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章
第 9 章
當夜,蘭旭将花時掖抱進房,卻被勒得死緊,又酒氣上湧,幹脆将花時挪到裏側,然後合衣倒在一旁,由他勒着,胡亂睡了。半醉半醒間,只覺身邊像燒着一只大火爐,一觸發燙,到了清晨,已是浸了滿身的汗,蘭旭再睡不踏實,勉強睜開眼,只見花時緊緊貼着他,縮在被子裏,瑟瑟發抖。
蘭旭心道不妙,伸手一探額頭,果然燙手,立刻翻身坐起,喚來平安和喜樂,吩咐一人打水來伺候,一人叫蒼頭老郭去東大街尋段郎中——蘭旭身份尴尬,平素不便麻煩宮中禦醫,有個頭疼腦熱,都是這位段郎中妙手回春。
兩個小厮輕車熟路,分工而去。平安打來水,擰幹了布巾,上前給花時擦拭。不想花時武人習性,平安剛一近身,他便倏地睜開眼,混混沌沌中也能一把擒住平安,疼得平安哎哎直叫!蘭旭趕忙上前解救,然後接過布巾,親自照顧起花時來。
說來也怪,蘭旭接手後,花時便聽話地閉上眼睛,再無反抗,任其擺弄,擦臉擦脖子擦手心。平安見狀,恭維道:“花公子同驸馬爺真是投緣,平日裏的大老虎,到您手裏乖得像只貓了。”
蘭旭會心一笑,調侃道:“喲,在你心裏,花公子這般威風啊。”
“還不是您慧眼識珠,公主和小公子也都很喜歡花公子呢,依小的看,花公子保準能考個武狀元回來!”見蘭旭興致不錯,平安知道花公子十分入了驸馬爺的眼,打牙犯嘴地道,“花公子武藝高,人又好,生得還漂亮,若咱府上有個小郡主,配與武狀元,也能成就一段佳話。”
“這你可眼拙了,這個,”蘭旭點點花時挺翹的鼻尖,“就是個邪貨簍子。”
念及昨晚造膝之談,花時字字珠玑頭頭是道,論政洞察幽微,謀事夭矯離奇,比之紙上談兵的酸儒腐儒,更像個指點江山的宰揆偉相;蘭旭雖不溢于言表,卻已針芥投契,身心傾倒。誰知睡了一個晚上,原形畢露,還是個照顧不好自己的孩子。
蘭旭口上罵人,語氣含笑。平安嘿嘿一樂,手上又擰了一條帕子遞過去,說道:“嗐,咱是鵝卵石塞床腳,墊不穩當,您不一樣,每次您回來,花公子的兩只眼珠子,恨不得沾您身上,直到跟您說過話才舒坦。”
“是嗎?”蘭旭想了想,不覺得,“我倒是欣慰他能耐得下性子陪着果兒,斷一斷果兒的玩愒之心。”
花時燒得海天霧地,朦胧中聽得閑嗑,是蘭旭又在念叨什麽“果兒”,心裏頭醋海生波,腦仁鬧得起勁,眉頭快擰出了核桃,半夢半醒間狠狠攥住給他敷額頭的手,自以為是怒吼,實則是迷迷糊糊地嘟囔:“你看着我……你看着我……”
蘭旭知他想念爹娘,愛憐心起,撫着他的頭發,柔聲細語地應他:“看着你呢,一會兒喝了藥就好了。”
花時在蘭旭眼裏是個半大孩子,但到底快及弱冠,平安甚至比花時還小了兩歲,因此見這情狀,想笑又不敢笑,心道花公子平素威勢,生了病居然撒嬌,偏生對上驸馬爺這個願挨的,這待遇,只怕是小公子都沒得過。要說這人和人的緣分,遠近親疏,就是王八瞪綠豆,一物降一物。
尋常生個小病,蘭旭并沒太急迫,習武之人身強體健,喝了藥睡上一天,來日照舊生龍活虎。然而這次段郎中頻捋美髯,眉頭緊鎖,半天沒有開方子,蘭旭原本輕松的心情逐漸忐忑起來。
正值寅卯之交,朝陽初升,日光薄薄地鋪了滿院,灑掃的下人紛紛開始了一天的活計。段郎中終于放下花時的手腕,将蘭旭引到正廳,開門見山:“驸馬爺,這位公子不是受寒,而是中毒,兩種毒性相沖,從而血脈逆流,血熱沸騰,導致體熱。當務之急,是要搞清這兩種毒分別是什麽?”
蘭旭腦袋“嗡”地一聲!眼前一花,手掌暗中扶住桌角,佯作鎮定道:“昨日蘭某與他同飲貢酒,我無事,酒不會有問題。”
接着叫來平安,複述了花時這兩日飲食起居,均無破綻。段郎中百思不得其解,忽然蘭旭想起花時的“病”,便回了卧房,從花時胸前掏出他形影不離的藥瓶——
“你別走!別走……”
花時一把攥住蘭旭的手,死死桎梏在胸前。蘭旭本想掙出手,卻見他眼尾流出一道濡濕,抓握的力道仿佛拼盡了全力。
“我能留住你了,我能留住你,你不要走,你走不掉的……”
花時平日裏越是堅強懂事,此時流露的脆弱越是讓人心疼。蘭旭不知道他要留住誰,按照昨夜醉話,許是他的爹娘,許是在成為孤兒之前,他曾有過一個溫暖的家。
蘭旭暗嘆,欠身安慰道:“我不走,我就在這裏陪你,你抓着我的手呢,我哪裏走得掉?”
花時似是聽明白了,喃喃的糊塗話漸漸弱下去。蘭旭只好坐在床邊,舍去一只手奉給花時,用另一只輕輕緩緩地抽出藥瓶,招呼段郎中進來,遞過去,又将花時中毒的前因後果簡要地說了個清楚。
段郎中沉思片刻,叫平安取來昨夜的貢酒,然而酒已盡,只餘空壇。段郎中沒有介意,湊近聞了聞,終于眉宇舒展,道:“這貢酒來自南疆,南疆釀酒,多用墨旱蓮增香,恰與烏石草撞了藥性。”
說罷坐在桌前,撰寫了長長的一篇藥方,交予喜樂抓藥,又道:“連喝七日,靜養安神,即無大礙。只是藥勁兇猛,藥效雖快,骨頭不免酸疼難耐,少不得折騰了。”
“可有鎮痛之法?”
段郎中搖頭。蘭旭心疼地瞥了花時一眼,又道:“這孩子是今科舉子,會不會影響十天後的會試?”
“全看造化吧。”
蘭旭不由暗暗後怕,得虧武舉會試只考經行策論,不必舞槍弄棒,否則豈不耽誤他前程。
平安将段郎中送至門口,臨門,段郎中欲言又止,轉身補充道:“蘭驸馬,如果是壓制草枯藤的毒性,烏石草的藥性會與之抵消,按道理來說,不會與墨旱蓮相克。更奇怪的是,這位公子身上并無草枯藤的餘毒,反倒是烏石草積重難返。所謂是藥三分毒,過猶不及,老夫才疏學淺,經驗有限,實在不得其解啊。”
蘭旭心中怦然一動,猜疑如潛伏多時的鯨,從深海上浮;目送段郎中走後,他将目光投回花時臉上,半晌長嘆一聲——對花時,他總有一種不知從何而來的憐愛和包容,此前以為是同命相憐,又在他身上暢想爻兒的影子所導致的;可昨夜,他不禁再次為他胸有韬略的少年華彩所折服,加之天然的親切,糅雜成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感情。此情無從定義,他只知道願對這個少年關懷備至,百般呵護。
既然花時抱恙在身,其他都得暫時往後稍。中午,公主派了貼身侍婢金翠兒來探望。花時仍未醒,昏睡中卻仍緊緊抓着蘭旭死不放手。蘭旭手臂僵痛,勉力支撐,又因花時昏睡中尚不容許他人近身,只好勞動堂堂驸馬爺衣不解帶,伺候湯藥。
蘭旭盯着花時睡着時露出孩子氣的俊美面龐,又是無奈,又是憐惜,自言自語道:“你小子,可欠了蘭某一個大人情了。”又道,“罷了,怪我不該給你喝那壇子貢酒。”——個中蹊跷,倒是一筆帶過。
喜樂端着熬好的藥進來,蘭旭遠遠便聞到濃郁的藥草香氣。藥汁愈香,愈是奇苦。蘭旭就着喜樂的手,拿勺子攪了攪,舀出一勺吹去熱氣;花時不省人事,苦甜倒還能分辨,牙關咬死,喂不進去。蘭旭拿着勺子,不知如何下手——晏果吃藥也鬧,但一看到他,就像耗子見了貓,脖子一仰就灌個涓滴不留,不用他費心思。可花時是不省人事。蘭旭只好打發喜樂找些果脯蜜餞來,接着連哄帶喚,好不容易喚出了花時的神智。
花時迷迷瞪瞪地睜開眼,身上像被大馬車撞飛又碾過,燒得稀裏糊塗,不知今夕何夕。恍然看見蘭旭關切的眉眼,神志不清間以為是在做夢,三歲時的撕心裂肺湧上喉頭,堵得說不出話來,眼浸水光,委屈得不行,忿恨得不行;又發覺手裏攥着蘭旭的手,像被火苗燙了一下,霎然撇開,別過臉閉上眼不吭聲。
姿勢累人,乍恢複自由,蘭旭活動活動麻木的肩膀,大松口氣,根本沒注意到花時的千愁萬緒,還道是他心高氣傲,腼顏相對,好笑之餘,體貼地給他留臉,溫聲道:“喝了藥再睡。”終是沒憋住,加了個字兒,“乖。”
花時霍地扭過頭盯着蘭旭,目瞪如鈴,方察覺不是夢。感受到眼角濕潤,他臉色忽青忽白,磨着後槽牙:“你說什麽?”
他發着高燒,嗓子喑啞,偏還在乎無傷大雅的微末小事,蘭旭哭笑不得,把藥往他眼巴前兒一遞,說道:“叫你喝藥。”
花時複又感到渾身劇痛,仿佛骨骼寸斷,猝不及防之下,悶哼出聲。蘭旭知曉花時逞強的性子,哼出聲定是疼得狠了,立時收拾起寵狎之心,見他掙動着要坐起身,趕忙将藥放到床邊案幾上,雙臂環着他腰腹,手抵背部往上一提,幫他坐好,又探向身後,立起軟枕給他靠着舒服。
搬動間,花時直面着蘭旭胸膛,透過不整的領口,一眼就掃到了光潔的白肉上那顆殷紅血痣,雪地紅梅般搶眼;腦海裏瞬間閃過幼時高燒不退,蘭旭解開扣子,将小小的他整個兒納入懷中,以體溫為他驅寒保暖的畫面——那顆痣,如同酷熱大漠中的清泉,是他黃沙漫天的灰暗童年中最明亮的色彩,卻原來不是他獨享的——不只有他能看到——
對,他是蘭爻,但蘭旭不知道他是,所以,蘭爻并不是特別的,蘭旭愛心泛濫,随便對誰都會傾心相待!思及此,花時惱羞成怒,別扭難堪,擡手将血痣隔着衣料按在手掌之下,奮力推開他,短短的舉動硬生生出了一身冷汗。
蘭旭不明所以,關切道:“怎麽了,很疼嗎?”端過藥來,“先喝藥,喝了藥就好了。”
花時火氣飙升,直沖天靈蓋!蘭旭對他越關懷,越是否定了蘭爻的存在。吃自己的醋聽起來是很傻比,但他肚子裏的火氣撒出來能燎到整個大雍寸草不生,早就顧不得旁的了,手一揮,藥碗锵然落地,碎成數瓣,藥汁盡數浸透了地面。
正巧平安捧着滿滿一碟子的各色蜜餞跨進門,吓了一大跳,手一哆嗦,沒有捧住,步了藥碗的後塵。此情此景,他大氣不敢喘,利索地跪地拾掇殘片,然後飛奔出去重新熬藥。
蘭旭過了半刻才緩過神,剛出口一個“你——”,轉頭瞧見花時一副栽栽歪歪的病秧子樣兒,偏生梗着脖子的倔勁兒,升騰的怒氣便被澆得偃旗息鼓——花時這場中毒,畢竟拜他不察。
雖然他搞不懂花時的憤怒源自于何,但自己不早就親身體驗過這孩子的乖僻了麽,犯不上和他一般見識;只是當下不分輕重地胡鬧,拿身體開玩笑可不行,遂舍去一張老臉,繼續貼冷屁股:“平安辛辛苦苦熬的藥,總得領情,大夫說了,喝了身上就不疼了。”
花時早做好了迎接蘭旭震怒的準備,沒想到他竟平易遜順,任人予取予求似的。花時記得,曾經的父親,或抱他在懷,或護他在後,一杆長槍在手,威風凜凜,赫赫生風,大開大合,掃平八荒;白纓滴血,直教一夫當關萬夫莫開!大漠黃沙中,勇毅剛猛的英姿天神般印刻在花時幼小的腦海中,生出無限的崇拜與渴望。
如今呢?猛獸被拔去爪牙,拴在公主府的富貴溫柔鄉裏,心氣盡失,英雄氣短!花時恨鐵不成鋼道:“你怎麽就不生氣呢?”
蘭旭聽得真切,奇怪道:“你怎麽總想惹我生氣?”
“……”
花時的腦子千回百轉,又想說“你怎麽能由着人揉圓搓扁”,又想問“你是不是對誰都這麽好?”,但又想“他對我好,看來不管我換什麽名字、披哪副皮囊,只要裏面還是這個靈魂,他就沒法兒不對我好”,又自我反駁“可他并不知道我就是蘭爻,卻對我大獻殷勤,這算得上是移情遣意了,看他接受良好,沒半分糾結的意思,還是将我徹底放下了”……
千回百轉,百轉千回,林林總總,左右互搏,依舊沒法得出個定論,最後郁卒地發狠道:“我總覺得,你對我好,是在贖罪。”
這回輪到蘭旭僵硬,強笑道:“胡說,一會兒把藥喝了。”
花時擡眸緊盯着他,目光滾灼鸷戾,蒸幹了似水溫情:“如果你是在我身上找別人的影子,我勸你趁早打消這個念頭。花某葑菲下材,草木賤質,不知好歹,當不起蘭驸馬一片癡心!”
言罷,頹然欹靠軟枕,感受着骨頭縫裏一波波的酸痛。他不怕疼,反而很是喜歡,他受過的訓練讓他只有在疼起來時,才能真切确定自己的存在。同時,心頭又湧起陣陣快意,咀嚼着傷害蘭旭的餍足。報複的滋味兒罂粟般讓他上瘾,這才剛剛開個頭,他就要誅求無厭了。
蘭旭無言以對,他想說是花時多想了,可是心底巨大的不願噎得他發不出聲——即便是善意的謊言,他也不願抹去艾爻的存在,可他無可傾訴。
心有芥蒂,諱莫如深,這對花時何嘗不是巨大的傷害呢?指責字字如錐,刺得蘭旭痛不欲生——這段疼愛花時的織錦,的确參入了思念艾爻的紗線,既是不可或缺,又是錦上添花,但不代表他對花時的關懷,不是盡出真心。
但他不能說,不能辯解,不能反駁。
在艾爻和花時之間,這一次,他還是選擇了艾爻。
“既然蘭某的照顧是給花舉人增添了負擔,那麽蘭某理當歸還一份清淨。”
說完,起身離去。
花時愕然,如同豬八戒吃人參果,短暫交鋒的勝利果實還沒嘗出個味道,人參果自個兒拔腿走了。正欲憤怒蘭旭字裏行間的冷情,還有蘭旭龜縮的膽小态度,轉念一想,正是踩中了痛腳,蘭旭才倉皇而逃。不禁冷笑:這算是想起被他一抛就是十六年的大兒子了嗎?