挺地問道:“你來找許仕康做什麽?”
蘭旭再次感嘆花時的聰敏,但總是被不留情面地戳破隐私,任誰也不能習慣。他半是無奈,半是不耐地道:“公事。”
花時微一思索,立刻明白蘭旭還沒放棄“調查兇手,增強安保”,登時惱了:“我們不是說好了不管了嗎!”
“上來。”
蘭旭翻身上馬,伸手欲拉花時同騎;花時鬧着性子,往後躲開一步,指着許府,氣鼓鼓道:“你信他不信我?你信他不信我?!”
蘭旭深吸口氣:“你還是個孩子。”
“在我這個年紀,你都有孩子了!”——矢口改正,“你都能有孩子了!”
“花時,別鬧了。”
蘭旭擔心他身體,一刻也不想多呆,探身抓住他的手,使了巧勁往後一帶,花時便順勢坐到了蘭旭身後。
“坐好,扶住我的腰。”
說着,收緊缰繩,促馬前行。花時正自着惱,建議受到了冷落是一方面,可許仕康——雖然是朝廷功臣,但對蘭旭來說卻是個叛徒,正是他的背叛,連累得蘭旭不得不抛棄親子,從此與自己關山萬重天各一方!棄子之仇不共戴天,蘭旭竟然還上趕着來和許仕康商量!他花時哪裏不如許仕康值得信任了!
花時越想越氣,喘一口能吐出三個波浪。心一橫,手一緊,奪過缰繩用力向後一拽,駿馬揚蹄!花時夾緊馬肚,蘭旭卻猝不及防,整個人向後墜去,回過神兒時,已被牢牢的禁锢在花時懷中。
“你——!”
話音未落,花時壓低身體,鎖住蘭旭的雙手,猛甩缰繩,馬兒向公主府的反方向奔馳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